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笔山趣
去年秋天住西苑,出入望西山,有时烟雨杳霭,有时晴云缭绕,有时夕沉炜煌,或黛墨,或青碧、或丹金,便由不住忆起宋·郭熙《林泉高致》里的句子:“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然我匆忙,不能去亲近山色,所幸举首投眸,每每得以瞥见,倒底是人生一大福份。
山,于我,如父,望见即感踏实;如母,看见便觉稳当;如情人,竟日对坐无言,也心领神会深味满足。想想为人这些年,或近、或远、或居、或玩,竟没有半年离开过山的。儿时,生于颍水古寨,北望便是具茨。具茨峰属伏牛山余脉旁支,不高,也雄拔突兀,不大,也石磊岩叠,一到春秋天,望处树茂花繁、山便见得远,有时庄稼高密,村树丛烟,就看不到了。一进雪落打猎天,田野平旷,几点村庄罗罗清疏,而山体就出落得大,若是覆上积雪,晶莹透白,一时看得真切,恍惚间,便觉那山就座落不出四五里的地方。当年,寨子北有寨门。寨门前有土坡,坡旁有株大桐树。分明忆记临家二叔背靠树干笑指了山说:山后面就是外国哩。我们伙伴几人,相互看看,撒腿朝雪山奔跑去了——是想要到外国去呢。可终是跑累了,看看白头的山还在眼前,还是那么不远不近,白白一堆,就一屁股坐进麦田里。这时的田里满是雪,麦叶子,间或从雪下肥绿地探出来,天上一只鸟,飞,淡褐的小影子投在雪面上了。我们的眼,会跟着那影子移,忽然抬头去看那飞鸟,一阵晕眩,白的天跟倾了一样,与白的地、白的山,连在一起,白荡荡一片。这白的天地间好象就有一只黑鸟,和我们几粒黑的小人了。我们出汗,各人分别从头上摘下火车头棉帽,黑发冒出白的汽,散开怀了,吖吖叫着,笑着玩起了打雪杖。玩腻了,又分别盘起脚脖子坐在田垄上,一挨一,排一溜去看那不远不近的山。其时想,什么时候能到山那边的外国去走走看看呢。年龄稍长,知道山那边不是外国的,但每逢雪晴天,还会握了拳头伫立野路边或骑坐水渠上去看那雪覆的山,晶白晶白的,多像刚出笼的白蒸馒。这样远远望着,一时痴了,便愈想去山上看看。
第一次登山,是少年。
所登之山,为县城西北坪山,即俗称老山坪的。老山坪去县城三二十里,山型如女人大腿窝。左边一脉蜿蜒连绵,称龙峰;左边短而壮实,号为虎峰。两峰夹处,还有突阜,厚而隆起。此阜处,有周定王墓。我们所爬的就是龙虎峰夹处的,这座无名小峰。山下是一片红薯地接一片红薯地。秋天了,红薯地突兀隆起,怀上了孩子。一行大雁又一行大雁,从老山坪后边,飞过来,嘎嘎叫着,又飞远去。西边的太阳将落未落,尽那最后的余晖涂抹山坡,山坡披上了金红大缎子,野风一扬,泛起黄绒绒的光。我们就在这光里蠕动,一点一点往山峰上去。山峰,不高,多草,有处还劈为田,种上了几杆玉米与朗朗高梁。我们到周定王墓前时,落日,已沉隐虎峰下边了,只在山背镶一沿金边,那道边儿正慢慢由黄而红,又褐,模糊不见了。天色,也由紫而青,又暗灰起来。忽然,在龙峰最高处,卷一片云过来,乌黑的,浓浓烈烈,仿若拥奔的马队,气势非凡。那云扫过山顶,散下几点雨点,纷纷砸在头上身上,如豆子,也如玻璃珠子,我们担心雨会下大了去,急急下山。谁知,不一忽儿,那雨陡然停了,西边的天上,还是一望的青,与青的山结一起,分不清哪是天色哪是山色,这时的山,愈见陡峭俊拔。而东边的半规清月,已经升起村树,照得几点人家的村落,和一条蜿蜒远去的灰白的田间小路。下山走到那路头,猛回首看山,山早已被月辉染成银灰的了。县里另有几架山,少年还爬过大鸿寨。大鸿寨,在县城以西的鸠山乡。据山民说,早年电影《江山如此多娇》就取景于此。山如大锅,倒扣一片田里。山脚处,有棵白果树,都说是仙树。某年雪后,我们去爬大鸿寨。山半腰以下处浑没树,尽是石头。登上山坡,左右尽望,可见良田。石上雪,已经褪去。再往上走,便入松林。因了松荫,残雪点点,累出的汗立马杀干。拨松枝曲折上去,才知这座山头之外还有山头。而那山头覆满了松,柏等杂树,太阳也被四面的山所挡住,不见阳光,从这山到那山的山道却更森森冷了。走到半路,因为路湿滑,又窄,同行者多抱怨不去,只好作罢。这一次登山半途而废,给我一条经验,便是:玩山须寻同好,否则,宁可独去。
省内山不算少数,名山也有几座,比如嵩山,云台山,石人山,鸡公山。去嵩山多少次,记不得了;亲近嵩山多少地方,忘却了——总之,每登嵩山必去闻一回少林钟声、看一趟武僧拳脚,还要去观一忽儿塔林、赏几株古柏,更要到嵩阳书院听古铮、观星台上看星空,这些,都是极受享的事。之于登云台山必观瀑布、捉溪萤、采玩石;上石人山必听松涛、赏杜鹃、饮山泉;去鸡公山必要看晨光、闻鸡叫、然后泛南湾住农家吃野菜,其乐自然也是无穷。本省不出名的山可谓更多,我曾去平顶山观过落日、白云山赏了流水,也曾入云盖山探幽,临王屋山抒怀,更去过镇平山中拾玉,到过灵宝山里吃苹果,这是我比儿时许多伙伴们幸运的事情,然而,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工作后常要去登的紫云山。工作第一地在许昌,紫云山就座落许昌市区西南,开车顶多两个小时必到。紫云山不高,也不险,更不算奇,然而山上槲林多,山中洞且长,夏天去最宜——可以坐槲荫下吹风,可以进长洞中纳凉。最忆一年初夏,趁早驱车带妻儿去访紫云山。许襄公路两旁大株白杨在绯红的太阳光下如出浴的高桃女子,散着湿气,修美韵致。大块大块麦田沾着露珠,一片深绿中逗着银粒,再染上阳光,好看得紧。突然听见一声鹧鸪,又一声鹧鸪,却看不到鸟飞的影子。一会儿过村庄,一会儿过水边,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了。将车子停在一大丛翠竹边,日头的威力正好下来,笼蒸得这一片山林紫气盘升。寻一甘泉,捧喝几口,然后入紫云书院看几株苍松,识一段颓墙,再坐青石上歇一忽儿,便踏槲荫、度竹影、穿许多细风声,一步步往山上去。山道为石阶,少人走,枝柯交错,草扑花迎,或弯腰钻过,或拨叶侧去,时见山鸡,又闻蝉鸣,幽静异常。小儿顽皮,猛劲跑上一段台阶,隐藏树后草丛,等我与妻走到,一声稚叫鬼脸奔出,乐得妻子伏我肩头笑声连连。山路见陡,而山顶平坦,杂槲,榆,核桃等树,荫凉清幽,时有山风吹送,不见俗人登顶,一时凡尘的燥热,转眼消散——这一片山,就属我们一家的了。我痴狂,儿子也兴奋,分别将衣裤尽脱,大呼小叫,往奔树间,作野人状。妻子一手掩面,一手指着我们,笑个不已。
这多年,倒是携妻带子登临过国内几座山。不去说泰山拱北石的怪奇,也不说华山苍龙岭的峻险,更不必夸耀衡山雾、君山茶、乐山佛、峨眉山的猴和清源山的老子像,只将张家界和武夷这两处山来参照赏看,便饶有味趣。看张家界山,必登峰顶,取俯视;而观武夷,则须进入山中,一一仰望才妙。张家界山多笔立陡峭,或孤峰突起,或一壁凌云,取一高峰伫立,但见周遭青峰如柱如墙,白云缭乱,不敢深视,稍久头晕;而武夷山却浑圆隆润,似象如蛙,观之踏实稳重,倍感亲切,断没有尖俏凌厉之气。两山之中,皆有清溪如玉带金链,有时映绿隐翠,有时鳞闪珠烁,华彩绮丽,尽极变化,直可浸淫流留不去。一年游张家界,天褐时还流连沙刀沟边。树下轿夫说,乘轿子快出山吧,要不,会困在山里呢。我因贪恋这方山色,不顾妻儿反对,一意一心要慢赏。谁知山路这般耐走,暮色深沉处,还没走断溪径。儿子直喊脚疼,妻子也不想再走,就要了三顶轿子一路颠摇下山。那晚的月亮很亮,一直在眉角相随,虫声水响一片,我一直为被人抬而不自在。至今想来,犹自疚然。更念武夷除夕,与妻儿借宿兰汤村一农家。看山童放炮,观水中星火,一会儿坐草地,一会儿倚石桥,恍然与世隔绝,到了遗忘之境。农家有女儿,白脸,娇嫩,看样子大约也就二十五六,谁知围桌吃酒之时却有一位近十岁的男孩呼叫她妈,妻子与我都很是惊疑。忽然想起,武夷山中有些山峰的名字、及其传说,倍觉多情温暖。——那晚,妻靠着我的肩,我抱着儿子,并立窗前,很久、很久。——不显,已是三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