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在《去昙城的路上》中向我们提供了一种非常恰当的暗示:一个将死之人被抬上殡葬师的车,在去往昙城的路上,看着病人脸上的痦子,殡葬师回首往事,并愈发肯定这人正是当年差点将自己害死的恶徒。
接下来,这一暗示变成了一种非常纯粹的指引,它指引我们去了解殡葬师如何受过去的经历所累,以至于在从业十余年后,依旧对昙城充满了阴影。行文至此,小说已经被推向高潮,阿站靠着尸体,像“靠着一个刑具般的椅背”,随着河水的上涨,阿站不得不用石头砸烂老鲁的手指,最后挣脱绳索成功逃生。这个命悬一线的夜晚,使阿站与痦子的紧张关系到达顶点。也正是在这里,小说开头处的那次暗示被完成了,我们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几乎每天进出医院、并且在十来年里处理过无数死者的殡葬师,会因为一个痦子而感到恐惧。这是这篇小说中一次精彩的巧合,它为我们先前的预设找到了一个解释:原来真是冤家路窄,当年的受害者终于能够亲眼看着恶人死去。
正是这种恰当的暗示,使作者获得了叙事的出口,那些他想要抓住的人物,就这样从中涌现了出来。这很像一个先有结局、再有开始的故事,但由于我们只能从头读起,所以会为那些转折感到惊喜。我说的不是那种悬念,不是小说当中常常被遮掩住又被突然找出来的东西。在《去昙城的路上》中,驱动了整篇小说的,只能是文章前半部分的那种暗示,它非常坚固,让人觉得绕不开,必须顺着读下去才行。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设想一下,当作者绕开阿站对殡葬车上的病人的种种猜测的话,这篇小说便不成立了。就像那颗痦子,它在这篇小说中必须出现两次,或者说至少两次,才能让我们感受到阿站内心的恐惧。很难说痦子是为恶人而造,但在这篇小说中,它确实将全文稳定在了一种逻辑当中。
《去昙城的路上》更像一篇心理小说。胡性能多线并置,使整个文本出现了两个时空体,一个在讲述“去往昙城的路上”,另一个则在解释“为何要离开昙城”,一里一外,彼此照应。殡葬师的人生前史,全由他的内心来告诉,我们获得的关于阿站的完整印象,也同样来自他自己的心声。但有意思的是,这篇心理小说考虑了“存在”,考虑了生活当中所谓的“真实的可能性”,于是当我们在获得了关于时间的另一种感觉的同时,这篇小说也让我们提前回到现实中来。
小说的最后部分,当阿站已经消退了恨意,病人将垂落的手搭在自己腕上时,一声意外的称呼却打破了他的内心活动。前来护送的家属喊出:“到啦到啦!妈,你醒醒!妈,咱到家啦!”小说到这里,突然迎来转折,原来作者不过是移花接木,在最后的段落才指出这篇小说起源于一次误解。
现代小说发展到今天,几乎总是在要求我们如何去“相信”,但是现实不同,我们似乎从未抽身,于是所有可能性都变得非常合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在《去昙城的路上》也许并不算一种悬念,它是在所有解释都能够自圆其说之后,小说对悬念的一种扭转。
我们理解了小说的暗示,从美学力量上来说,它完成了,但小说依然没有停止。就好像一个物体,它在被举高以后,便获得了重力势能,可以下落,也可以继续上升,这取决于它的惯性。在一篇小说当中,如果作者意识到了这种惯性,那么我们永远不用担心它会如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