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九月十六,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空中只有几片白云,乌蓝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没有一丝风儿,月儿静静挂在天幕中。
这个游园原先是一个椭圆形的水坑,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小,后来经过改造,沿着水坑铺上了沥青路面,栽植了垂柳,安装了古色古香的路灯。又过了几年,路灯坏掉,只留下越来越繁茂的柳树,倒也清静。我和妻子散步在柳荫下,柳叶已经显出稀疏的样子,所以月光能够稀稀拉拉地洒下来,月亮地儿就这样来了。
因为是满月,月亮地儿似乎比往日亮了许多,这引起了我的在意。
月光如水,似霜,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李白的那句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月亮地儿,似乎好久没有仔细品味过了,自从许多年前离开老家,进了城,城市夜色的流光溢彩,让我很少能够看到霜白的月亮地儿了。而这如此宁静的月亮地儿,却常常在我的梦里晃晃悠悠,不曾有一点忘却。
就像今夜这难得的满月,月光静亮,忽然就触发了我的神经。
仿佛还在昨天的夜晚,故乡的院落里,粗大的泡桐下,我就蹲坐在奶奶的脚边,看着一个银盘,慢慢高过东厢房的屋顶,勾勒出一棱一棱的灰瓦的剪影。
奶奶指着银盘里一片一片黑色的阴影,给我讲着月奶奶与桂花树的故事。那时候有什么诗情画意,只觉得黄白色的银盘上,那一片片黑乎乎的东西,就像没有洗净的盘子那样那看。只是在奶奶慢悠悠的讲述中,我才会仰着脸盯着那银盘一动不动地看呀看呀,越来越觉得那黑乎乎的一片一片,越来越像一棵桂花树的样子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在奶奶的吆喝声中,我开了大门,跑到土街上,和小伙伴们玩着乡村的游戏。
游戏很多,有藏马虎,这里的“藏”在我们那里是读作“墙”音的,有举举龙砍大刀,有星星过月,有挤脓疱,有鸡叨架,有倒背鞋,有摔面包,都是月色下好玩的游戏。
那时的土街两旁,几乎全是土坯瓦房,临街没有房屋的墙上堆着一层层的干红薯瓤子,地上靠着一排排的玉米秆,是家里喂养的牛呀驴呀猪呀冬天的口粮。这些玉米秆因为斜斜地靠在墙上,形成一个美妙的藏马虎的洞穴。
藏马虎,一般是采用压指头的办法,最后输的那个人担任逮人的角色,闭上眼睛,从几十个数开始大声喊着倒数,其他的小伙伴迅速寻找玉米秆的洞穴藏好。谁第一个被发现,谁就成为下一个逮人的人。这样简单的游戏,在那时看来,却是最好玩的游戏。常常有犯迷糊的小伙伴,因为藏的洞穴隐蔽,一直玩到最后,也没有被发现,竟然在洞穴里睡着了。有的藏得时间长了,憋不住尿裤子的都有。这些趣事,成为小伙伴们经久不衰的笑谈。
鸡叨架的游戏,是把右腿搬起来,用左手捞住裤管,靠左腿向前蹦跳,去攻击对方,对方被攻击得右腿挨地或者摔倒,视为我方胜利。
举举龙砍大刀,就是小伙伴分成两组,手拉手站成面对面的两排,中间相隔五六米的样子,每组每次选一名强壮的对手,轮流向对方奔冲,若将对方手拉手的两个人的手臂撞开,则对方被撞开的两个人归我方,若未撞开,则我方的该人员被对方俘虏。
挤脓疱,就是小伙伴靠墙站成一排,互相扛膀子,把相邻的小伙伴挤出去,视为胜利,反之,则为失败。失败者可以从两边再往里边挤扛。
头顶是明晃晃的月亮,如此之类的游戏,一年四季都可以玩耍,百玩而不厌。
许多的乡村游戏,如今只记得名字了,早已忘记了玩法。那时候,村庄里几乎连黑白电视都没有,放电影也是稀罕事儿,小伙伴从父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乡村游戏,成为夜色下最好玩的娱乐项目。
彼时,我常常被睡醒一觉的父亲开开大门,吆喝着,恋恋不舍地离开游戏场。
月亮地儿,实在给童年的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除了游戏,就是偶尔看到下午骑着自行车,带着三四个铁皮箱子,从村子东边大路上走过的电影放映员。有好事的小伙伴早已跟上去,着急地询问放映员晚上去哪个村玩电影。
得到放映员确切的消息后,还得头伸到铁皮箱子的侧面,用自己刚刚认得的几个字,看箱子上用红漆写的电影的名字,向小伙伴们炫耀着自己第一手的消息。
为了看一场外村的电影,小伙伴催促父母早早做晚饭,有的跟不上吃完饭,就拿一个馒头、一棵葱,开始向邻村进发。
动不动停电,片头烧了,等另外一个同时放电影的村庄转过来的片子,凡此种种的耽搁,等到两部电影放映结束,都是深更半夜了。
这时候的月亮地儿真是美极了,比手电筒还管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两边就是齐刷刷的麦子,或者一人多高的玉米,无数的虫儿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地欢唱,乡村的原野,此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让人敞亮。
偶尔,道上还有几天前下雨汇聚的小水坑,在月光的漫照下,反而成了白干干的路面,一脚踩进去,才发现是陷阱。这是走夜路最爆笑的小插曲。
乡村的月亮地儿,发生着太多太多的故事。小伙伴们相约去西瓜地里偷瓜,到河沟里烤大火,到打麦场里钻麦秸窝,到桑葚园里摘桑葚,似乎永远都有新的乐趣在发现。
这一个个有月亮地儿的夜晚,悄悄划走了我的童年……
离开童年已经很久了,离开老家已经很久了,那些月亮地儿的欢快往事,常常出现在梦里,清清楚楚,却又恍恍惚惚。
月亮地儿的喧闹和宁静,成为我对于老家最难忘的记忆。
有时,回到老家住上一两个夜晚,我喜欢坐在月亮地儿,和父亲母亲慢慢唠着家长里短的琐事,看着月儿在云彩里缓缓行走。此时,有了数十年人生阅历的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坐着一只小船儿,划行在一片洁白的芦苇荡里,或者撒满唐诗的诗行里,这种宁静之美,美得让我无法用言语形容。
就像今晚这游园里的月亮地儿。
它和如今的我的老家的月亮地儿,应该是相连的,甚至,和我童年时的月亮地儿,也是相连的,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