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父亲一生有什么爱好和宝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有一个空瓶,茶色圆口的空瓶,陪了他数十年。
那是一个玻璃或者瓷烧陶制的瓶子,可以装一斤多水。瓶子的底层向肚子内部大胆地凸起,宛若我们家那匹枣红马的马蹄,总是跃跃欲试,圆润而生动;瓶口的颈子,似乎害怕外面的风沙和手脚乱动,便自己小心地向里层收缩,被父亲用马尾织成的精线拴住,密不透风中,保证了空瓶晃悠在空中不易落地打碎的危险。瓶塞是多年映山红精刻而成,它严丝合缝挺立直插在那个狭小的瓶口,当茶色的瓶子处于水满状态,就很称职地膨胀起来控制住任何逃逸;当瓶子空空荡荡之际,它就处于轻松休闲的情状,散漫而慵懒地搭在可用可不用的瓶口。
空瓶每年最光辉的事迹是春节来临之际,每家每户国家供给一斤白酒,我们家的白酒自然就是先落脚在空瓶里。在装酒的那一段时间,父亲会将空瓶收藏起来,或深埋于木楼上的谷糠里,或躲藏在他枕头下的稻草中。总之,是怕别人发现,也怕家里人偷吃。其实母亲不喝酒,我们家几个小孩也不喝酒,只有平生尝遍酸甜苦辣的父亲,对酒有着深深的敬重和喜爱。我总是看见,在每晚收工回家或者天不亮要出门劳作的许多瞬间,不可理喻的父亲悄悄把瓶子拿出来,悄悄喝上一小口酒。那种偷来的琼香玉浆成仙成佛的满足,就会从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他就毫无怨言心情舒畅地走向门外。
大多的时候,瓶子都是空瓶。父亲便随手将其挂在我家的门柱上,任其风吹烟熏。那时,十来岁的我便总是好奇,常常趁父亲出门的闲暇,将空瓶取下来把玩。其实空瓶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取一碗水入内,加丁点糖精,像模像样地喝上两口,但总没有父亲喝酒时的满足和惬意。不过将空瓶在手上把玩,幼小的我还真是发现一个秘密:茶色的空瓶可以当镜子使用,将空瓶置于阳光之下,背负村头,面对着空瓶立正,你的小身板就无穷无尽被压缩,最终缩小成极限的一个小我。小我被控制在空瓶里,走不得、出不来。如果用手将空瓶举着抬高,只将脸孔入相,笑对着空瓶入内,在空瓶的哈哈镜里,自己就变成一个挤扁了脸的人,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不知道空瓶里的自己和空瓶外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又是一个临近春节的大日子,父亲和他的空瓶上街只带回一斤红苕酒。那酒甜淡无劲,父亲很是失望。于是他就将装了红苕酒的瓶子,随性地挂在门柱旁边。我下午放学回家,口渴难忍,习惯性地认为空瓶也像平时放在门后一样,就是装了糖精兑现的甜开水,顺手就拿下瓶子喝了一口。当时感觉酸中有甜,我便又狠劲地喝了差不多半瓶下肚。结果问题来了,我被红苕酒醉得胃里的血都吐了出来,母亲便和父亲大吵一架,从此我对父亲的空瓶兴致全无。
父亲的空瓶基本上不空,是我工作以后的事。一月半载我会买上两斤包谷烧,就是那种狠劲的烈酒,回家就装进那个陪了父亲多年的茶色的空瓶,让年迈的父亲有足够的机会尝到烈酒酸甜苦辣的滋味。后来,父亲离去时他的空瓶就在他枕头边,里面还有满满的一瓶烈酒。因为在最后的那些日子,与酒为友的父亲,已经无法再让烈酒痛痛快快地进入他的肚里。自然,那一瓶他只尝过味道的烈酒,就成了亲戚朋友来我家为父亲守灵时,相互间说长道短的作料。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我悄悄将父亲的空瓶埋了,选址是我家自留地高坡的水沟边。我很用心地挖了一个深坑,用父亲生前的旧衣服包裹好空瓶,回填上肥沃的泥土,然后燃上三柱高香,我还不置可否地磕了三个响头。至于为什么要埋空瓶?我当时也没有想清楚。也许是想也想不清楚,最大的理由可能就是父亲到那边去总是要喝酒,总是用得着空瓶,所谓自家故物,用之则行。毕竟空瓶陪了他好多年好多年。
后来,我自己的家安在城里,似乎因为条件好物质充裕什么也不缺。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对空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家里来客人吃了酒,剩下的那些空瓶,不管是名酒劣酒,我都会舍不得将其抛弃,心里头隐隐地觉得,空瓶对于我或者自己的家,不装酒之后还能装点其它什么的东西。
其实细想起来,空瓶还真是能量不小,对人对事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世界上最难控制的水体,只有空瓶能将其收覆。酒不说也罢,那些难说价值的各种药物,比如救命的青霉素青蒿素,我们不知道的各种抗生素;乃至流感疫苗新冠疫苗,鬼也不知道的各种疫苗,在进入人体去和病毒相争之先头,谁不是臣服在那一个或大或小的空瓶里?还有各种要命的“七步倒”“青化钾”“敌百虫”,在杀人夺命之前,何尝不是安安分分地蜷缩在小小的空瓶中?
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则新闻,说是一瓶几十年前的老酒拍卖出九百余万元的天价。妈呀!对于我这么小格局的人来说,我总是想不通:什么酒真能值九百二十万元?而卖九百二十万元的那瓶酒到底是酒的价值高?还是瓶子的价值高?购买者买的是酒还是瓶?如果真的是买酒,那么将瓶子打碎,把酒倒出来还有人愿意出十分之一的价钱?如果酒并不值那么多的钱,那么开盖把酒喝了,那个空瓶还值不值百分之一的价钱呢?瓶子和酒可以拥有一切,而一个空瓶一切也不会拥有。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总是没有结果。说是空瓶无用,但装着酒的它又有那么大的能耐;说是空瓶有用,不装酒的空瓶又仅仅是时空里的一个摆设。
智者好像说过:空瓶没有用处的用处,才是它最大的用处。它最恰当的用处,就是许愿一项。在有有无无间,在空空如也里,它最能装下你需要装下的黑的白的雌的雄的。于是我就尝试对着空瓶虔诚地作揖,希望能实现我希望实现的夙愿:是一个风吹雨成花的夜晚,怅然若失间,我恍惚也就想起儿时在田间地坎里,从黄彤彤的瓜花间捉蜂子装进空瓶里游戏的事来。蜂子装进空瓶里,踩不稳飞不开,可谓如履薄冰。它们把瓶里当瓶外,东飞西撞,脑袋很疼,就是不悟“总是钻瓶颈,哪里能出头?”最终不停的飞动和哀鸣,惊扰了自己,也惊扰了瓶外飞鸟和花开的声音,因此就难以找到窜出去的瓶口。
陇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商报》《中华散文》《文学百花》《青年文学家》《散文诗》等国内外报刊发表散文作品若干,出版发表有长篇小说《九层岩》《望梅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