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鱼山孔乙己赵才娃

我见他时不知道

孔乙己——

我学习《孔乙己》时

鱼山孔乙己赵才娃

尽管我已见了他许多年

也看到了他的许多故事

但我没把他和孔乙己划等号

直到他死后许多年

他自家的赵老师说了好几年

想写山村人物画廊

赵才娃孔乙己——

我鱼山孔乙己赵才娃

我才真正地将二人对号入座

准确无误

不记得第一次见赵才娃

在什么地方他什么样

他给我清晰记忆的

肯定不是第一次

但他后来给我留下了

一次又一次的记忆故事

我讲他前先将赵才娃简单说一下

我对他也只道听途说

知之甚少——

但我要讲他的都在

他故事之后的故事中

先说见他以前的故事吧

赵才娃

鱼山苇园赵家人

弟们好几个他是老三老四

最小都不重要了

他年轻时当过兵

啥地方啥兵种没人说

转业后又当煤窑工人

啥地方啥煤矿也没人说

他说过媳妇结婚不长

他老嫌媳妇碍事

俩人睡觉不得劲

不胜一人睡觉安安生生

一张床一人舒舒服服

一觉大天明睡透睡够

所以！他不要媳妇了

离婚——媳妇走了

看来他不识人间烟火

也不对！他还知道吃饭

反正就是嫌和媳妇睡觉碍事

不得劲——

看来他是不懂女人的好！

不懂女人的妙！

不吃女人的馍！

不喝女人的汤！

不知男女之爱！

不食女色！

连一个女人都不想弄的人

他咋会有娃子？

媳妇走了！光棍一条

他就是这命——光棍命

没见村里人说

他不是男儿身

徒有其表身上那家伙栓不住媳妇

媳妇走了——

但村里人都说他不要媳妇

嫌要媳妇睡觉碍事

不说了   你想吧

总之他光棍一条一辈子

你说新中国五六十年代

在大山深处——

先当兵后当煤窑工人的人

人人眼气的人啊

少之又少的人啊

是有点文化见过世面的人

咋球是这个人！

嫌和媳妇睡觉碍事

不要媳妇一辈子光棍

真不是人！

不是男人啊！

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是浪子但他不回头

却有一种珍贵的物品金彩

是金采还是金彩不清楚

就是这个音———

是大山一种珍奇药物

还是山上一种真金宝贝

不知道！没见过！

他从没叫村里人看过吗？

但村里人却说他有金采

他年轻时去里山挖过

说不定是一种珍贵药材

说不来是一块金子吧

总之他手里有一种稀世珍宝金彩

听了！怪眼气人的

他当年采这个给谁？

既没媳妇也没娃

难道自己压箱底镇宅之宝

他那两间烂草房

箱没箱柜没柜

要之何用？藏哪？

听了！他真有点神奇

有神奇宝贝

我上小学刚认几个字

四五年级时见到了赵才娃

他也算有文化识字的人

我去苇园花地岭找社娃玩

他一看见我俩小孩子小学生

说我给你俩写个字看你俩认不认

说着捡起一根棍

有时石头蛋   有时干脆手指头

有时端着碗筷子头

在地上说着写着………

但他写的字大都我俩不认识

然后他就笑嘻嘻地说

这个字念啥！啥意思！

你俩上学了还不认识

奚落了一阵走了

当时上小学没读《孔乙己》

上到初中读了《孔乙己》

甚至后来我当老师——

给学生教了十几年《孔乙己》

也没把赵才娃和孔乙己挂上钩

今天写到这一幕

孔乙己教鲁迅写茴香豆

茴字的几种写法

给孩子们分吃茴香豆的那一幕

赵才娃和孔乙己的形象

真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真的就是鱼山的孔乙己

有时他见我们孩子

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说着绘声绘色有头有尾讲起来

只可惜他讲的故事我一个没记住

赵才娃给我们小孩子

写字讲故事的故事

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

那时上世纪七十年代

我小学八九岁

赵才娃五十一二

和孔乙己的年龄差不多

后来我和社娃上初中

去苇园找社娃玩见到赵才娃

他不再给我俩写字讲故事

开始猜谜语说歇后语

他说的谜语和他讲的故事一样

我都没多大印象几乎全忘却了

唯一次他自己现编那个谜语

我记住了四十年了我还记着

一星期六放学回家

不知在什么地方遇见了赵才娃

我们一路着走到太平大坪地

他看见路边鬼灯笼结满鬼灯笼

说我给你们编个谜语猜猜

灯笼棵结灯笼

红灯笼！紫灯笼！

红彤彤！蓝盈盈！

阎王路上灯火明

阴曹地府蓝莹莹

打一植物名！

鬼灯笼草——

在田野地边路边到处都是

但从来没有人给我们这么有趣

有文采的鬼灯笼

大人们只会说那是鬼灯笼

鬼灯笼结西红柿娃娃的鬼灯笼果

不能吃！有毒！谁吃毒死谁！

是它真毒毒死人

还是它鬼灯笼似的灯笼果

戏灯的鬼灯笼

谁也没见过的鬼灯笼

赵才娃这么形象说出来

他也不愧是赵才娃中的才

有点才啊！有文化……

在我记忆中

我从没见过赵才娃

和大人们在一起干活说过话

也许我和他不一个村

常常路过见他

去苇园找社娃玩看见他

后来！我和社娃大学毕业了

赵才娃从阴坡挪到了阳坡

社娃家门外边——

可能他阴坡的房子塌了

队下又给他这个五保户

盖了两间小草房

我和社娃从小赤肚子长大

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同学

发小！同学！老伙计！

他家苇园是我回家东坡的必经之路

苇园社娃家我五十多年来

落脚吃饭的老地方像家一样

赵才娃在社娃家门外边

所以见赵才娃的次数更多

那时我二十刚出头  

他五六十岁头发快白完了

可身子一直笔挺硬朗

不愧当过兵的人干过公家

虽人高不马大！消瘦！

但不俾不亢精神抖擞！

说话也洪亮有力

已是一家一户联产责任年代了

赵才娃咋种地我不知道

但他收庄稼打粮食和谁都不同

麦天别人都把麦打完了

他的麦还在两间草房里垛着不打

等到秋天再打一人一把一把摔

甚至有时人家冬天剥蜀黍他摔麦

人家春天又开始种蜀黍了

他开始在门前剥蜀黍

你说这赵才娃恁是和人不一样

媳妇不要！种庄稼也不一样

真有点现代人的反季节倾销啊

赵才娃吃的饭

我从没见他吃过一顿好

只要看见他端起碗

就是生汤！生汤！蜀黍生汤！

尽多煮两疙瘩红薯蔓菁疙瘩也不常有

没见吃过就吃更别说炒菜了

说他的饭食生活

赵老师说的最形象

一顿饭做两顿甚至一天三顿吃

生汤康稠康稠稠乎乎

就像范仲淹小时候寺庙苦读

分粥而食一天吃两顿

忍饥挨饿苦读苦学

生汤！生汤——

家常便饭老百姓常吃的饭

可吃喝久了也不想吃

不好吃！不好喝！

赵才娃天天吃天天喝

也真不想吃不想喝

不想吃没啥吃

他自己哄自己

常常一个人屋里对自己说

有料没料四角搅到

吃吧！吃吧！

你不吃！你不吃！

你不吃——

下顿还是这！

赵才娃

一个不要媳妇无儿无女的人

一个当过兵当过煤窑工人的人

一个有点文化给娃子们讲故事的人

一个格格不入不与人同行的人

一个村里独来独往孤单单的人

一个种地收庄稼吃饭不随大流的人

一个没分文家产人都没人养活的人

最后去了敬老院——

他最终也老在了敬老院

那个冬天！我听说赵才娃死了！

也没埋在赵家坟

在沟口河那边大坡跟吧

那星期天我回鱼山到沟口

有意地向河那边望了望

只是看看他埋的大致方向

这最后的一瞥——

算是为他默默送行哀悼吧

直到今天

我写下鱼山的孔乙己

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

我笔下的孔乙己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鲁迅写一百年前

我写一百年后

我突然发现我也是孔乙己

百无一用是书生——

写着百无一用的孔乙己

一样的无用文字

一样的无用！

一样的悲哀！

我的鲁迅！

我的孔乙己！

唯一的区别——

鲁迅和孔乙己都穿长衫

我和我的孔乙己没穿长衫

新世纪新时代吗？！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

我和我的孔乙己

也成了新时代的孔乙己

我写下我的孔乙己

鱼山的孔乙己——

赵才娃早死了——

的确大约十八九年了吧

享年八十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