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前那棵芙蓉树,是位历史老人。
它是什么时候栽下去的,已无法考证。相传祖上迁徙到这儿,便有了这棵芙蓉树。故尔,当年我们村就叫芙蓉村。 听白胡子爷爷说,我们村是跟着芙蓉树长大的。芙蓉树每长一轮,我们村就一户一户地添,人丁特别兴旺,正如芙蓉树叶依依相连,生生不息。我想是的,我们村虽名不见经传,但却美丽富饶。要不,左邻右近的村庄那么眼馋,尤其是姑娘都愿意往我们庄里找婆家,所以,我们村没有一个打光棍的。白胡子爷爷还对我们说,吱呀作响的木轮车从芙蓉树下出发,推着煎饼、推着布鞋等一应给养支援莱芜战役、孟良固战役、济南战役……仗打得很漂亮,那些年芙蓉树花也开得特别鲜艳美丽。我想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热爱和平的,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
我也是在芙蓉树下长大的。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姥姥喜欢抱我到芙蓉树下,向路人炫耀她老人家胖乎乎的外孙子。后来听姥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我自各儿溜出家门,跑到芙蓉树下玩耍,看到汪里有群鲤鱼游过来,就不知深浅地跑到汪里去,汪水灌满了肚子,要不是抓住掉入水中的那根芙蓉树枝子,非淹死不可。听起来是够后怕的,但我还是愿意到芙蓉树那个地方去。 顽童的时候,我们在芙蓉树下藏“猫”(先堆起三个沙堆,把芙蓉树叶藏进其中一个沙堆里,让伙伴挑选;选中的便赢,输者刮鼻子,或者弹脑壳),摸“鲶鱼”(蒙上眼睛捉人,捉着谁就罚他爬芙蓉树,一直爬到高约十几米的树丫上,掉下来要继续爬),捉小鸡等等;到了知道赶热闹的时候,我也要跟着大人去淘铁砂,“8岁的孩子淘铁砂,真是猴子学人形啊!”大人们笑得芙蓉树哗哗响;到了轰轰烈烈的年代,我曾在芙蓉树下表演过“四老汉学毛选”,而且表演得很卖力也很投入,因为台下坐着辫子粗又长的小芳;上坡的钟声在芙蓉树下召唤,我那辛勤的汗水也曾洒在希望的田野上;珍宝岛枪响,为响应祖国召唤,我从芙蓉树下走出村庄,毅然加入革命队伍……
芙蓉树一春一岁,岁岁枝繁叶茂,但也有不测风云,我就记着有两次:大炼钢铁那年,小高炉遍地林立,焦碳不够用,山上的树木都砍光了,接着砍村里的树木,白胡子爷爷紧紧抱住芙蓉树,“要杀芙蓉树先杀俺老汉!”因为白胡子爷爷是条老光棍,所以没人敢惹他,芙蓉树躲过一难;文革“破四旧”那年,红卫兵说芙蓉树有迷信的成分,要杀芙蓉树,白胡子爷爷紧紧抱住芙蓉树,“要杀芙蓉树先杀俺老汉!”因为白胡子爷爷根正苗红、祖祖辈辈是贫雇农,所以红卫兵拿他也没办法,芙蓉树又逃过一难……
最为悲壮惨烈的一幕,终于在芙蓉树下发生了。可爱的黄犍子的确老了,牙齿几乎掉光了,连日来又不思饮食,白胡子爷爷牵着它去公社兽医站看病,却不料拿回一张允许宰杀的条子。白胡子爷爷本想偷偷撕了这张该死的条子,可又怕队长追问,只好祈求队长别杀黄犍子。那年闹春荒,人们馋的不得了,队长岂敢惹怒群众。这天,白胡子爷爷把黄毽子拴在芙蓉树下,他就到西岭山林里躲了起来。屠夫背着一个牛皮包悠悠荡荡地来了,老远就闻着一股血腥味;那把长刀明晃晃地露出包外一半,好生吓人啊!屠夫的到来,黄犍子照样高昂着头,没有一点畏惧的样子。屠夫把牛皮包扔在地上,试探着走近黄犍子,拍拍它的右胯,黄犍子很听话的抬起右蹄;屠夫便放心了,于是用牛绳打个活扣,套在右蹄上。我心里说,黄犍子太老实了,你不能狠狠踢他一蹄子!可是,黄犍子丝毫没有反抗,屠夫很快就将黄犍子四蹄套了起来,然后喊来四五个壮年汉子拉绳索;屠夫喊声号子:“一、二,拉!”咕咚一声,黄犍子应声倒地,着地的那只长长的牛角也咔哧一声折断了,黄犍子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屠夫抄起屠刀非常利索地挑开它的嗉袋,将一尺多长的屠刀、连同刀把一直捅到它的心脏,黄犍子睁大眼睛离开了人世。屠夫剥起牛皮来也游刃有余,所以整张牛皮显得很美丽。接着开膛、劈砍、分割,按人口分肉到户。白胡子爷爷从西岭山林里回来,属于他的那份牛肉他没要;他祈求队长给他牛皮、牛头和牛尾巴,然后又回到西岭山林里。他走下墓坑,把牛头、牛皮和牛尾巴安放在早已搭好的木架上,恰似一头活生生的黄犍子;他走出墓坑,把活鲜鲜的土一锨一锨撒上去…… 白胡子爷爷守着牛墓大哭一场,从此一病没起。这年,芙蓉树也悄然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