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越来越近了,除了偶尔的返寒,到处已经是一派春光了,麦子起了身,赶着趟子,像一群绿色的羊,一下子跑了满眼,又像是谁抖落了颜料,画布平展展的,颜料就跑得不管不顾,到处都不偏倚,哪一块地方都有份。不过,你要是把视线端得稳稳的,并且仔细不漏过一处,就看到这些绿色的羊群间,颜料的边角处,是一条又一条交织着的灰白,像一张偌大的蛛网,将羊群,或者说将画布,分割成大小不等的一块块。但是因为下过雨,这些灰白的亮就沉下来了,成了润润的浸透了油黑似的软泥,这些交织着的蛛网,就是田埂了,也因为有了这些田埂,每块麦地也就有了自个的名字了。比如朝东边去那一溜狭长的麦地,人们叫它李广家的,紧挨着李广家的较大的一块,人们叫它陈东升家的,而转过视线,往西边去,那一块近乎正方形的麦地,是刘海明家的。
在视野里的这一大片麦地里,你顺着田埂走走,看看,就能知道,这一大片麦子,数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最好,麦子间距均匀,每株麦子也眼见着比别家的高出了一个头。如果他家的麦子是人的话,差不多就算是个头领,站在那里,雄赳赳的,看着他的村民,自然有一种底蕴十足的神气在。庄稼一枝花,全靠人当家,刘海明家的麦子长势好,当然是刘海明在地里多下了功夫。别人家大多是麦子撒下地了,复合肥撒上了,平时除了顺带着去麦地里转转,就基本上是望天收了。
刘海明不,这一切都拾掇好了,他不敢闲着,隔三差五地,他总往麦地里跑。看看有没有谁家放牛、放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牛和羊放到他的麦地里了;看看有没有谁家的孩子顽皮,不知道珍惜,跑到他的麦地里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踩了;看看有没有稗子、燕麦等杂草,趁着他的疏忽,偷偷地窜出来,抢了原本属于他的麦子的肥料了……
刘海明不敢闲着,主要呢,还是因为他怕闲着。家里有一头猪,六只鸭子,八只鸡,这些个东西,到了饭点一会就把它们侍弄好了,其余的时间,由着它们去。院子里,还有一片已经拾掇好的菜地,几场春雨一下,菜就该发芽了,此刻暂时还用不上刘海明操心。
可是,一天的时间太长了,猪啊,鸭啊,鸡啊,都散开去了,空落落的一个场院,就只剩下刘海明一个人了,白天实在是,太长了。刘海明把屋里屋外收拾收拾,场院里洒扫洒扫,再屋里屋外的,摸摸这,戳戳那,再也没有事可让他去干了。他就在堂屋里坐下来,点一根烟,一口一口地抽,他抽烟抽得极慢,可是,烟还是被他抽完了。他朝着堂屋门外的天空看,日头还在爬,天光也远没到最亮的时候。他就起身顺着场院来回走,把场院一处处地看,可是,场院到了他眼里,却不往心里走,他是在看,却又是什么都没看到,这样走了几圈,边边角角的,都走遍了。可是,扎着小篱笆的那一处,他却不敢看,一看那里,他的眼泪就忍不住要出来。
在这个院子里,他心里太沉了,待不住了,他决定去麦地里看看麦子的长势,这样想着,他就回去把堂屋门锁上,走到院门口,再把院门锁上,在锁上院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厨屋南边的棚子下看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许久再未开动的旧三轮车。
2
今年过年,是刘海明一个人在家过的。
别人家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年货了,猪肉啊,羊肉啊,鸡啊,鸭啊,灌肠啊,都一样一样地腌好了,屋檐下一串一串地挂着招惹阳光。年还没到,浓浓的年味已经在村子上空缭绕着了,那是各家各户在炸东西,炸酥肉的,炸酥鱼的,炸馓子的,炸麻页子的,炸绿豆圆子的……
你家炸东西了,一个人忙不过来,知会邻居一声,邻居就放下手头的活,赶过来帮你了。这时候,嘴馋的小孩子是最欢喜的,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他们哪也不去了,就守在家里,看着妈妈和邻居阿姨围着锅灶转。酥鱼炸出锅了,他们馋猫一样,叼起一个就嚼,烫的嘴里“哎呦哎呦”的,一眨眼,囫囵着,一条鱼没瞧见细嚼,就进了肚子了。绿豆圆子炸出锅了呢,刚出锅的绿豆圆子趁热才好吃,小孩子一样是等不及的,捏起一个,手也烫的“哎呦哎呦”的,嘴巴不敢急着嚼了,拿四颗大门牙咬着,卡在嘴门口,嘴巴里往外吐气,一个不当紧,绿豆圆子就从嘴里逃跑了,脚边的猫一直在仰头望着呢,刚一落地,它就一个蹦跳,准准的,叼跑了,窜到角落里,“啊呜啊呜”地吃。不要紧,圆子多着呢,小孩子这会小了心,不急着往嘴里放了,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圆子,一边倒腾,一边“呼呼”地吹气,一会儿,圆子就温温的了,往嘴里一扔,这下要由着性子了,细细地嚼着,咬到了虾米,就一边嚼一边冲着妈妈说,虾米虾米。妈妈呢,也是一边炸着圆子,一边瞅着空,往嘴里塞一个,自己吃了一个,就又腾出一只手,朝前来帮忙的邻居嘴里塞一个,说,趁热吃,趁热吃才香。这样着,小孩子就一会一个圆子,一会一条酥鱼,一块酥肉,妈妈不管他,过年嘛,东西多着呢,敞开了肚子吃,也是吃不完呢。
村子各处的,就都是年味了,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你帮了我家,我再去帮你家,你帮我家炸了酥肉、酥鱼,我帮你家炸了馓子、麻页子,挨家挨户的,几乎是啊,哪一家都不漏下,谁家的脸面子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都是一年终于到头了,该是享享清福的松散劲了。
只有一个刘海明家,黑锅冷灶的,不见一丝烟火气,不闻一丝响动声。别人赶集,也喊刘海明,有时候他也跟着去,别人赶集回来拎着鱼拎着肉,刘海明在集上转了一圈,回来却是两手空空。后来呢,别人再喊刘海明,刘海明就推脱着,不去了,几次下来,别人也就不喊他了。别人家为过年忙得热火朝天,刘海明就不大出门了,除了一天三顿饭,他的锅灶就没有为过年烧过火。邻居炸了馓子,炸了绿豆圆子,就大盆小盆地往刘海明家里端,端了几次,刘海明万般推脱的,只得应承下来,看着邻居家送过来的东西,他总想起以前那时候,他家里过年炸馓子,炸绿豆圆子的时候,一个孩子,在那里馋馋地吃。
后来,邻居再上门的时候,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了,拍门喊他,也不见屋里有人应声,邻居也只能站在门外,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走掉。慢慢地,邻居也就不往刘海明家里来了。刘海明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坐,躺躺,走走,望望空空如也的家,一句话也没有。
3
刘海明家里没有其他人吗?不是的,虽然他老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但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妇,还有……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东莞打工,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儿子就基本上没有再往家里打电话了,刘海明也知道,儿子真要是打电话,两个人恐怕也不知道说什么,儿子不打电话,他一点也不怪儿子。
但是临近过年,刘海明心里的滋味就变了。之前,他的手机是很少用得上,就放在这儿,放在那儿,想起来了,就是一顿好找。现在,他是天天把手机揣在身上,一看见没电了,就赶紧充,有时候正忙着,或者正和别人说着话,拿出手机看时间,一瞅着没电了,也不管活干完没干完,话说完没说完,就几乎是连招呼也不打,就赶回家去充电,然后守在充电的手机边,生怕错过了儿子的电话。有时候手机一响,他的心就一下子揪紧了,一看,是一条短信,心就飘飘的,没着没落。有时候呢,手机突突地响两声,刘海明赶忙抓起来,一摁,人家那边已经挂了,仔细看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并不是儿子的,他恨不得把手机给摔了。可是过了一会,他想着,万一儿子换号了呢,兴许这个就是儿子的号,他就想过来思过去的,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电话回了过去,那边要么说暂时无法接通,要么就是“嘟嘟”响半天没有人应,刘海明心里就毛气火燎的,恨不得哭。后来,这样几次三番的陌生号码再打过来,就一次次的,把刘海明的心气打没了,就像是油快耗尽的一盏灯,火苗子一顿一顿的,暗下去了。
那一天,刘海明正在锅灶前烧火,手机炸雷似的响起来了,响一声,又响一声,刘海明站起来了,想着手机马上就该是安静了,可是手机却接着又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刘海明一个大步子冲过去,一下子抓起了手机,放到眼前,这号码太熟悉了,他日日夜夜的,没黑没白的,念叨了多少次的号码啊,终于的,还是打过来了。他拿着手机,手机的铃声在屋子里空荡地响着,在他手心里电滚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想接又不敢接,眼泪“扑簌簌”地往手机上掉,脑子里的想法风一样,东刮一阵,西刮一阵,不知道接了,该说啥!
铃声止了。刘海明的心仿佛也跟着铃声止了。屋子一下子变大了,静得像是淹死人的水底。刘海明拿着手机,愣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眼泪,顺着屏幕往下流,在屏幕上留下两道瘦瘦长长的水痕,脑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恐怕儿子再也不会把电话打过来了吧,想到这,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时候,铃声又响起来了,刘海明心里一抽,想都没想,一下子就把电话接了。那边“喂”了一声,刘海明没有敢把听筒朝耳朵上放,那边接着又“喂”了一声,刘海明朝耳朵边放,那边喊了一声“爸”。
刘海明应了一声。
爸,我,强子。儿子在那边说。
强子啊……刘海明答应着。
嗯……儿子顿了一会,没说话。
刘海明也不说话,他连气也不敢出。
吃饭了么?
没呢,正烧着锅,你呢,吃了没?
我吃过了,刚吃过。儿子说。
哦,秀芬呢,秀芬吃了没?
她还在吃呢。
哦。
爸。
强子。
秀芬,秀芬她又怀孕了。儿子说。
刘海明没吭声。他的眼泪又朝下掉,从一米七五的位置,一个接一个的朝地上掉,刘海明都能听见那些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他的鼻子堵住了。
儿子听出来刘海明在那边显然是哭了,他说,爸,你咋了?
刘海明擤了一下鼻子,说,没事,爸没事,怀孕了好,怀孕了好啊。
爸,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儿子支吾着,不知道话该怎么出口。
有啥话你就说吧。
我跟秀芬商量了,过年我们就不回家了,她怀了孕,来来回回的,怕有个闪失……
哦,哦,孩子重要……说到这里,刘海明心里像挨了一记闷拳,他咬咬牙,接着说,没啥,你们在那边好好的,我自个在家也一样过年……
嗯,你多割点肉,买点好酒,别怕花钱,要过个好年。
你们放心吧,还有街坊邻居呢,馓子啊,麻页子啊,他们都朝家里端,你们在外边,也要好好过年。
嗯。
半天,谁都没说话,电话也没挂,刘海明的鼻子堵得慌,他听见那边,儿子的声音也变了。
窗外有鞭炮响,从西边传过来,刘海明知道那是哪儿,隔着电话,不知道儿子听没听见鞭炮的响声。
爸……
强子……
年坟上了吗,娘的坟,儿子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东豪的坟。
没……还没呢,这两天就去。
嗯,到时候放两挂响炮,往年过年,东豪就喜欢这个……说到这里,儿子嗓子里满满的,像是装满了石头。
刘海明答应着。
那爸,就不多说了,你在家,照料好自己,过个好年。
刘海明答应着。
爸,那我挂了。
刘海明答应着。
那边响起了“嘟嘟”的挂断声。
刘海明答应着。
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刘海明答应着。
4
东豪是刘海明的孙子。
东豪还不满一岁,东豪妈就给他断了奶。
东豪爸说,在家里守着一个孩子,不是个事,孩子再过过,这啊,那啊,哪都需要钱,以后上学了,要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他就让东豪妈把东豪的奶断了,让她跟着来东莞,多一个人多挣钱。
况且呢,刘海明身体棒着呢,照顾孙子东豪,没有啥问题。
刘海明也对儿子说,你们尽管走,尽管出去挣钱吧,不用担心东豪,我保管把东豪养得白白胖胖。
东豪妈是趁着东豪睡着了走的,走的时候,是满心的舍不得,在床边把东豪瞧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差不多是刘海明赶着撵着让儿媳妇走的了。
刘海明说,有啥不放心,你看看强子,不也几乎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你说还有啥不放心的。
东豪就像强子的模子刻出来的,跟强子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不过呢,看着东豪,真是比强子还要宝贝。人们说,隔代亲,隔代亲,没有东豪前,刘海明还不信这话,总觉得谁亲,也亲不过自个的亲生儿子啊,况且呢,强子小时候就没了妈,刘海明照顾起强子来,就是加倍的,心上不留一点空隙的去亲强子,恐怕世上再没谁这么掏心掏肺地去疼人了吧?
不,临着这个小孙子东豪生下来,那么丢点大的一小团,眼睛都不睁,那张小嘴,那双小手,还有胡乱蹬踢的两双小脚,真是的,在刘海明眼里,都是心尖尖上的肉。刘海明是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转过脸来,好像又记不得东豪的样子似的,又抓紧地看一遍。闻见一点哭闹声,刘海明就两腿生了轮子一般扎过去,赶紧搂起来,又是颠,又是哄,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个好,这好,也永远是好不到个尽头。
儿媳妇走了,东豪闹了好一阵子,奶瘾上来了,就只是哭,把刘海明哭得心都扔到了天上,冲牛奶,冲米糊,东豪也倒是算听话,吃的一到了嘴里,哭声一会就止了。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了,两个眼睛里还汪着半满的眼泪,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喝着,眼睛一挤,两粒小小的,瓜子尖似的泪珠就爬了出来,睫毛都湿漉漉地黏到一起了,喝饱了,也就安静了。这时候,刘海明看着小孙子,心里就软软的,像是一团云。
一天,又一天,觉着没觉着的,东豪就大了,一岁,两岁,就能到处走,到处窜了。最让刘海明感到高兴的,别家的孩子第一句喊出来的话,要么是妈妈,要么是爸爸,东豪第一句喊出来的是爷爷,声音囫囵着,却是响亮的,脆生生的,一句“爷爷”喊出来,刘海明简直六神无主似的,连着答了几声。
过生日了,刘海明给东豪买了个蛋糕,强子打电话回来,刘海明让东豪接,说爸爸的电话,喊爸爸,东豪喊爸爸,顿半天,东豪嘴里喊出来的呢,还是一个脆生生的爷爷。电话换了妈妈接,刘海明又让东豪喊妈妈,这下再怎么劝,东豪却是怎么也不开口了,刘海明就又把电话接过去,说着平时天天教他,喊得好好的呢,这真到该喊的时候,倒是不吭声了。刘海明嘴里说着,眼睛望望东豪,东豪眼睛里有一点委屈的神色,脑袋垂着,把头埋着,这么着又说了几句,刘海明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一挂,刘海明就把东豪搂起来,拿自己的胡子慢慢地,一下又一下,朝着东豪脸上痒痒地扎,东豪就在刘海明怀里扭着,拍着爷爷的脸笑。扎完了,笑完了,刘海明放下孙子,心里就是一点不一样的滋味,别人家的孩子父母都在家,别人的孩子呢,不光有个爷爷,也还有个奶奶,别人家,是一大家子,他家呢,就只有一个爷爷,和这一个孙子。想到这里,刘海明摸摸东豪的脑袋,直想哭。
东豪满三岁了,东豪吃四岁的饭了。
刘海明总说,小东豪啊,你就是爷爷的小跟班,小跟屁虫。
东豪就问,爷爷,什么是小跟班啊,跟屁虫,真臭啊,我才不是呢。说着,东豪捏着自己的鼻子,对着爷爷摇头,还把嘴巴朝着爷爷撅起来,鼻子皱成小小的一团。
刘海明说,好好好,东豪不是小跟屁虫,那东豪可不就是天天跟在爷爷屁股后头嘛,爷爷走到哪,东豪就跟到哪,不是小跟班,那东豪是什么呢?
东豪在自己的腿上挠着痒,想。东豪说,影子,爷爷,东豪是爷爷的影子,说着,东豪蹲下来,朝着刘海明的影子用指头点点。
刘海明捏捏东豪的脸,说,还是东豪聪明,爷爷怎么就没想到呢。
东豪就笑了,用脚朝着爷爷的影子跺跺,说,爷爷笨,爷爷笨。
刘海明就又把东豪抱起来,拿自己的胡子慢慢的,一下又一下,朝着东豪脸上痒痒地扎,东豪在刘海明怀里扭得像条泥鳅。
逢集了,只要一赶集,就是他们爷孙俩一块,在集上,走走,转转,东看看,西看看,东豪一会指指这个,一会指指那个,扯扯刘海明的手,“咋呼”着,在东豪眼里,这个也新奇,那个也新奇。不过,东豪又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东豪很懂事,并不像其他的孩子,看见一样东西,指着这个要这个,指着那个要那个,东豪只是指,只是看,只是嘴巴里“咋呼”着,却并不要求爷爷去买。但是,一场集赶下来,爷爷也一定不会让东豪空着手回来,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串烤毛鸡蛋,有时候是一大团棉花糖……
只有一点,东豪在集上看见了脚步就走不动了的,是桃子。刘海明也是想不通,东豪怎么就那么喜欢吃桃子呢,只要是一看见卖桃子的,东豪的脚步就钉住了,眼睛也是钉住了,看着水果摊上,那码成一堆的,鲜红的,粉白的,个大水灵的桃子,东豪只往嘴巴里咽口水。
刘海明当然不会吝惜,随着东豪的步子也停下来,管老板要袋子,一个挨着一个地挑,往袋子里装,满满的大半袋子,差不多够东豪吃两天了。买好了,东豪赶紧就要吃,刘海明没办法,就跟摊主要水,仔仔细细地把桃子身上的毛洗干净,甩干净水,刚递给东豪,东豪“啊呜”就是一大口,嘴巴简直是要装不下了。刘海明就怪他说,慢着点,别噎着,多的是呢,一口一口吃。东豪一边嚼,一边咧着嘴笑,水果摊主也跟着笑,刘海明笑着摇摇头。
待东豪快到五岁的时候,刘海明给东豪买了一只小羊。刘海明说,东豪,这只小羊以后就是你的了。东豪别提有多高兴了,小羊浑身的毛白得像天上的云一样,摸上去,又光滑又温暖,头上的角还没有长出来,一对开阔的大耳朵,忽闪忽闪地抖动着,脑袋的中间有一圈小小的漩涡,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像两颗大大的玻璃弹珠。走路的时候,它总是走几步跳一下,好像路上遍布了小坑似的,跑起来也是没个方向,东闯西闯,忽然一下子就蹦到东豪面前,吓东豪好大一跳。耳朵朝着东豪忽闪着,好像是它跟东豪玩的一个恶作剧,吓着东豪了,它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东豪要是佯装着生它的气,它就会侧着脑袋看东豪,在东豪身边绕小小的圈子,直到东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它才又忽然蹦几下跳开去,自个去玩自个的了。
有了这只小羊以后,相比以前,除了爷爷,就还有一只小羊陪着东豪了。每天,东豪都跟着刘海明早早地起床,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赖床了。刘海明说,我有我的活,小羊是你自个的,你不喂它,饿瘦了也是你的。刘海明又说隔夜被露水打湿的青草特别肥,小羊吃了长得也特别快,起晚了,日头出来把露水晒没了,小羊就不爱吃了,听到爷爷这样说,东豪就麻溜地从床上翻身起来。
不过呢,跟着爷爷去地里割草,东豪多半是玩,刘海明割着草,东豪就在草丛里,一扑一扑地捉蚂蚱,或者是,把小褂子脱掉,一下一下地扑蝴蝶,捉到一只,扑到一只,就冲着刘海明大声地“咋呼”,刘海明就抬起头,朝着东豪摆手,意思是东豪真能干。
累了呢,东豪就坐到草地边上,草软软的,头上有一蓬大柳树的荫凉,远远的天空上,停着一朵又一朵,天大的棉花糖。东豪就想到爷爷给他买的棉花糖,东豪真想伸手揪下来一块,随便哪一块,都够东豪吃一天了。有鸟从草地的这边飞到那边,停在爷爷前面的一棵树上,“咯咕咯咕”地叫着,叫着叫着,东豪就有点困了,就歪倒在了草地上。待爷爷割了一筐草,喊东豪,东豪醒了醒,看到爷爷割了一筐的草,就起身跑去扯一把草,填到刘海明的筐里,说这是他割的草。刘海明笑着,说,好好,是我孙子割的,这一大筐都是我孙子割的,哈哈哈。回家的路上,东豪也非要帮爷爷提一半的筐,他咬着牙,显出很大劲气的样子。刘海明走着,夸着东豪。
夏天了,刘海明拿剪子把羊剪了个溜光,露出整个的红红的脊背和肚皮,甭提多难看了,东豪有点生爷爷的气。刘海明就告诉东豪,大夏天的,你会穿着个厚衣服啊,羊也想过个凉快的夏天啊。东豪想想,觉得爷爷说的也对,就朝着这只丑的羊笑了起来。夏天傍晚的时候,刘海明就带着东豪提前给羊圈润润地撒一些水,细细地铺上摘来的宽大的树叶子,给小羊一个阴凉的家。到了秋天,草已经开始枯萎了,为了给小羊攒下更多的过冬的草料,刘海明和东豪就起的更早一点了,有时候,刘海明还没醒来,东豪就摸着刘海明的脸,喊爷爷起床了。割来的草,一部分给羊吃,另一部分摊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归整起来留着冬天用。冬天的时候,羊毛已经长长了,它们穿上了厚厚的雪白的棉袄,为了让它们有一个更温暖的冬天,刘海明把羊圈里铺上了在阳光下晒得满是暖味的金黄的稻草。
东豪六岁多了,一年流水一样过去了,小羊慢慢长成了肥壮的大羊了,可是,谁也想不到,那件事就发生了。
5
那天,刘海明开着三轮车去晒场拉粮食,东豪非要撵着去,刘海明没法子,就把东豪抱到了车座上,一手开着车,一手扶着坐在身边的东豪。到了晒场,东豪帮着爷爷撑着口袋,刘海明拿着木锨往口袋里灌。刘海明一边灌,一边笑呵呵地夸东豪,东豪真勤快,都能帮爷爷干活了。东豪也跟着笑,说,爷爷,那等下要给我买桃子。刘海明说,买,买,爷爷要给东豪买一大袋桃子,像粮食袋子这么大的一袋好不好?东豪说好好好,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
粮食装完了,扛到三轮车上,刘海明仍旧一手开着车,一手扶着坐在身边的东豪。到了家,刘海明把三轮车停下来,东豪跳下车,去把院门大大地推开了,然后站在院子里等爷爷开进来。刘海明进了院门,把三轮车往棚子里开,三轮车“腾腾腾”响着,刘海明在棚子里,小心地倒着车。
这时候,院墙边的羊起身了,东豪看见羊起身了,就笑着朝羊身边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羊,三轮车仍旧响着。羊却朝棚子跑过去了,刘海明扭头往西边看着车屁股,慢慢地倒着,东豪看着羊朝棚子里跑,笑呵呵地跑过去撵着它,三轮车响着,刘海明慢慢地倒着,东豪从东边跑过去,羊从三轮车下钻过去了,东豪跟着跑过去。
只听“咯噔”一声,像一个石头做的西瓜被砸烂了,接着是东豪的一声叫,嗓子眼里窜出一个巨大的、破碎的、沉闷的血泡,像一条从地底钻出的爆炸,在刘海明脑子里轰开。刘海明拧下车钥匙,从车上跳下来,一步扑到车后面。东豪正被夹在车和院墙之间,脸朝着西,手和脚还在抖。刘海明扑跪在地上,伸手去够东豪,却又被烫似的缩回来,扑回车上,把车往前开,又从车上跳下来,扑到车后。东豪已经软在了地上,手和脚全都散开了,眼睛、鼻子、嘴巴走了位置,都不在原处了,血顺着东豪的脖子,蛇一样丝溜溜窜,窜到了刘海明跪在地上的膝盖下,温热的,透着冰渣的凉。刘海明嗓子眼里闷着痒,烧起来了,他脑袋昏昏的,眼珠子硬硬的,涩得流不得泪。
终于是,他想起来了,伸手去摸东豪,顺着东豪的腿一路摸过去,刘海明不敢看,眼睛却又盯着,东豪的眼睛出来了,挂在眼皮下,东豪没有一丝动静了。终于是,刘海明把东豪抱起来了,站起来,双腿木头一样。这时,才想起来哭,像是从远处赶来的哭声,一下子从嗓子里喷出来,四处滚。村子里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这哭声,沿着村子各处碾。
邻居赶过来,心抖着,耳朵里灌满了碎玻璃渣的哭声。看到抱着东豪的刘海明,快点打电话,快点打电话,直喊着。又想起来了,去摸裤兜,把电话打出去。刘海明抱着东豪,也不知道在哭,脚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觉得东豪在怀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赶到了医院,早已经是没救了。邻居们围着刘海明,刘海明像碾盘上的一个洞,坐在中间。谁也不说话,人们把呼吸都关了。
后来,一个邻居想说话,眼泪却先出来了。顿了半天,还是把话说出来了,海明叔,没办法,东豪他……话到了这里,又说不下去了,好像说哪一句话都不对。
又是没人吭声,又是安静。
刘海明一滴眼泪也没有,脑袋木木的,坐在那里,石头一样。
其他人抹着眼泪。
又一个邻居,说,要不要给强子打个电话?
这句话在刘海明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强子,东豪他爸。秀芬,东豪他妈。打电话。东豪,东豪,死……东豪没了。
刘海明把手机摸出来,按响了强子的手机,通了。
强子“喂,喂,喂。”
刘海明把嘴憋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跑出来。
强子把电话挂了,紧接着,强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铃声空荡荡地响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重。
铃声又停了。
一个邻居把手机从刘海明手里拽出来。拨过去,通了。该说什么呢。他应了一声强子的“喂”,又不吭声了。
强子急了,在那边响着嗓子问,咋了?
东豪不在了。
去哪了?强子把话扔过来。
东豪他,东豪他,没了……死、死了……
那边强子嗓子眼里“咕噜”的一声。
6
强子回来了,秀芬回来了。
东豪身上盖着白布,躺在小小的棺材里,那么小的一个棺材,像个玩具。刘海明跪在棺材边,脑袋靠在棺材上,他跪在那里,比棺材还要黑。强子站在堂屋门口,把天都遮住。秀芬扑在棺材上,嗓子早已经哭哑了。
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东豪要埋下了。邻居们都来了,谁也没有什么忙可帮。刘海明和强子两个人抬着棺材,太轻了,简直没有重量。
刘海明,强子,秀芬,谁也没有眼泪了。全都跑干净了。
邻居们在坟地里站着,几个人扶着秀芬。刘海明一把锹,强子一把锹,他们俩一锹接着一锹的,把泥巴往外挖,谁也不吭声,甚至连汗水都没有,一锹一锹,平平展展的一个坑,挖好了,坑底光光的。
这坑还是太小了。
他们俩把棺材平平稳稳地放进去。刘海明和强子,又把泥巴一锹一锹地往棺材上盖。
秀芬扶不住了,瘫在地上。
这时候,刘海明想起来了什么,停下锹,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东西。邻居们看到,那是一个桃子,那么好的一个桃子,又大,又红,又水灵。
刘海明把桃子小心地放到东豪的棺盖上,在黑沉之上,桃子红亮红亮的,像是发着光。
不多久,一个小小的坟包就起来了,是一个娃娃坟,还是太小了,像一个玩具。
在坟前,烧了纸,放了炮,又站了站,就都走了,远远的,把东豪一个人留在野地里。
强子和秀芬,自从回到家,没有跟刘海明说一句话,几次想张嘴,却不知道说啥,说什么呢,好像是太多话了,就堵住了。直到隔天强子和秀芬走,强子背着包裹,回头看着站在院门口的刘海明,想说,还是没有说。
7
儿子这一走,就再也没了一个电话。
刘海明把那只他和东豪一起养的羊卖了,卖得远远的,被别人牵走的时候,他看着那只羊,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养他的猪,养他的鸡,养他的鸭子,种他的菜,种他的麦子,不让自己闲下来。有时候去赶集,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买啥,回到家里,手里提着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才发现自己买回来了一兜桃子,都是个大又水灵的,都是东豪爱吃的。到了晚上,睁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睡,总觉得东豪还在身边,总想着要半夜喊他起来撒尿,有时候都把东豪的名字喊出来了,摸摸身边,空着。
那辆三轮车,刘海明用一块雨布,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东豪最后躺着的那块地方,刘海明在周围扎了一圈小小的篱笆,经常的,刘海明坐在这个小篱笆边,用手一遍又一遍的,摸那块地方,那里温温的,凉凉的,成了一块疤。
他总是想起来东豪的坟,东豪在大日头底下,在雨地里淋着,晒着了,冻着了。可是,他一次也没敢去坟地里看东豪。后来,儿子的电话打了来,刘海明要去上年坟,他终于要去看看东豪了。
刘海明提着一大袋子冥纸,两挂大鞭炮,当然也没有忘记给东豪带上桃子,远远的,他就把东豪的坟看到了。他没想到,东豪的坟头上竟然有一棵树!
走近了,刘海明才看清,那是一株桃树。大冬天的,桃树叶子竟然还都在,还都绿着,而周围其他的树,早已掉光了叶子,这株桃树那么绿,在这空旷的野地里,像一把燃烧着的火焰。
刘海明搂着桃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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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到了,儿子的电话又打来了,说秀芬快要生了,说到后来,还是东豪,给东豪上坟,也说,刘海明一个人在家,要注意身体。
刘海明想跟儿子说东豪坟头上的那株桃树,想想,又住了嘴,没说,停了停,就挂了。
远远的,刘海明就看到了那株桃树,让他想不到的是,小小的桃树,竟开了花,单薄的枝丫上,挑着几粒殷红的花。刘海明望着那零星的花,小小的红,抱定枝头,浮在冷风里,如点点焰头。细雨飘洒,刘海明望向遥远的南方,脸上湿湿的,分不清是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