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峰成东边有一座赤褐色的山峰,是赤峰的象征。蒙语为“乌兰哈达”,汉语的意思就是“赤峰”。老一辈人却将“赤峰”说成是“吃风”,意为这个地方风沙大,一年四季都刮风,日日夜夜都有风。
山里的风更大。
岗子是一个小山村,在山上。而山上却是高高的山岗一马平川。山风刮起来,顺着高高的山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留下寸草难生的山岗。小山村卧在一个山湾里,每天,都在山风里睡下,又在山风里醒来。我们家就在村子的东边,半山坡的地方,比其他人家略高一点,似乎院子里的风声就更大一些。屋檐低矮,门和窗户都很小。后来,有机会到拉萨去,看见布达拉宫墙上那些洞穴似的窗户,似乎才明白小山村那些又低又小的门窗的原因。旧式的窗棂,糊着暗黄的窗户纸,有一种古典的美。窗子是两段式的,上面一截,夏天可以支起来,也可以卸下来,通风,进阳光。下面一截,镶着几片玻璃,卸不下来。窗子密封不是很好,所有的缝隙都透风。起风的时候,风声,沙尘都会从窗子的缝隙灌进来,炕上往往一层尘土。
奶奶一边拿起笤帚扫炕,一边絮絮叨叨诅咒着该死的风沙,扫完了,下地,又拍拍衣襟,到外屋,刷锅做饭了。
我不太在意顺着窗缝灌进来的风沙,却很喜欢风吹着窗棂发出来的那种时紧时缓时高时低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啸声。那是任何一种乐器都无法演奏出来的声音,那是任何人都无法谱写出来的旋律。还有风扬细沙,扫过窗户纸发出来的声响。时而轻柔,时而激越,断断续续或者连续不断。一种像是从笛孔、陶埙、岩穴发出来空灵之音,配以细沙扬纸的轻柔,简直就是天籁。不知道《诗经》里所谓“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是不是也如我们窗子那种风吹窗棂,扬沙击纸的韵律呢?
天色靛青,一点一点透亮,然后是一种鹅黄的色泽晕染上来。风弱了,村子里一阵铃声,一阵牛羊的叫声,被微风吹着,缕缕送过来。
2
李老师推着他那辆破旧自行车,从村子西头,摇着清脆的车铃,一路过来。
李老师是村小的老师,叫“李想”。他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念过几天私塾的人。识字,为人诚实,有时候显得一些迂腐。种田不成,干活力气也不够,识文断字却是一事无成,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李老师身上,取名“李想”寓意“理想”。李老师还算争气,考上了师范,回到村里成了一名村小老师。那个时候,民风淳朴,尊师重教,老师在四里八乡算是很受尊敬的人物了。
每天清晨,村子一定是这样:李老师推着他那辆破旧自行车,从村西头,摇着车铃向村东头走着。四五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就从各自的门口出来,簇拥在李老师身边,向村外走去。他们的身后,羊倌一边甩着长长的鞭子,一边喊着“撒羊来——”。各家各户的羊圈里就有山羊、绵羊,大羊领着小羊羔,汇聚在一块,低着头,像一片云,顺着高高的山岗,飘向山外。
羊们低着头,聚拢在一块,抵御着强劲的山风,出村了。孩子们伸手抓着老师的自行车,转过村子,一步步下山,然后上山,到后梁的小学校。
李老师那辆破旧自行车不是用来骑的,孩子们的书包,挂在车把上,衣架上。老师推着自行车,孩子们左右簇拥着,像是一只颠簸在水里的小舟,飘飘摇摇在风中行走。山岗上风硬,下了山,山沟里面的风,更大。山风顺着山沟呼啸过来,卷起了沟里的杂草,枯枝,裹挟着沙粒,铺天盖地卷过来。四五个人低着头,弓着腰,往前走。上学的路上,下山难,上山难,最难的当属穿过山沟的时候。那是两山之间的风口,风力格外强劲。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深深浅浅的一道溪流。河道风过来,人们不得不低下头,紧闭双眼,跟着老师一步步前行,艰难穿过风口。风小了,耳边的呼啸声也弱下来。孩子们睁开眼,看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可笑又可怜。老师那厚厚的眼镜片,挂上了一层黄土,满脸满身也是黄土,乍一看过去,简直就是刚刚出土的兵马俑。掏掏耳朵,吐几口吐沫,转动几下眼珠,拍拍挂在自行车上的书包,抖掉衣衫上一层灰尘,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往山上去。
山路上,光秃秃,没有草木,只有裸露着的山石,还有无休止的山风。山顶,有风,少了沙尘,就少了许多阻力。
靠山坡不远处,就是一个院子,几间房屋,那就是小学校了。一排正房,草场的四周是围起来的杨树,然后,还有几排松树,柏树。院子,被一层层树木围着,像是一道道屏障,将那呼啸的山风,隔绝在学校以外。
进了屋子,学生们忙着打水,洗去满身的灰尘。李老师坐在一架脚踏琴前面,将那黑白琴键狠狠压下去,铮然有声,弹奏一曲《黄河大合唱》的片段:“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差不多是每天固定的节目,学生们各自忙各的,不去理会什么“风在吼”。风每天都在吼,有什么不一样呢?
李老师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风中摇动的树木,看着山岗上山风呼啸,陷入了沉思。
午饭的时候,孩子们各自端着热好了的饭盒,在自己的座位吃饭。李老师在黑板写了一首唐代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让孩子们读:“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是古人诗里描写的美好意境,或许也是古时候村庄自然真实的写照吧。孩子们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出屋外,那些诗句就在院子里飘荡起来,似乎在那些杨树,柳树,松柏中间萦绕,发光。有了绿树,才会有青山。有了绿树青山,才会有风轻云淡。山里人,有了绿树,青山,清凉的风,才会有美好的日子。
李老师的目光看向更远方,那里,似乎有了些许的绿色。那里的风,似乎也不那么猛烈,不那么昏黄。不由得,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们抬头看看,李老师目光执着,看着远方。我们收回心思,大声朗诵:“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3
又是一夜大风,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小了。奶奶起来,穿好衣服,舀水刷锅,在外屋给给叔叔他们准备干粮。每年秋收过后,农闲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要到山里很远的地方楼柴火,打羊草,准备一家人烧火做饭,火盆取暖的柴火,还有牛羊过冬的饲料。奶奶在屋子里摊煎饼,蒸莜面大王。叔叔在院子里整理马套,马车和搂草用具。一会儿,村子里几个年轻人来了。李老师也进屋,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在外屋的长凳上,问:“都准备好了?”叔叔点点头,“每年都去,差不了。”
奶奶给他们盛了几碗稀饭,拿过几个莜面大王。一边看着他们稀里呼噜喝粥吃饭,一边看着外面呼呼作响的风,眼里充满了忧虑。一年四季这么大的风,就像一把篦子,秋天的树叶,山里的蒿草,都被梳理了一遍,寸草都不剩了。一冬天的柴火,一冬天牛羊的饲料,越来越难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一个小青年喝了一口稀饭,夹了一筷子咸菜,塞进嘴里,笑着说,大娘,不用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这里没有了,远处有。我们往外多走几十里路,就是河北地界了,那里没有我们这样大的风沙,树多草厚,够我们用的了。奶奶摇摇头,你可真心大,到人家地界搂柴火,人家让?李老师点点头,不错,河北那里的确是水草丰茂,风沙也小,那是人家自然环境保护得好。人家早就封山育林,植树造林了,围场,塞罕坝,树木成林了。树多了,草就多了,有了丰茂的草木,雨水也勤了,土地就不干旱了。那是一个良性循环。停了一会儿,他看着大火儿,我们这里,年年搂草,年年荒山秃岭,年年一场风,一年刮四季。草越搂越少,风越刮越猛了,我们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往嘴里塞着食物。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拍打着屋门,呼啸有力。
奶奶坐在窗前,看着我们几个里屋外屋玩耍的孩子,看着外面,光秃秃的山,顺着山沟鼓荡着的风,不再说话。
叔叔他们的马车被山风卷着,远去了,在山岗的远处,渐渐成为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风中。我们站在大门口,就像风中凌乱的蒿草。
4
我沿着古老的阴河大堤行走,左手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阴河,右手是一带郁郁葱葱的树木。十几年的植树造林,十几年的绿化美化,原来一河道的蒿草乱石,两岸的黄沙遍地,有了绿树,有了青草,河里也终于有了流水。几十年的断流,几十年的荒芜,被流水蔓延,被绿色覆盖了。风,终于不再一年里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变得柔了,轻了。像柔荑,轻梳披拂的柳条,轻抚一河粼粼的波光,在城市中间,弥散开去。那缕缕的风,还染着一丝丝的花的香气,水的清润,轻轻地,挤进我们的窗子,满室阳光灿烂,纤尘不染。
我想起了奶奶那间泥土房,那些夜风嘶吼,尘土飞扬的日子。想起了奶奶那忧郁的眼神,李老师那深深的叹息。想起了每天几个小伙伴扶着老师的自行车,顶着山风,穿过风口的日子。岁月不同了,这风,也变得不同了呢。
暑假的时候,我回到那个儿时的小山村,见到了已经退休的李老师。那辆又破又旧的自行车早已经被当作废铁处理了,换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出来进去轻松自在。李老师在山沟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上,开辟了一大片田园来。用沟里的石头垒砌出一道道石墙,像是挂在墙上的艺术摆件,有韵律,有质感,也足够厚重。里面,是一畦一畦的青菜。黄瓜,豆角,倭瓜,茄子,辣椒,白菜,萝卜,土豆......凡是能种的,他都在菜园子种植。菜畦的外面,是一层一层的花花草草,像是一道道围栏,将他的小菜园围起来。远处,乱石杂草的地方,山根小溪的边上,是一条条林带,逶逶迤迤沿着小溪,消失在山湾尽头。
凉爽的风,从山沟里面掠过来,撩拨着李老师两鬓斑白的发丝,像是太阳射出的光芒,耀眼,迷幻。这里太像一个世外桃源了,我由衷赞叹起来。李老师笑了笑,拍拍手,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掬取一抔清水,清冽甘甜。抬起头,看着远处那连绵而去的山岗,那郁郁苍苍的树木,眼睛里满是神采飞扬。还记得唐代孟浩然那首《过故人庄》吗?满含笑意,他静静看着我。当然记得。我想起了那些山风呼啸,尘土飞扬的日子,想起了老师在那架破钢琴上弹奏的“风在吼,马在啸。”想起了穿过风口时一个个如同刚刚从秦始皇陵走出来的兵马俑......
你看,我们现在的村子,是不是也有了“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气象呢?
我点点头,沧海桑田只不过是转瞬之间。可是,这一切也是来之不易啊。长长叹息之后,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风似乎停了。小溪的流水潺潺转转,叮咚成韵。远山,一道道清幽的影子,纵横交错,像是一幅精美的画。山脚下树林里飞出几只鸟儿,鸣鸣啾啾,向这边飞来,落在小溪边上。精灵一般,点点跳跳,啄了几口清水,一纵身,飘飘忽忽,消失在辽远的天际。
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太穷了。沉默之后,李老师又是一叹。
贫穷限制了想象,其实贫穷更是限制了发展。穷苦的日子没有出路,只能向大自然索取,无尽索取的后果就是日子愈加艰难。荒山秃岭,穷山恶水,一村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李老师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好在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振兴乡村建设,打造绿水青山,我们的日子,才真正富裕了。
一队骑行的队伍摇着车铃从身后过来,一身骑行服,专业的头盔,一水的赛车,像是一阵风,从身边掠过去了。一道道树影婆娑在他们的身上,斑斑驳驳迷迷幻幻,像是画中,又像在梦里。看着他们远去,我又想起了李老师那辆又破又旧的自行车,想起了在风中飘飘摇摇的师生。
一阵微风过,也飘来清凉的水汽,几声鸟鸣,也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传过来。一丛丛芦苇中间和波光草影的流水里,一群白色的水鸟,翩翩飘飘,起起落落。阳光,似乎也远了,朦胧了。
晚风中有你我的梦
风中借来一点时间紧紧拥
拥的那个梦
像一阵风,像一阵风......
河对岸,不知道谁在树影花丛中唱起一首老歌《晚风》,深情,唯美,还有一些些惆怅。
“像一阵风,像一阵风”。时光真得像一阵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