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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国平:老街三题
    • 作者:吴国平 更新时间:2024-02-01 02:03:06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989


    南京市高淳区的淳溪街道的老街,依固城湖,傍襟湖桥,官溪河河水静静绕城而过。一旁的聚星阁,在湖边郊区邻村交接处,与古城隔河相望,矗立五百余年。它和老街像两个老人,携岁月为侣,与烟火厮守。老街区域似乎全都是老古董,满眼古色古香,飞檐翘角,青砖黛瓦,一派资深的徽派范式,连街头银杏树的树叶都泛着自信的光。老街上的人世世代代,慢慢悠悠,守着一湖、一街、一户,时光不老,岁月依旧,用淳善和知足演绎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老街朝北第三家是“老朱竹器店”


    店主姓朱,竹匠老把式,祖上世世代代做竹器,原住游山旁一个小山村。山下漫山遍野的竹长得汹涌澎湃,蓬蓬勃勃,长势远盖过了砍伐取材的消耗,于是竹林越长越茂。村旁就是片大竹林。老朱大眼睛,大嘴巴,大鼻子,抖一身肥肉,留寸长头发,极标准的老板范式。

    很小的时候,老朱随爷爷迁过来,在高淳老街经营竹器家什。那几年竹器生意好,大家对手工家什不排斥,用着顺手顺心,似乎还有淡淡的竹篾香,后来慢慢地就跟不上潮流了,被电商挤得喘不过气。老朱其实也不会做生意,大大咧咧,没心机,他对竹器摆弄制作的性情投入,远胜过和客人打交道的圆滑世故。紧挨竹器店是一家裁缝铺,也是手工,做对襟褂、马褂、旗袍、中山装、学生装等老式服装,老板娘每个周末“租”一名少女穿着老式服装,帮卖衣服,然后看一天销售量“给租金”,生意好得很。

    那年,老朱“资助”过一个高考复读的学生。那学生高考前“冲刺”,在临考四十几天时,从在家里自学转为到县城进复读班,接受老师考前辅导,租一房子,缺床,外借不成,便找到老朱竹器店。其实就买个竹床垫,两头摆张长条凳,就成了床。

    “小鬼头子家里苦,一心奔定念书,有志气!……床你先买去,考试结束了扛过来,如没坏,我退钱给你!”,听明白来意,老朱满眼爱怜,大义凛然——实际上那时竹器店生意实在不怎么样。但老朱不忍,少赚几个钱又怎么样?看着学生扛竹床垫远去的背影,老朱自言自语“读书好啊!”。

    考试结束后,学生去退床,他竟把六十元钱全退了。老板娘一旁搭腔:“旧点不要紧。真卖不出去,给自己儿子睡。”学生心头一热,感激地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学录取后,特意去送糖。老王拍拍他的肩膀,“娃子,这是你的造化,有出息……”。后来,两人就一直没遇见过。据说老朱生意做得不好,自己编的竹器花样不多,被潮流甩在了后面,门面租给别人卖古玩,自己便到乡下去了。

    不曾想,过了几年,老朱儿子在城里找了个工作,请公司部门经理到老街玩。部门经理竟是那年“买床”的学生呢。一见面,老朱和那“学生”两人都愣住了。“学生”上前握住老朱的手,抱一抱老朱,“朱师傅,这么多年了,还好吧!”眼角湿润,有点语塞。尽管只有三次见面,两人似乎是老朋友。老朱比以前老了很多。

    儿子向经理“汇报”,父亲天天念叨,老把自己和谁谁谁作比较,人家条件多苦,多难,都考上了大学,你小子不争气……原来就是经理,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吃饭时,一只猫打倒了矮桌旁一个啤酒瓶。大家都吓了一跳,一看是只猫,相视哈哈大笑……


    退休工业局长外甥女的爱情


    肖溪钰是老街的住户,新住户,吴方言嗲哝,常喊成“小溪鱼”,她听得出别人善意的称昵,“做一条小鱼挺好的呀”,一笑,嘴角俩小酒窝。

    外公住老街,退休前是县工业局局长。外公就妈妈一个女儿,后来妈嫁到乡下,生下肖溪钰后,觉着乡下教育条件不好,把肖弄到县城学堂上学。然后就住外公家,老街西头,一个很深的巷子,低矮的门前墙上爬满了藤蔓,墙角几个矮缸,栽几株丝瓜。丝瓜沿着矮墙欢快奔跑,金黄色的花仰着脸。肖不太喜欢上学,喜爱丝瓜花远超过上学,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县城建局办的汽车修配厂,做出纳会计。

    后来厂里考试招工,来了个农村小伙,姓王,身材高挑清瘦,满头密发,戴一副金丝眼镜。也是高中毕业,数学学得好,几个月后进了精工车间。精工车间做微型车辆刹车泵精加工。在精工车间学徒开车床,一个月不到,小伙子说他也能做出成品。

    “小王,吹牛皮可以吹得出来的么?刹车泵是塑料的?”车间主任把六把车刀卸下,扔在地上,假装有怒,“过来,有本事把刀给我装起来!”

    刹车泵泵内壁精度要求极高,误差不能超过3.3丝米,用特种车床加工,转轮上六把车刀,六道工序。在转轮上安装车刀是最核心的技术。小伙子蹲下,捡起刀,在床子上捣鼓四十几分钟,装好刀,夹上泵体毛胚,做好了,卸下来递给车间主任。

    主任拿游标卡尺几个地方一量,看一下图纸尺寸,竖起大拇指,说:“神了!小子,你可以,但也别骄傲!”。

    “一般般吧”,小伙子故作谦虚,对表扬不屑一顾,继续干他的原来的活,那神情似乎还有更大本事,见过大世面,“这种床子也不是太复杂!”。

    “小溪鱼”就在现场围观的人里,目睹了整个过程。觉着小王那样很有风度,似乎宝藏无穷,那“蛮不在乎”的狂妄样儿让她崇拜得要死。

    后来小溪鱼经常喊一些工友到家里玩,当然也有小王,只是他不显山,不露水,话语不多,自顾自看喜欢的书,乐此不彼,又有点不太合群,心不在焉,唯我是尊。那神情愈是如此,小溪鱼越发喜欢向往。

    当两人恋情正逐步进入最佳状态的时候,传来了小王父亲病情严重的讯息,这犹如一块火焰猩红的炭木淋了一盆水。小王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一下子肩上落了重担,一时无所适从,洒脱自信全然没了踪影。小溪鱼在他身旁默默做着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以免他颓废。看到他仍然消沉,竟黯然神伤,每每泣下。

    小王似乎突然惊醒,感觉自己玩不起了,一个农村娃,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羁绊在农村,羁绊在土地上——爱情的美妙实在无法匹敌那种让人窒息的沧桑和自卑,仰视的生活姿态总让人窘迫压抑。高中毕业生,算个什么本事?配得上人家么?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毅然决然,收拾行囊,有了新想法——自学参加高考,只是那事情风险太大,对谁也没敢说。

    小王最后一次去她家,“小溪鱼”放了一首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插曲,陕北民歌《一对对鸳鸯水上漂》。听完小伙子紧咬下唇,眼睛润湿,然后说肚子有点不舒服,跑似的离开了“小溪鱼”家……

    再后来,外公退休了,不当县工业局局长了,住到老干部局家属区,在畔池公园旁。“小溪鱼”从老街也搬过来。畔池池水涟涟,碧波荡漾。小溪鱼看着一池的荷花荷叶发呆,坐石桥上,默默的,一坐一个下午。小伙子也考上了大学,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只是久久地觉得真对不起她。

    一次在一家超市两人相遇,闲聊中得知“小溪鱼”跟一个退伍军人结了婚,帮一个开婚纱摄影的老板打工,天天为别人的幸福忙活,自己的日子过得象一碗水,平淡无味,没有一丝波澜。言语时小溪鱼怔怔失神,再没有以往关切、哀怨、深情的明眸了。

    怎样分手小王已记不得,但落难之时遭遇了一个退休工业局长的会计外甥女的爱情,对此耿耿于怀,念兹在兹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走了自己的路,将儿女情长残忍地抛在脑后,在当时有点悲壮,很英雄主义。回头想想,只是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完成了一个满身油污,农村出身的车工的蜕变,完成了对爱情的纯真和浪漫的不屑,这种所谓的理性的超越,其实是精致的世故和逆袭的功利,对他人是残酷的……小王辜负了她!现在已无法报答她的好了!

    老街的石,淡淡的胭脂红,据说是从石臼湖湖底挖出来的,细雨朦胧中,泛着淡淡的慵懒的彤色光。


    只有章老师懂藤条箱里的老家什


    老章家是街上一普通住户,有门面,不开店,章老师在一所中学教书,天天蹬着老式的28式自行车上下班。章老师有一只藤条箱,里面装着一件棉袄,碎白花蓝底,还有一件似马褂的上衣,典雅的蓝,都折叠得齐齐整整。老屋改造时,章老师舍不得扔那藤条箱。

    上世纪八十年代,章老师还小,上初中,有一年冬天特冷,天降暴雪,路、桥、河坝都给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妈心疼儿子上学受冻,想给儿子加点衣服,就将自己的婚嫁的袄子改了给儿子穿。妈妈又顾忌小男孩不肯穿女装的碎花蓝底的棉袄,特意将章父的一件褂子改了,罩在棉袄上。褂子胸前是长排的扣,齐整整的,左胸有一只口袋,可以插支钢笔,挺斯文的装束。

    其实老街住户不全是家缠万贯,祖荫润泽。老章家条件就一般。妈妈是附近农村嫁过来的,孝敬老人,持家勤俭。在老街生活久了,爷爷辈开始,就羡慕读书人家,下决心一定要培养后代读书,“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光做好人没用,还要读书出人头地。

    “可一起穿起来总显得不配,肩膀处小了,袖子缩上去了,毕竟临时拼的,妈怕我不肯穿女装,把爹的衣服改了罩在外边……我当时是不太愿意穿”,章老师似哽咽,“妈自己的棉袄没得穿,穿了两件棉背心,说这样干活利索,膀子活动起来轻松——以前从没这样穿过——妈妈的肩周炎应该是打那时就落下了根”,这种穿法不妥,易感风寒。

    章老师还有一木箱书,有古装的,书脊线装,有的是黄裱纸上用毛笔写的旧社会的契约,有的还有田地买卖的草图。不是所有的古董都值钱。上一辈祖先留下,可能是当作后代需要继承、商用、权证等,不曾想新社会来了,土地都充了公。

    章老师想,这也是一种文化,就把线装书、旧契约交给区博物馆,区政府给他发了捐献古物的大红烫金的荣誉证书。其他书儿子又不想要,丢了舍不得,留着没用途,放在家里碍事,从爷爷那时算起,都上百年了。章老师真不知该怎么办。

    有一本章氏家训,章老师没捐,是爷爷亲自抄写。薄薄的几页纸,严整的面式,硬实的基本功,字正腔圆的颜体风格,父亲郑重其事地交给了自己。可到了自己这一代,传不下去了!儿子对此不屑一顾,又不好裱,也不值钱。章老师说,这可是祖上留下来的啊!

    看着红底鎏金的荣誉证书,章老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几天心情低沉,儿子对家训的不接受像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梅雨时节栀子花开了,可还是空气潮湿,沉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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