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夏七月,暂居怀柔山中,时逢雨季,常见山风浩荡、众鸟高飞,黑云压城,经日不散。待雨收风住,碧空如洗时,登高望远,可见怀柔水库波光粼粼,群山层峦叠嶂,其上云卷云舒,变态万千,莫辨涯涘,叫人胸怀大畅。每日里做完额定工作,便去读书。时作时辍,出入无定,然书中人物和他们的生命遭际,却始终萦绕于怀,偶有“消息”自长安来,心神不宁之际,忽焉便生庄周梦蝶之叹:不知物之为我,我之为物。再读《星空与半棵树》,读《河山传》和《北爱》,心绪皆是如此。
这三部作品,“广大”和“精微”兼具,写的都是“我”与宏阔之外部世界交互成就的状态。《星空与半棵树》的主人公安北斗虽沉沦下僚,却心忧天下,日常生活几乎始终其乱如麻,他却于阳山冠仰望星空中获致自我的超克之法。此书若干段落所开之境可谓澄怀万象,人身在天地之间,于仰观俯察之中所能打开之精神世界,尽在其中矣!此如《北爱》中的苗青,较少闲情逸致,是个难得的实干派人物,她怀揣经世济民的理想,以“逆行者”的姿态进入新的工作岗位,孰料遍地荆棘,进退皆难。然她幸得高人指点,兼有坚忍不拔之志,内外互证、体用双修,既得外部事功的成就,亦有自我精神的证成。读来令人感慨万端。
胸中若无“河山”,安北斗可以与时俯仰,谋得些实际的利益;苗青也可以和光同尘,不必动辄得咎。家国情怀和责任意识是他们不可撼动的精神力量所系,亦是《河山传》的出发点和落脚处。河是洗河,山为罗山,一部《河山传》,叙述的核心,即是这两人的故事。他们的起落、成败、进退,初看或觉朴实,细思则知其间内涵玄机。荣辱、得丧已足以令人因之神伤;兴废、死生,诚足以叫人为之长叹!天地不仁,众生有情,演出了多少动人心魄的生命故事。全书终结处,洗河或不是了洗河,成了罗山;罗山英灵未远,藉洗河得以重续。《河山传》重在人事,却既见众生,亦见天地。
星空广矣大矣,既高且远,观之令人心折、神迷,然目光一当返归大地,形而下的牵绊仍需面对。故而即便星空所能含纳之境足以提振人心,《星空与半棵树》的笔墨居多则在写具体的用世之道;苗青“一个人的计划”因事关家国而让人敬佩不已,《北爱》的重点却在详述她类如升级打怪的艰难过程。或是出于同样的心境,细述数个人物于大时代中起废沉浮、离合悲欢的《河山传》,后记却以如下一句作结:“就在立夏的这个早晨,窗外大树上众叶摇曳,极尽温柔,传来鸟鸣,而我却想象了那个苏轼,为了心绪,为了生计,在东坡上开垦的一块地里的身影。”
还是那个苏轼,固然漂泊无归,难免风吹雨打,却是“一个自幼从儒家学说里锻炼出来的人,怎样都消灭不掉‘求为世用’的抱负”,也“绝不放弃拯物济时的责任”(李一冰语)。即便躬耕东坡,仰赖天赐、衣食俱忧,却是心超日月、胸藏万汇,千里河山收眼底,万家灯火在心头。心绪既然相通,若是同处一时,安北斗、苗青或能与东坡在雪堂共饮一杯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