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90年代中期步入文坛以来,“70后”作家遭遇的最大质疑便是历史书写的匮乏。这也联结着一个长久以来没有得到充分解释的论题:“70后”一代如何讲述历史?如何书写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历史事件?近年来,知命之年的他们已经创作出大量优秀的历史书写作品。李浩的《如归旅店》、徐则臣的《北上》、周瑄璞的《多湾》、李骏虎的《母系世家》、葛亮的《朱雀》《北鸢》、李凤群的《大江》《大风》等长篇小说表明,这代人正在以自己的理解“重返”历史场域,以融合着实地考察、历史典籍、新闻报道、书信、日记等元素和丰沛想象力的写作传递出了历史叙事的意愿。黄咏梅的“代际对话”或“代际对望”亦可纳入“70后”历史叙事的话语之流,这些作品为“每代人都有讲述历史的方式”提供了叙事探索。
从2013年的《小姨》起,黄咏梅的创作开始出现了这样一种变化,即通过不同代际之间的对望与对话去“记忆往昔”或者说“抵抗遗忘”。在这种变化中,隐含着这样一个事实:当作家的知识、阅历、思想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如果还愿意继续探索,便会进行一番自我“革命”。当然,这种“变”不会一蹴而就,也不会天翻地覆,而更接近于缓慢的“改良”。2013年迄今,黄咏梅几乎每年都会有一两篇关于“代际”与“记忆”之关系的书写,篇数不多,十年下来却足以构成一种“现象”。
熟悉黄咏梅的人都知道,她是2002年从“南国叙事”开启写作生涯的。随着她从“南方以南”(广州)迁往“南方”(杭州),书写地域在变化,而擅长于世俗烟火、凡人心事、微物小情等人间行状的精细打磨始终未变。《小姨》承续了她一贯的温婉细腻,但叙事方式与精神面相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小说通过“我”的视角讲述小姨的生活与情感。出生于1970年的小姨曾经是“天之骄子”,后来却成为一个颓废、不合群、不恋不婚的“中年怪阿姨”。这篇小说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资深剩女”的故事,它深潜着的时代创伤直到很久以后才被人们纷纷谈起。当小姨大学时曾经暗恋的师哥20多年后再度出现时,她重燃爱的希冀,但再见面之后就彻底死心了。对小姨来说,记忆中的他表征着一代人曾经浩荡澎湃的理想主义,可现实中的他已然被“招安”,跻入圆乎乎的“成功者”行列。在小姨看来,这种“成功”毋宁说是一种背叛。最后,小姨疯了。这个结局看上去很极端,但又具有某种必然性。那是一直坚守理想主义的人的唯一出路。当黄咏梅在《小姨》中以“隔代”凝望的方式进行叙述时,她或许并未完全意识到这可以构成一种讲述历史的方法。就像海登·怀特所说,我们无法找到“历史”,能找到的只是被编织或被阐释的历史。因此,历史叙事更多地与“文学性的”或者说“诗性的”问题联结了起来,而“修辞模式”和“解释模式”在特定话语中的组合可以是无限的。当“历史”“记忆”成为叙事化的对象时,文学就代替了科学,朦胧就代替了精确,诗意就代替了枯燥。通过“我”与小姨的对话和对望,黄咏梅“发明”了一种能够包孕丰沛内涵的叙事范式:或通过子一代讲述父/母一代的故事,如《父亲的后视镜》《昙花现》;或直接展现两代人的不同人生,如《给猫留门》《翻墙》;或将年长者与年轻者的生活、观念、思想等方面的差异予以对比,如《献给克里斯蒂的一支歌》《蓝牙》《夜间暴走》。无论哪种情形,隐含的叙事都指向了不同历史阶段的景观。
从故事来看,这些文本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叠床架屋的叙述层。它们通过“我”或叙述者的视角将亲朋好友的故事娓娓道来,这中间有时还夹杂着外公讲小姨的故事、母亲讲父亲的故事、母亲讲姨妈的故事、同事讲同事的故事、邻居讲邻居的故事等枝枝桠桠,由此碰撞而产生出了多重声音和风格。随着不同的讲述层被打开,不同时空中的故事也一段段被络绎召唤而出:在《父亲的后视镜》中,父亲在新中国诞生成长的历程毋宁说是一部发展和巨变中的中国当代史;在《给猫留门》中,童趣盎然的“猫事”牵连起了令人叹惋的过往之“人事”;在《昙花现》中,“我”转述的母亲和姨妈们的故事则在女性的婚恋困境中激漾起了那并不遥远的历史的涟漪。空间的维度挪腾辗转,时间的拓片嵌糅叠加,那些篇幅不长的文本竟然氤氲出了一抹抹凝重的历史感。
此处不妨以2023年的《夜间暴走》具体阐释之。黄咏梅曾谈到,当代社会中“勇敢”等美好品质正在消失,她想通过小说去反省这种社会性和公共精神的匮乏。“勇敢”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表现,这在小说中通过“代际”的对话/对望层次丰富地传达出来。这里既有父一代和子一代的对比,也有年长者与相对年轻者的对比。老腆年轻时很勇敢,曾在大冬天跳入冰湖救起过一个“臭老九”,却在人到中年后成了小区一“霸”。应敏和秦烨年轻时也很勇敢,大学时代曾与在食堂插队的“大只佬”奋力抗争,曾经为了爱情而反抗学校的种种规定,中年后也只能在网上逞勇。到了下一代,“勇敢”愈益萎缩变异。以小说开头的那个年轻女孩为例,她目睹老腆中风摔倒但只敢打物业电话或者说最多只愿意做到这一步,至于应敏秦烨的儿子出国留学却在假期都懒得回来,可是旅游的费用又要依靠父母。《夜间暴走》是黄咏梅近年来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不仅因为它有很深的时代思考,还在叙事技法上颇得门罗之风。门罗最大的特点就是“藏”或者说“留白”,水面上有时甚至只有一个“冰峰”。在黄咏梅近年“自我革命”的作品中,“代际”与“往昔”的关系常常在冰山一角的闪烁间偶露峥嵘,而这代作家对历史的思考也经由此折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