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乐眉从上海回到了奶奶的梅镇。准确地说,是回到了奶奶身边。乐眉是奶奶一手带大的,父母远在昆明,乐眉不满两岁就来到了梅镇,考上大学后才离开梅镇。奶奶的梅镇,不知何故,乐眉说起梅镇,总要在前面加上“奶奶”这个定语。奶奶九十多岁了,多多少岁?乐眉说不上来,奶奶自己也常常弄错,去年她说自己九十八岁了,今年又说自己只有九十七岁。
乐眉沒回家时,这是奶奶一个人的小院。风吹雨淋,院门让雨泡得灰白,已辨不出木料原有的颜色。院墙上爬满了苔藓,像老人的斑脸。屋子的门窗黑黢黢的,只是黑得深浅不同而已。院子里,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弥满了野草。
回梅镇三天了,乐眉天天坐在屋廊下看雨。雨丝细密,晶莹透亮,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小院里静得吓人,麻雀在屋廊下跳来跳去,跳到乐眉脚背上,扭头东张西望,叽叽咕咕叫。只有当乐眉活动身子时,屁股下的竹椅咿咿呀呀响,小院里才有了些生气。院墙的石头缝隙中长出了一棵树,树干乌黑,杯口大,弯弯曲曲,挣扎着斜向天空。乐眉望着扭曲的小树想:人大概都会碰到瞬间改变你一生的事吧?乐眉和简子原定五一节结婚,四月中旬,俩人去订婚纱,走到十字路口,红灯亮了。简子低头盯着斑马线,忽然说:“不去了,我们分手吧。”就这么直截,一切都结束了。
奶奶的拐杖声响起来了,笃笃、笃笃,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她坐到乐眉身旁的竹椅上了。乐眉扭头望着奶奶的脸庞,心里一颤,奶奶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能存得住雨水了。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奶奶拉过乐眉的手,盯着她问:“眉子,你大学快毕业了吧?”乐眉笑笑,说:“奶奶,我都毕业三年了,年年回家你都这样问。”
奶奶抬眼望望天空,深深地叹口气,说:“噢,问过了,瞧这记性,问过了。上辈人传下话来,人老了,男的怕精神,女的怕迷糊。”
乐眉望着奶奶想:奶奶眼睛清亮,仿佛能看穿一切,只是忘性大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奶奶戳着手中的拐杖,“笃笃”的声音显得那么沉闷。奶奶对乐眉说:“隔壁孟家的孙子想得多周到,说我的旧拐杖磨短了,买了根新的送给我,多称手。”
乐眉伸手摸摸拐杖,说:“奶奶,你又忘了,这是我买的,去年去武夷山旅游带回来的。”乐眉眼前浮现出简子的面容,她想起了和简子在武夷山度过的欢乐时光。
奶奶脸一耷拉,有点不高兴了,说:“明明是孟家孙子送的,我记得很清楚,他走进院子的那天,雾浓得呛鼻子,天上一轮白太阳,比草帽还大。”
乐眉伸手揽过奶奶,哄她说:“奶奶,是我记错了,我送你的那根拐杖是紫色的,这根是橙色的。”
爷孙俩慢慢说着话,雨有了脚步声,匆匆忙忙,显得焦躁不安。瓦檐水唧唧地敲打着石阶,片刻功夫,连成了线,织成了帘,院子里一片雾白。
灰色的光线下,奶奶的白发晶莹透亮。乐眉望着奶奶,忽然无端地想起一件事:奶奶叫什么名儿?乐眉想不起来,不是想不起来,是从小到大没听人直呼过奶奶的名字。奶奶是镇卫生院里的医生,梅镇人都叫她卞医生。
乐眉伸手在眼前使劲挥了几下,不再去想四月中旬的某一天,十字路口、红灯亮了、瞬间发生的事。她冒失地问起奶奶的名字。冒失?是的,在乐眉看来是这样的,就像一个孩童打碎一只花瓶时的心态。
奶奶一愣,低头想了一阵,咧嘴笑了,脸上皱纹更深了。她说:“记不起来了。从南京回梅镇怕有半个世纪了,从没人叫过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奶奶仰脸望着雨帘,皱起眉头,竭力回忆着。她终于想起来了,说:“好像叫小芙,是的,沒错,叫小芙。在医学院念书时,有位男先生总喜欢叫我站起来答题。男先生是福建人,长得真英俊,眉毛浓黑,一双大眼睛闪亮。男先生总把“芙”念成“夫”,吹着嘴唇,“小夫,小夫”地叫我。”
小芙!多好听的名字。乐眉望着奶奶满头银发,乐了。“小芙”这个名儿和银发怎么也对照不上,乐眉三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颜。
午后,雨停了,天空没一丝云彩,蓝得诱人。蓝得人直想吼几嗓子,直想到野外撒泼一回。
奶奶说:“眉子,陪奶奶去家门前的梅溪走走,一年多没去了,老了,没人陪就去不了啦。”
梅溪宽阔,溪对岸的树木影影绰绰,分不清树的种类。溪面平如镜,没一丝波纹,溪水绿得逼人眼。乐眉搀扶着奶奶立在溪边,望着平静的溪水,不敢大声出气,怕惊着它。
奶奶说:“眉子,你听到了吗,水流得多欢畅?”
乐眉说:“奶奶,哪有流水声?”
奶奶说:“你心不静,自然听不见。静下来,静下来,你听,咕咕,唧唧,多悦耳哦!”
乐眉望着无声无息的溪水,说:“奶奶,一丝水纹都沒有,溪水没有流动。”
奶奶说:“眉子,你沒听见流水声,不等于溪水没有流动。溪水不爱喧哗,它喜欢说悄悄话。唉!人一辈子,其实就如这溪水,波澜都是暂时的,会过去的。”
乐眉不吱声了,默默地想:奶奶忘性大了,但心里透亮,明镜一样,这几天,她一定是觉察到了自己有心事。
奶奶说:“唉!什么都会改变,只有溪流没有变,千百年前它就在这里,千百年后它还在这里。你看,镇里新建了好多座水泥桥,石拱桥没人走了,但奶奶常去石拱桥坐一会。桥面上爬满了青苔,滑溜溜的,奶奶老了,可不敢再走到桥那边去。”
乐眉拉着奶奶的手,和她说着话。溪边走过来一个妇女,手里牵着一个孩童。孩童只比她的膝盖略高一点,脚步歪歪扭扭。妇女看见了奶奶,亮着嗓门喊:“卞医生。”声音里透出按捺不住的惊喜。
奶奶睁眼望一阵妇女,又摸摸孩子的头,问:“你是哪家媳妇呀?这孩子是谁家的?。”
妇女说:“卞医生,我是吉祥呀,这名儿还是您取的。孩子是我孙女。”
奶奶仰脸望天,一脸茫然,说:“我给人取过名儿吗?”
妇女说:“我出生时,母亲难产,妇产科医生束手无策了,只好把您请到卫生院。我是除夕夜出生的,您说除夕夜也称吉祥夜,就叫吉祥吧。”
奶奶又认真盯了一阵妇女,然后晃晃头,她仍想不起有这事。
乐眉在一旁想:这么些年来,奶奶接生的孩子少说也有成千上百,忘记了也很正常。
妇女说:“我妈说我出生后不多久,院长就把您请到镇卫生院工作了。”
奶奶突然恢复了记忆,说:“噢!这事儿我记得。那是个夏天,我在田里插秧,太阳把胳膊晒得赤红,痛痒难熬。院长突然出现在田埂上,大声喊我。我慌忙走上田埂,听院长说事。”奶奶说到这里,咯咯地笑了,眼里笑出了泪花。她一边抹泪花,一边说:“院长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田埂路上,看不清背影了,我还呆立在那里。小腿上的蚂蟥都忘了扯掉,它吸得滚圆,腿上直淌血。”
乐眉呆了,奶奶会插秧?从小到大,奶奶给她的影像就是一件白大褂,然后才是白大褂里的人。
妇女和孩童的笑声滚进了一片柳树林,奶奶和乐眉沿着溪流往前走。前面是一片坦坦荡荡的绿草地,草细密柔嫩,惹人喜欢。有人立在溪边钓鱼,纹丝不动,像一棵树。鱼竿斜挂在水面上,是树伸出来的枝条。
乐眉和奶奶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太阳已偏西,放低了姿态,溪面上便滚动着一片碎金。有鸟儿从高空俯冲下来,眼看要擦到溪水了,又扇动翅膀飞掠过水面,扶摇直上。乐眉望着滑翔的水鸟,长叹了口气,却又不说什么。
奶奶凝神望着溪面,对乐眉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我坐在镇上的拱桥石阶上,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过来,对我说,卞医生,年轻时你真好看,脸光滑鲜亮,镇上人都说能照得见人影。可现在你都满脸皱纹了。”
一只蜻蜓飞过来,在奶奶和乐眉眼前绕圈,绕了一会,直飞溪流那边去了。奶奶的目光让蜻蜓牵得很远很远,她的声音好像是从溪里冒出来:“唉!我来梅镇时已四十出头,其实,年轻时的形象只有一个人看到过,我却从来不曾说起。你爷爷知道我年轻时的形象,只有他一个人看见过。”
乐眉仰头望天,天空没一丝云彩,蓝得惊心动魄。乐眉想:爸爸也没见过爷爷,爷爷对她来说,只是字典上的一个普通名词,就像平常说起桌子、凳子一样的感觉。
有风拂过脸颊,溪面皱了,闪着一溪银白的碎鳞。奶奶突然喊:“眉子,眉子,你看,溪水流动了。”
乐眉心里想着事,抬头随口应道:“流动了,流动了。”
溪边那棵树忽然动了,钓鱼人手臂猛地向上一挥,直甩过脑后,鱼竿高高扬起,一条鱼闪着白光跃出了水面。
乐眉心里一动,立起身,走上前,向钓鱼人讨要那条鱼。钓鱼人咧嘴笑笑,伸手从鱼篓里捞起鱼,递给乐眉。乐眉双手捧着鱼,碎步来到溪边,蹲下身,把鱼放进溪水里。鱼一剪身,摇头摆尾游走了。
太阳已落在山脊上方,滚圆,橙红的,没有光亮。溪水褪去身上金色的伪装,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变得沉静了。乐眉拉过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干枯如柴,戳在自己润泽的掌心中。
奶奶抬起头,望着无声无息的溪流,又好像沒望溪流,眼光停靠在极远极远处。许久,她收回目光,对乐眉说,她忆起了一件往事。奶奶眼睛突然放光,嘴里念叨着:“太遥远,太遥远了!”
奶奶的声音在绿草地上飘荡:“沒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四六年夏天吧,我从南京金陵医学院毕业回梅镇。那天,上车的人象蜂群,我娇小无力,挤不上车,提着个大行李箱在车窗下急得想哭。车窗门忽然打开了,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拎小鸡一样,把我和行李提进了车厢。”
奶奶停住了话头,目光跟随着一只掠过树梢的白鸟,白鸟绕树飞了几圈,消失在树林深处。奶奶回过头来,对乐眉说:“眉子,那个青年后来就成了你爷爷,他刚从南京中央军校毕业,乘火车回梅镇的乡下竽村。就这样,我和你爷爷在火车上不期相遇了。列车晃荡着前行,我和你爷爷对坐着,一路无话。你爷爷专注地读着一本书。”
奶奶突然停住了话头,皱起眉头,费神地想着什么。许久,她冲着乐眉欢畅地笑了,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记得是巴金先生的《雾·雨·电》,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版的特大本。真怪,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怎么还记得那么淸呢?列车一路飞奔,我看到你爷爷的眼中闪着泪光,这么高大魁梧的汉子读书也会哭?我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得身边的旅客全站了起来。”
奶奶说到这里,晃晃头,呵呵地仰脸笑了。乐眉觉得奶奶的笑声里透着几分羞涩,她看到了奶奶年轻时的形象:红朴朴的脸,鼻尖上有汗珠子,对,有汗珠子,那肯定是笑出来的。剪着短发,脑后沒有长辫子,对,肯定是随风飞扬的短发。
奶奶拉过乐眉的手,轻轻抚摸着,说:“你爷爷被我的笑声惊住了,书掉在车厢地板上,我和你爷爷一齐弯腰去捡书,俩人的头撞到了一起。你爷爷害羞了,冲我一笑,又低下头,双脚来回搓地,手一会儿垂在膝盖上方,一会儿又背到身后。哦,那笑脸我见过一回,就忘不了了。那是怎样生动的一张笑脸呢?像明亮的溪水,对,耀眼闪烁。”
乐眉嘴角一动,无声地笑了。她捧着脸,望着奶奶,奶奶说起往事时神采飞扬,就是个少女。
奶奶仰头望着溪对岸,远山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奶奶不说话,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群山。
乐眉望着奶奶晶亮的眼睛,想:奶奶还在回忆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吗?
奶奶突然拉过乐眉的手,说:“想起来了,我和你爷爷是在机舱里分别的。那天,我登上了飞机,临近起飞的那一刻,我又从飞机上下来了。”
奶奶深深地叹口气,说:“唉!那应该是一九四八年秋天,你爷爷是中央军校的教官,奉命撤往广州。我和你爷爷在南京登上了去广州的飞机。机舱里,我突然想起独自生活在梅镇的母亲,我是独生女,不能撇下母亲。眉子,我和你爷爷分别时,一句话也沒说,连保重俩字都来不及说。开始,我俩握着手,后来只捏得着手指尖了,指尖捏得那个痛呵,多少年过去了也忘不了。唉!眉子,当时我已怀上你爸爸,腆着大肚子,一个人走下了飞机舷梯。你爷爷后来去了海外,客死异乡,我和你爷爷从此再未相见。唉!”
溪水不说话,静悄悄地流淌着。乐眉默默地想:溪流通人性,它一定也在倾听吧。
奶奶不再说话,两眼平视溪流,如一尊雕像。乐眉埋下头,手扯着身旁的狗尾草,一根一根地扯,心里翻腾着:在机舱里,奶奶瞬间作出的决定,太艰难了!
奶奶忽然拍手喊;“眉子,流动了,溪水流动了!”
乐眉抬起头来,大惊失色。溪面阔了几丈,溪水奔腾而来,慌不择路,一层推一层。溪水大声喧哗着,推搡得急眼了,飞溅起雪白的浪花。
乐眉伸手揽住奶奶,贴紧着她的脸,望着汹涌奔腾的溪水。
四月中旬的某一天,十字路口、红灯亮了、瞬间发生的事,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