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狗

这么多年

父亲与狗终于和解

他不再用脚踢狗的屁股

狗也不再斜着眼

怨恨地盯着他

他们同样毛发稀疏

同时开始消瘦

体内躁动的发条也失去韧性

让他们越来越喜欢静

早晨他在前面慢慢地走

它在后面缓缓地跟

傍晚，他们一起坐在青石板上

谁也不说话

夕阳静静地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父亲与酒

父亲好喝酒

前些年，他能扛起300斤的重物

每天挣280块钱

每次下雨无活可干时

他总是吆喝一群人

喝酒、高谈阔论

说话的声音响亮如牛哞

现在，他腿疼、腰疼、血糖高

拿起笤帚成为一名环卫工人

每个月挣800元

他仍然好酒

没事的时候躲起来

一个人喝

像一头垂老的牛在河边饮水

四周皆寂

酒水流过喉咙时发出一声叹息

父亲与烟

年轻的时候

父亲并不抽烟

现在他闲下来了

翻出爷爷留下的烟袋

一锅一锅地装烟

他抽烟的时候总是走神

明灭的节奏感

从不会出现在他的烟锅里

他经常盯着黑色的烟灰面色呆滞

好像他是其中的一份子

好像他体内的火随时也会熄灭

白色的骨和红色的血液

正凝结成一块黑色的痂

父亲与树

门前的榆树高耸

父亲时常围着它打转

看它粗壮的干

看它碧绿的叶

也看它身上结的痂

这是父亲结婚第二年种下的

那时候榆树是个孩子

他也刚做父亲

他将臂膀张开

就能如粗壮的榆树撑起一片苍穹

现在这棵榆树不用他再浇水、捉虫

榆树上莺来燕往

每一声鸟鸣都掀起一阵欢喜

每一阵欢喜都是他喜欢的热闹

他在榆树下的身影安静又瘦小

父亲与茶

那时候他需要一杯浓茶

才能压住体内灼烧的火

梦那么多，天地那么大

而他的双腿又那么有力

后来他的世界开始变小

小到每一场酒都要在家中喝

小到每一次出走

都要在天黑前折回

他茶杯中的茶也开始减少

有时候他仔细品尝一杯白开水

仿佛其中有千百种滋味

我靠近时看到

他的影子在水中不停变换形态

父亲与土地

父亲和土地一样黑

他躺在土地上时

像隆起的一个小包

早年他从土里刨出

土豆、红薯、花生……

他给土地回报

牛粪、猪粪、鸡粪……

现在他仍吃着土地生产的粮食

但他不再给它回报

开始的时候他惶恐

经常匍匐在土地上哀嚎

现在他平静了很多

他衰老但并不是毫无用处

他经常在土地上努力弓着身子

使得从远处看

隆起的小包，更丰满一些

父亲和麻雀

那时候他扎草人放在田间

他的口中不断念着咒语

手上拿着的一切都可以作为武器

目标指向小小的麻雀

小小的麻雀衔食小小的谷粒

小小的谷粒是他精心伺候的孩子

他为赶不尽的麻雀懊恼

他用泥巴堵住屋檐

封上麻雀回家的路

他和麻雀结成田野般大的仇怨

现在他远离田野

谷子归仓之后他仍在一旁守着

每日他会舀一瓢谷子撒在院内

远近的麻雀都会准时集聚

他坐在屋檐下静静看着

他认出其中一只是他自己

——精力旺盛，四处觅食

终日被巨大的恐慌笼罩

父亲与火

年轻的时候

火在父亲的

胸膛、骨头、血液里流淌

每一处长满荒草的原野

都会留下他灼烧的痕迹

四面八方他都要开拓

每一处黑暗和荒凉

他都想照亮和温暖

现在他将体内的火收拢

有时候不得不将身体蜷缩

保持体内的火苗凝聚

外面天广地阔

野草下隐藏太多新奇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只想用仅存的小小的火

温暖自己

温暖紧紧靠着他的事物

父亲与牛

以前牛走得很慢

与父亲迅疾的脚步不能合拍

缰绳稍有松弛

父亲的鞭子

便会落到牛背上

它仍默默拉车，耕地，生产肥料

眼神明澈，不含一丝愠火

父亲笑它憨

笑它连咀嚼都小心翼翼

现在父亲手中的皮鞭

已被拐杖取代

他和老牛都走得很慢

他们在河边时，流水和白云

也开始慢起来

饮牛时他们的身影

在河水中清晰起来

如此相似——

这些年他们都在被

随时挥出的皮鞭抽打

都小心翼翼地驮着生活

父亲与我

父亲曾长时间

把我当成可雕刻的石头

他给我的名字加上“龙”

把我的头、四肢

都雕为锥状

他认为锥如箭

锋利迅捷，四处可达

现在他把锤子和刻刀

放在潮湿处

加快它们的腐蚀

我已经将锥状

磨为光滑的圆

天地那么广阔

他再也不张开重弓

每临高处

他就给我加件衣服

每去远处

他总是用过多的物品

让我臃肿起来

并走得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