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抱村庄翠绿欲滴、婆裟起舞的竹园，

      那是俺庄的物象符号，

      用现今时尚话说：

      那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走出家门，举目南望，环抱村庄的是翠绿欲滴、婆裟起舞的竹园，那是俺庄的物象符号，用现今时尚话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周围的村庄嫉妒俺庄生活殷实，邻里和睦，媳妇孝顺，闺女俊俏，都说是竹园的庇护。说来也怪，俺庄与邻村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几乎是一样的，可是俺庄的竹子不仅长得茂盛，而且繁衍得极快，整个村庄坐落在竹子的怀抱里，冬暖夏凉不说，还抗旱排涝，真是个风水宝地啊！白胡子爷爷说，俺庄的竹子懂人情、有灵性。那年冬天南大路上过鬼子，瞧见俺庄绿油油的不平凡，便从卡车上跳下一车不知死的鬼子，端着枪吼叫着往村里闯荡。这天，白胡子爷爷的游击队就埋伏在竹园里，正准备袭击南大路上的鬼子，不成想，鬼子自己送上门来了。当鬼子接近竹园时，游击队一齐开火，打得鬼子懵头转向，一袋烟的工夫，一车鬼子便横七竖八地死了一水沟。首战告捷，白胡子爷爷的游击队便迅速撤离了。紧接着，南大路上又冲过来近千名气急败坏的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俺庄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洗劫，光家前的竹园就燃烧了一天一夜。可是，来年春上，竹笋们如同阅兵场上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站满了竹园，这才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听了白胡子爷爷讲革命的故事，我对家前那片竹园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感觉。的确，俺庄家前的竹子，它不同于毛竹、斑竹、贵妃竹、阴阳竹和实心竹之类，高大的，有着毛竹的威岸与雄壮；矮小的，有着贵妃竹的秀丽与高雅。可以说，俺庄家前的竹子集满天下竹子优点和美德之大成，故而，白胡子爷爷起名叫“家竹”。用俺庄家前的竹子做成竹哨，吹将起来，音韵清亮悠长，足以让黄鹂停唱；用俺庄家前的竹子做成弓箭，发射出去，飞得既快又准，可以叫野兔在劫难逃；用俺庄家前的竹子编成篮子，盛上饽饽走亲戚，送去的不光是亲情，还有绵绵的清香；把俺庄家前竹子的落叶，铺在土炕上，既柔软又保暖，还不会生虱子跳蚤；除夕那天，谁家天井里插上棵俺庄家前青青的高高的竹子，那就是棵摇钱树啊！她给您祝福，她给您祈祷，她给您风顺雨调，五谷丰登……

 是的，家前的竹子，曾帮着俺庄村民度过饥荒。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了，田野里的野菜也剜得不见踪影了，路旁河阡树上的叶子也都撸光了，再回过头来吃盖在屋顶上的麦秸，直吃得上无片瓦为止。这时候，白胡子爷爷才松动最后一道“防线”。他扶着竹竿、拖着水肿的双腿从竹园的窝棚里走出来，允许按家庭人口撸几把竹叶子。正是这些苦涩难嚼的竹叶，使全庄人度过了最后一个既异常寒冷又极度饥饿的冬天，先是接上了春天里的野菜，再就是园里的蔬菜瓜果，接下来也就有了五谷杂粮的收获，终于逃过了饥饿的死亡线。经过这个冬天，白胡子爷爷被村民封为“村神”。

 家前的竹子也帮我度过一段“学荒”。

 有一天，我拿着快捏不住的铅笔问娘要钱买铅笔，娘生气了，再要钱别上学了。这话叫走在大门外的白胡子爷爷听见了，便进来天井，对娘说，不吃不喝可以，不让上学可不中。粮囤子，跟爷爷到竹园去，爷爷给你做枝新铅笔。白胡子爷爷把我那截捏不住的铅笔头，用韭菜刀劈开，拿出铅笔芯，再间着砍棵小竹竿，剁下一节，竹节空秧正好插上铅笔芯，写起字来跟新铅笔一样顺手。我心想，白胡子爷爷真是了不起，一节小竹竿，叫娘高兴了，我也不辍学了。于是，我也动着脑筋学习白胡子爷爷，作业本用完正面，再用反面，凡空隙的地方都用作练字，那才叫物尽其用呢！

 我从白胡子爷爷那里学到一些事理，娘更高兴了，我上学也不一心二用了，所以学校发的课本，无论语文、算术，还是历史、地理，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因此，十分想看连环画（小人书），谁有呢？班上的王欢乐。他是公社书记的儿子，十分地娇生惯养，谁也不敢惹他，赚便宜可以，要是吃了亏，他可以叫他妈妈（我们叫他狗娘）把你从教室里提溜出去，在操场上拳打脚踢，非叫你告饶不可。王欢乐还十分地骄横跋扈，他的东西谁也动不得，别人的东西他动起来比自己的还自己。他有很多的连环画，可就是不给同学看，我也馋得要命，总想凑近乎跟他要几本看看。夏日的一个星期三，班上算术考试，我和王欢乐出来的早，就一块来到操场杨树底下“走小方”，走了三盘“小方”，我故意让他都赢了，于是，他高兴得爬杨树；他那种狗爬树，最终跌了个狗吃屎。不知是惊得还是滋得喜鹊窝的小喜鹊“喳喳喳”地叫了起来。正是小喜鹊的叫唤，为王欢乐拾回了面子，他摸拢两把脸上的沙土，对我说，你上去把小喜鹊拿下来，拿一只，我就给你一本连环画。我也不会爬树，我说这样吧，到星期天我回家拿根长竹竿，把它捅下来可以吧，他说可以。终于盼到星期天，我回到家以后，便预谋着盗窃伎俩。晌午头，地里没有干活的，白胡子爷爷爱睏晌觉，这是进入竹园的最佳时机。于是，我佯装割草的样子，提篮里放一把锋利的镰刀，从庄头最远的地方钻进竹园，选一根粗壮的竹竿砍将下去，直到我把连枝带叶的竹竿逃跑似地拖进高粱地，也没惊醒白胡子爷爷。于是我想，白胡子爷爷那么灵精，能睁只眼闭只眼吗？难道真的是假装没看见成全我的好事吗？尽管做贼心虚，但也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地把竹枝削下来，把提篮放在原处，抗起竹竿从庄稼棵里往学校走去，因不敢走正道，所以特别地吃力，好歹到了学校操场的杨树下，我和竹竿一齐倒下了。可是，王欢乐这个狗娘养的却差点笑岔了气。竹竿不长不短，正好捅到喜鹊窝。我用力捅着喜鹊窝，王欢乐扎煞着双手接着小喜鹊，一共接着3只，从此我拥有了3本连环画。

 家前的竹园还给了我童年许多的欢乐。

 当第一场春雨沐浴竹园的时候，只要你走近竹园，便可清晰地听到竹笋破土欲出的声音，就像奶奶炕头捂的小鸡啄壳欲出发出的那种“咕咕”声，实在是叫人兴奋啊！不几天，竹笋刺破僵硬的地皮，雄壮地站立着，大的如同炮弹，小的如同子弹，馋得我们恨不得有门大炮、有把手枪把它们装进去，再发射出去，那该是多么地“解放军”啊！竹笋脱落的衣裳，也是叫人喜爱的东西。把它捡拾回来，给娘纳鞋垫子，垫进鞋里既柔软又舒服，还治脚臭；用它包粽子，更是别有风味，不仅清香绵甜，而且粘糯爽口，叫人食之不忘。

 春天的竹园还引来不少的鸟儿。燕子飞翔在竹园水沟上面，一会儿剪水，一会儿衔泥，还喃喃叫着，昭示着人世间只有欢乐没有忧愁。山草鸡成群的落在竹园里，毫无警觉地啄食着，眼看着同伙吃了我们埋进鲜土里铁夹子上的蝗虫倒下了，然而，见了同样的蝗虫照吃不误，真是傻得可怜啊！一次下来，准能逮个六七八只的，回到家放进锅底下烧一烧，山草鸡浑身冒油，那个好吃啊，现在北京的烤鸭、德州的扒鸡、藏民的烤全羊都无法比拟。更有小叮当、大眼贼、红点颏之类的鸟儿们，总是善解人意地自投罗网。清晨，我在竹园边上支起锕子（它有如铁夹子原理，不过它要比铁夹子大出好多倍，而且是用荆条手工做的。先割两根鲜荆条，弯成半圆形，下大上小，再罩上网子，按上插销，捕鸟器便做成了），把飞舞的草蛾栓在锕子机关上，它们见了草蛾，都会毫无顾忌地去抢着吃，谁吃着草蛾谁就锕在网子里，进而成为手上玩物。这些鸟儿好可爱啊，抓在手上软绒绒的，叫人心情真是舒服啊；尽管它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但弄得你手心麻痒痒的自在；有时它也抓你几下、啄你几口，但它会给你一种温馨、亲密的感受。然而，这些鸟儿不像山草鸡那样，只好看不中吃，因为它个儿小，除了皮毛和五腑六脏，剩不下丁点儿肉，值不得吃它，所以，把它耍够了也就放飞了。不过，说不定过个三天五日的，又想耍鸟儿了，可能逮着的又是它。在小的时侯，我也常犯类似的错误，所以被娘贬作“小叮当”，没有记性。

 鸟类是人类的朋友，爱护鸟类就是爱护我们人类自己。可是，那时的老师没有教给我们这样的道理，所以，屡屡与鸟儿们为敌，犯了不少的“反人类”错误。

 夏天的竹园是丰富多彩的。我拾粪或者剜菜感到累了的时候，总会爬进竹园，摘几片酸枣枣叶儿嚼嚼，那种酸溜溜的味道啊，使你麻痒痒的舒服；掐几朵紫兰花咂咂，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啊，给你美梦般的幸福。雷雨过后，正是捉拿知了猴的最佳时机，看准一个小圆洞，食指伸进去，一扣就是一个，很快就能装满一布袋，拿回家放进锅底下烧着吃，嘎嘣嘎嘣的真是香啊！蝉壳还是一味好中药呢，十个卖一分钱，一个夏天也能卖个块儿八毛的，省却了不少问娘要钱买纸笔的难堪。竹园里的青蛙又多又肥，还有点傻，好钓得很哪！钩上挂个豆虫，刚放进草丛里，它们就蹦跳着来抢食，便被我们一个个捉拿了，差不多够数了，便分头行动：二楞子扒青蛙腿，狗剩趴墙到白胡子爷爷天井里撸胡椒，铁蛋到家前菜园里摘辣椒，我回家抓把盐粒儿，然后凑齐一块跑到南大河，先把白生生的青蛙腿摆在向日葵叶子上，再把胡椒、辣椒、盐粒儿撒上去，然后用茅草扎起来，再拾些干枝落叶，用野火烧着吃，香喷喷的真是一口好肉啊！可是，这次，我们又被白胡子爷爷逮着了，气得他白胡子一撅一撅的：说你们这些浑小子多少遍了，就是装耳背！青蛙是天老爷派下来的小精灵，专吃庄稼地里的虫子，是咱庄户人的好帮手，你们怎么好吃它呢？等着看看吧，今黑夜，非叫你们肚子疼得满炕上打滚不可！白胡子爷爷说的话就是厉害，这天晚上，真的使我们的肚子疼得喊爹叫娘——可能青蛙肉没烧熟吧......

 秋天的竹园是色彩斑斓的。谁说秋风扫落叶来？请看看俺庄的竹园吧，在高远湛蓝的天空下面，竹们追随着秋风，荡起大海样的波澜，叫人那么地赏心悦目。当你走进竹园里头，那种竹香味呀，会让你忘却尘世烦忧，会叫你敞开胸怀坦然自若，还会使你有种对酒当歌的感受。当年的新竹，已经强壮雄健起来，并且闪现着蓝宝石般的光泽；往年的老竹，越发遒劲刚拔，并且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竹园里的灌木、荆棘、艾蒿、杂花们，在秀竹的映衬下，也都别有一番风韵。于是，我照着秋天竹园的样子，用蜡笔画了一幅图画，居然在全班得分第一名。

 冬天竹园的夜晚，影影幢幢，蒙蒙笼笼，好像雾里看花，正是骑马（其实是骑人）打仗或者捉迷藏的好地方。因此，除了雨雪天气，几乎每个夜晚我们都要到竹园里耍上一阵子，这样才能做好梦、睡得香。可是，有个月黑天，我们捉迷藏正在兴头上，却猛然碰上了吊死鬼，我当场就吓掉了魂。娘把我背回家，又是烧纸磕头，又是求神拜佛，折腾了一天一夜，好歹把我的魂招了回来。清醒以后，听娘说，那个吊死鬼是大队会计。那是因为，“四清”工作队查他的帐，帐本上少了二十四块三毛七分钱，吓得他悬竹自尽了。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