草木说话的时候,整个自然都在说话。有人试图描摹它的声音。这是一个庞杂的体系,草木说话的时候,就是它在成长的时刻。描摹它的困难就如问沙求水、向木索鱼。万千草木的成长壮观、浩大。它们声音里的千军万马履过青年河平原。但是,听懂它们声音的人少之又少。它们成长的声音幽微、细腻。长年与草木为伍的连元在广袤田野上一次次地倾听草木成长的声音。他自己也有了草木的气息,以及它们勃发的样子。他嘴里时常发出草木成长的声音。他听到了种子舒展的声音。沉睡中的种子在黑暗中醒来。它一直在黑暗的沉睡中积蓄力量,让身体蓬勃,它艰难地翻转着身子。生命成长的初期,声音隐约,语言模糊。
田娃是个快乐的少年。他早早离开了村小学。他是田野上的孩子。我们一放学就去找他玩。一天,他突然拿出一颗坚硬的桃核,神秘地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说:“你看,我把它埋在地里,明年就能长出一棵桃树来。”他边比画边说:“我还能听到幼芽顶破桃壳的声音呢!”我们撇撇嘴,笑他瞎说。这个快乐的少年在我们的嘲笑中把桃核埋在自家院子东南角的空地里。我们去他家,他就领我们去埋桃核的地方,说:“你们看看,桃核在地里长呢。看,看,桃核拱得土在动呢。”我们都觉得他故弄玄虚。这个少年说得煞有其事,好像掌握着生命最初的密码。
桃仁在坚硬的桃壳里蠢蠢欲动,就像疯野的孩子急于撬开门锁逃离家。它一下一下顶着桃壳的声音就像小鸡啄破蛋壳的声音。它突破桃壳的声音如春雷,大地也被惊醒。走向光明的声音美好,渐近新生的声音动人。也或者是一粒别样的种子。它好像在隐忍、缄默的时间里积蓄力量。它破壳的时候,大地听到了它说话的声音。我们看到嫩黄的幼芽摇摇晃晃来到人间。老连元说听到了婴儿的啼哭。老连元说这是最好听的声音,并激动地流下眼泪。听到这声音的人看到了春天幼年的样子。这是一个善于描述不可见事物的人。
沉默的种子一直不说话。它在等待说话的时机。那个时刻,它会爆发出饿虎扑食时候的速度与激情。种子说话的时候,一定是惊艳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的时刻。生命都在种子里爆发,比如我们,也是种子的一部分。
地下的根在生长。有人听到根在说话。根的声音坚韧、漫长。根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触碰潮湿、温暖,就像历史在幽暗的时间里说话。听到者,都是时间的证人,也是历史的写作人。根的声音里,有着最初的生命面对陌生事物懵懂般的害羞,有着对未知环境小心翼翼的探索。地上,幼芽摇摇晃晃,迎风成长。似曾相识中,尚存一点儿亲切,在更多的陌生里有着隐隐的不安。记忆里,依旧是去年生活的地方,变化太多,让它印象模糊。尖厉的风带来的异味儿让尚柔弱的它隐隐不安。
根,犹如大地之心。它说话的时候,大地也在震动。它的细微耳语,大地也报以微笑。青年河平原的老人们说,根是植物样子在地下的摹写,或者说是它的另一肖像。他
们都活成了哲学家,他们对植物的了解就像对自己身体的把握。他们喜欢听植物说话的声音。年轻人懵懂,一株草、一棵树也会说话?年老了,他们更愿意听植物的根说话,就像在听自己的心说话。他们活到了时常想起根的年纪。坐在树下听根说话,是他们晚年的伟大事业。其实,听根说话,就是听自己的内心说话。它的孤独与他的孤独是一样的。孤独的灵魂是美妙的,这一灵魂的声音曲高和寡。根说话的时候,它的声音被淹没,大多数人误以为听到的是大地轰鸣。
根在说话,说的是盘龙伸展。地下的伸展,如公开的秘密,地上茎叶的形态就是它在地下潜行的状貌。地下黑暗,好像这才是世界的真实样子。世界可爱,在潮湿、幽暗里,根长成柔韧的秘密。柔韧,就是根说话的声音。根大声说话的时候,它冲破深厚的黑暗,穿透土层,成为一株植物。
几乎可以认为,叶子的声音就是秋天的证据。作为证据,它存在于想象。秋天里,叶子的声音宏大、气派。一株低矮的草,一棵高大的树,属于它们的每一枚叶子都在说话,或低吟密语,或畅意放歌。它们歌唱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听到的人都不在了。这是一句隐喻,就像在说:那个能够听到的人只是一个虚构,也或者说,你可以用想象去听。
最先听到的是芦苇“唰唰唰”的声音。从青年河岸北去距离四五里的南北走向的地下沟里,芦苇浩荡。连绵不绝的秋声里,万物在寂灭中,万物也在生长中。它们在奔赴一场无与伦比的伟大涅槃,犹如壮烈的告别演讲。芦苇在疾速的话语里低下头去,在缅怀过往,也在沉思此刻。它们说:“服从时间的定律,也是服从属于生命河流的走向。”它们说话的声音年复一年地在青年河平原上响起。当它成为绝唱的时候,余音依旧在青年河平原上缭绕、回荡。这声音响彻芦苇荡,让芦苇或欢快或迟滞,或低沉或高亢,或凝重或轻松,或平缓或疾速,万千的情绪又让这声响变化不尽。
而后,万千叶子一起奏鸣,生命的辉煌与落寞相继到来,灿烂的金黄、土色的枯黄,而后悠然飘落。先说成熟,再说离别,说奔赴,声音苍凉、悲壮、决绝。有人听到了生命的最后言语,萧瑟、荒芜里有留恋的意味。我们忽略了叶子的成长,它的声音里是成长的漫长过程。漫长得让人忘记时间,忘记一切讯息。唯有衰老与死亡,短暂、急促,在意识到之前,它们已经来临。叶子的语言,用色彩表达。语言的秘密就在于每一个体都有自己的发声部,掌握它,无疑要学会把握自然本身。对于自然,我们始终是初学者,因为我们的每一次心得都会为新的发现所覆灭。事实上是,我们都厌倦了看似平淡无奇的自然,再也听不懂叶子的声音。
回到叶子的开始。它的声音一片清凉,它的名字叫青枝绿叶。为青春所遮蔽,几乎听不到它优美、动听的虚幻之音。多年后,那个卷起槐叶学习鸟鸣啾啾的孩子,开始学习为青年河平原写诗。他这样写道:“槐叶的声音美好,来自它身体的苏醒。鸟发出的啾啾声,当师出槐叶。”当青年河平原的伪哲学家说“叶子的声音就是秋天的证据”时,他一定是忽略了绿叶的语言。如果忽略掉生命声音之中的凄美与别离,生命初期直至壮年的声音比暮年更有力量与激情。
一片叶子所走过的生命历程,与人无异。在它不一的声音里,所叙述的并不是简单的生命,应该还含有无法预测的变化。
花开的声音由娇羞渐至恣肆,在幽秘中慢慢打开自己。前几年的小秀米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娃娃。几年时间里,女娃娃好像突然长开。经风一吹,属于她的花朵一下子就绽放得淋漓尽致。人们犹如听到她身体生长的声音,都把目光转向这出落得饱满、青春的少女。在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母亲的身影。那是个因绽放过度热烈而伤痕累累的女人。人们暗暗担心小秀米会步她母亲的后尘。沉稳的老九成说:“这孩子模样随她娘,品性随她爹。”秀米的父亲东林在村子里有着良好的口碑。老九成看人准,他说:“识人就是看人走路、听人说话。”
秀米最先听到花开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花的慢慢绽放中打开。沉睡多年的身体在花开的声音中舒展开来,一定是那一朵娇艳的花的绽放唤醒了青春。她的少女心事也舒展开来。在花开的声音里,她下意识地看到了自己蓬勃的身体。想到此,她的脸也不由自主地涨红了。猜中秀米心事的老九成笑呵呵地对东林说:“闺女长大了。她是青年河养育的,她一直是青年河平原美好的花朵,隐忍、漂亮,朴素至为关键。我们都不知道她的理想,也不知道她内心的秘密。”
每一棵植物都有自己的理想。比如,花语,也是植物用花诉说自己的秘密。一个知晓植物内心者把花语说出来。其间,不乏错误百出。长祖父,那个不事稼穑的老头儿长期钟情于石榴花的花语,他与长祖母一辈子没有生养。我在大院子里戏耍的时候,他把子孙满堂的理想寄望于我;我去外面疯跑的时候,他就长久地盯着属于他的满树的石榴花。他能听到石榴花绽放的声音,他说:“每一朵花的盛开,都是一个生命的来临。”他说话的时候,咧着嘴笑的样子,就像石榴花完全绽放。
那时候,一树的石榴花——千朵、万朵,数不清的花朵都在说话,有耳语,有自言。站在树下,站在簇拥着的火红繁花里,就像站在拥挤的用不尽的时间里。我们听到每一朵花都在说着时间的谜语。猜谜的人,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他一直猜不中那个好似没有牵绳的、飘浮的高空的气球一样的谜底。说着说着,它们就簌簌下落。簌簌的声音里,就像满地落红覆盖的不是阴凉的大地,而是柔弱而虚无的时间。时间的絮语也禁不起有灵的耳朵的谛听。想起长祖父,这个可爱的老头儿已作古多年,但是他传给我利用想象听声音的绝技。他还告诉我,要懂得比全世界都沉默,这是他听花的声音所得,这是一种美德。
豆荚迸裂,滚圆、坚硬的小豆粒四散开来。它们刻不容缓的心情,让人想到急于奔向田野撒欢的顽劣孩童。在迸裂声里,有人听到豆子的梦想,它们想离开母亲,奔走天涯,落草为寇,与草木厮混,望落日,仰星月,听鸟鸣,看兔走,接受雨露浸润。有人听到豆粒欢快地尖叫。它想引起鸟儿的关注。它想鸟儿会带它飞越大海、掠过山巅。也许是一只老鼠助它实现梦想。以声言志,欢快的豆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疯野的内心。小豆粒说话也是骨碌骨碌的,它一边滚动一边与大地说话。大地是暖而慈的母亲。它肆无忌惮,调皮地笑出声来。
豆荚迸裂声音的清脆让明净、高远、清爽的秋天多了一丝意趣与张力,间杂以诱惑。面对诱惑,我们在田野里点了火,烧玉米,烧豆荚,烧丰满的秋天。烟呛味儿、烧煳的味道以及烤熟食物的香纠集在一起。在豆秸、玉米秸与豆子、玉米燃烧的涅槃中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里,秋天也发出丰富、饱满的尖叫声。这带有浪漫主义的声音是朴素事物最后一次对尘世的抒情与缅怀。豆子“噼噼啪啪”地叫,是秋天最后一次欢快的回忆。而后,它们进入冬天的严寒与死亡的沉寂。这是深厚的历史。
没人知道豆子的理想。三十六七岁的豆子依然单身,父母为他的事情操碎了心愁白了头。他志大才疏,心比天高,却沦落乡野,没人愿意接近他。他常常一个人发出莫名的叹息。听到他叹息的人都说:“这个青年人魔怔了。”没有人怜惜他。更多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都远远躲着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青年河平原的风吹走。
豆子好像为了拯救众人内心的阴暗才从外面回来的。其时,他父母已离世,更无亲旧。他回到青年河平原,好像已经忘记村人对他的种种嘲讽,村人也好像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种种刻薄。他告诉人们,他已经更名村豆。他对小村子的一草一木都心存感激,他要为小村子发出伟大的声音,他要写这个小村子与众不同的历史。他要从豆荚的迸裂开始写起。从他幼年时候听到豆荚“啪”的一声,就痴迷于植物的声音,他要写尽青年河平原植物们迷人的声音,那是青年河平原的《植物声音传》。在这声音里,藏着叙说不尽的青年河平原。
银杏树说话的时候,它只说时间。它,是树中的树,是时间之树。这时间之树开口即说出时间的样子,或者它长成了时间的样子。时间就是一种矛盾的感觉,既感知它的存在,又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就如一棵银杏树生长的声音,就如蜗牛爬行时与草茎或者草叶摩擦发出的声音。它掌握着时间或者生长的密码,它说话的声音让人忘记时间。
它开口即叙述历史。历史,是植物史,属于短暂人类的漫长史前。听它说话,犹如聆听前辈讲述我们不知道的历史。那一页历史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是未知数。我们的全部历史在那一页历史上还构不成一个字符。书上说银杏树是原产我国的一级濒危珍稀保护植物,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树种之一,有“活化石”的美称。其他事物诠释时间的流逝,银杏树则印证时间的恒久。祖父在院子里种下银杏树,叮嘱让他看它结的果。祖父没了,他也有了孙子,但是还没有看到它结果。他看着祖父留下的这棵树,心里暗暗地想,银杏树真能熬人,熬走了祖父,把他也熬成了老头儿。他在时间里节节败退。眼前的银杏树却好像没有时间的概念。时间之谜,就在于它既像一种存在,又似一种虚无。银杏树说话的声音就是为了诠释这一秘密。
银杏树说话的时候,陌生历史的回声悠远、深邃。我们这个时代里,已经无法等待一棵银杏树的长成。每一次树下的谛听,都会满怀失望地怀疑,它已经停止生长多年。把品质当作缺陷,让我们深陷浅薄而无法自拔。它说话的声音缓慢,就如它几亿年的漫长生活史。它说话的声音深邃,就如我们对史前的一无所知。慢,是古老物种的特质。足够长的生活史剥蚀掉浮华,让一棵银杏树在叙述历史的时候缓慢、优雅,如夕阳下那辆盛放着历史、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夕阳中的牛车。
小事物是智慧与趣味的双构,是宽博、无限自然柔软的心。它生命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然在说话。
墙根里长年不见阳光,泛着美好的小潮湿,苔藓像一首阴凉的小诗在默默吟唱。是秘密,也是常态,就如成长是它的本能,所有的自我炫耀无异于自我诋毁。它把生长的声音压至最低,只有自己的心能够听到。它自语的声音小得蚊、蚁也听不到。它谦逊得恰到好处。它知道,无语才是最好的语言。它对生长的理解简单,生长是对自然或大地母亲的回报,言语是多余的。它以自言自语来自我安慰与鼓励。听到这声音的人亡去多年。他一直寻找声音的秘密。他以为这微小苔藓的声音与它的色彩一样动人。他深深懂得,颜色就是它的声音。它绿得均匀,夏天里给人心凉凉的舒适。它小心翼翼地自言自语,让那个人捕捉到了生长令人痛心的残酷秘密:逃离幼稚,走向衰亡。这样想的时候,它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叫声。
想起含羞草。这些小小的植物,也是自然的经典。手抚向含羞草,它缓缓地收起舒展的小叶片,就像初长成的女孩儿遮掩住自己姣好的面容。整个小小植物都轻轻颤抖着,它内心欢快,闭着嘴努力不说出话来。细心的诗人还是听到了它说话的声音。这身体长成的细语里,藏着的秘密一刻不停地萌发。一只陌生的手,惊醒自我成长的生命。含羞草也长耳朵。它的耳朵听声音,也发出声音。它又开始向我们叙述自然的秘密:天气晴朗的时候,触碰它的叶子,就闭合得快、张开得慢,有点儿像河蚌受了惊吓快速闭上,感觉危险消失才张开的意味;快下雨或者转阴了,叶子就闭合得慢、张开得快,好像看不见的水汽浸润得它有些麻木,也好像它想再多回味一会儿那些美好的水汽。听懂小事物秘密的人,都有着对小事物的爱,他们也都有着一颗小事物的心。小事物不是弱小的同义词,它发出的声音就像翻译爱的声音。
大物象都有着平静的外貌,它们实在不需要技巧。小事物也是平静的,羞涩的。就如它们羞涩的外貌。它们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不是怕说错,而是内心谦逊。有人听到它们似有似无的细微耳语声。它们没有秘密。它们只说出真理的部分。
草原上,众草细弱,微小。它们混杂一起,迎风说话。茫茫草原,细语汇聚的河流如大海不息的波涛。有没有一种声音让人想到母亲。听,那是草原在说话。它惊醒了羊群,它召唤着野狼,让狮子陷于沉思。
几乎没有例外,对于植物而言,语言也是一种本能。懂得植物语言者,也掌握着自然的密码。每一种植物都是自然的代言者。它受命来开启人。每少一种植物,世间的语言库就少一种精美的语言。
我们坐在树下,心却远去了。树说的话,如隐语,也是哑谜。树从不需要隐藏什么。只是,我们失去了读一棵树的耐心。我们并不在乎一棵树说什么。树的语言丰富、多义,比人类苍白、模糊的语言多情、多彩。他在与一棵树对话。他说,它听;它说,他听。他们交流的语言是自然的母语部分。自然的母语,埋藏于历史经卷的边角,沦陷于日常的碎屑。翻译它,就像拂去永远无法清除的尘埃,就像西西弗斯多年如一日地滚着石头而不见成效。他的表情丰富,它的色彩多样。在精神的世界里,他们是一样的。孤傲的灵魂是一样的。他们并不在意世俗的目光,就像他们与这些浅薄的灵魂并不生活在同一世界里。或者,不是他们高傲,而是那些世俗者缺乏灵魂。
植物,一直自言自语。它们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作为灵魂的事物,它们只关注自己的内心,自身之外都是远方。它们说话率性,与自然同步说话,说自然之语。它们隐忍的思想也是大自然思想的部分。我们看到植物无处不在,被我们忽略掉的它们的伟大思想才是自然的富有。它们密集的声音与它们多义的思想一样丰厚、深沉,让自然郁郁葱葱。
它们说话的时候,我们都应该沉默。也许,我们能在它们的伟大语言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株早已命中注定的植物,它们清晨的叶尖上都会滴下我们亮晶晶的语言露珠。
【青年河,原名孙光新,1973年生于鲁北平原腹地一条未名河流——青年河畔,现蜗居在她近旁读书、写字。有文刊于《散文》《青年文学》《山花》《清明》《作品》《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