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荒野上的土屋
我想去没有熟人的地方写作。这是猛然间冒出来的念头。如果再照这样下去,我可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在脑子里幻想出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我在那里写作,一天写一万字,二十天就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速度跟海青少布说唱《科尔沁走马》一样快。我越有这样的妄想,内心就越感到苍白无力。我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本就门窗紧闭的西屋里烟雾缭绕。额吉走进来吓了一跳,说:“孩子啊,实在不行就别写了。”我问:“额吉,离我们村子远一点有无人居住的房子吗?”额吉显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时阿爸也进来了。我进一步作解释。他们仔细想了一圈。阿爸说:“你叔叔家倒是没人住,他入冬就被你哥哥接到镇上了,几只羊和几头牛也卖了,房子空着呢,附近的几个住户也都搬走了,那里现在很荒凉。”我掐灭手里的烟嘴,说:“阿爸、额吉,我就去那里。”
我小时候去过位于北方原野上的叔叔家,记忆中那里一望无际,风景迷人。阿爸给我套上了马车,额吉给我准备了被褥和食物。我还带上了一直陪伴着我的几束干花。它们使我的内心踏实而平静。健硕的白马顶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沿着车辙一路向北。路过苏木时,我交了叔叔家的电费,又从商店买了几条香烟和几瓶烈酒。北方的原野上刚下过一场雪,白茫茫的大地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穿着阿爸的羊皮袄,戴上墨镜,走在白马身边。我一直没有坐马车,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到叔叔家。村里只有五户人家,都没有人住。叔叔家的院墙和房子是土砌的,有种亲切而厚实的美感。按照叔叔的交代,我从牛棚最粗的梁子上取下用红线拴着的房门钥匙。我把白马拴在牛棚里,喂上干草,接着从井里打上一桶水饮马。
风在怒吼。叔叔和婶婶曾一直住在东屋。我把西屋靠窗的小火炕收拾出来,铺上自己的被褥,然后用干牛粪烧铁炉。房间很干净,擦拭灰尘即可,不用再清理。不一会儿,屋里就热起来了。我脱掉羊皮袄,在铁锅里下了面,就着咸菜喝了二两烈酒。我上炕时已经天黑,铁炉的烟筒插入火炕,火炕暖烘烘的。我把电脑放在炕桌上,盘腿坐在屏幕前,陷入了沉思。我的身体很疲惫,可我就想这样坐一会儿,仿佛这种无效的用功,是写作不可或缺的过程。我依旧写不出什么,但内心的焦躁却平息了许多。北风在窗外肆虐,我关了电脑,在烧红的干牛粪上盖了一层煤渣,这样早上起来不会冷了。屋里的温度十分宜人。即便如此,我还是睡一阵,醒一阵。
第二天,我牵着白马在村子里转了转,村子西边有个小坡,站在上面可以望远。远处的青山飘忽不定,像个神秘的世界。白马也望着群山。它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被尘世浸染的痕迹。这匹马在我大学毕业那年降生,跟我最亲。我当老师后,每年的寒暑假期间,它是我的坐骑,更是我的伙伴。除了我没有人骑过这匹白马,它也不愿让别人骑。阿爸有自己的黄骠马。我的白马浑身无杂毛,在马群中格外显眼。但它有一个特点,它肌肉发达却不愿意跑,也跑不快。我从未在意过这个被别人认为的缺点。
2
风雪中的女人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屋外有响动。起初我以为是幻觉,等完全醒来再仔细听,是外屋门被推响的声音。我喊了一声:“谁?”没有任何回应,但推门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了。我起身披上羊皮袄,打开手机灯,走到外屋门口再问:“谁啊?”从屋外传来一阵“呜呜”声。我把门打开一道缝,看到一条小黑狗正蹲在门口颤抖。我一时看不出它是一只流浪狗还是有主人的狗。不过它很有礼貌,我即使打开了门,它也不进来,直到我说进来,它才吃力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我找到叔叔家以前喂狗用的锡盆,里面倒上剩饭剩菜,还在旁边放了一小盆清水。但它看着我不动口,直到我说吃吧,才开始吃起来。看得出这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我在外屋地上铺了一层垫子,它吃完就躺在上面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边坐在电脑前试着写小说开头,一边等小黑狗的主人。窗外迟迟不见人影。突然,小黑狗叫了几下,然后站到外屋门口摇起了尾巴。我一开门,它迅速跳过门槛,再从院墙门下面钻了出去。我走出院门后,看到牛棚门口站着一匹白马,小黑狗绕着白马叫唤,而我的白马也开始在牛棚里不安地走动。附近没有人,唯有无休无止的风声。看来这匹马与小黑狗是同一家的牲畜。白马有些瘦弱,但它高高昂起头颅,显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这一点倒是与我的白马很相似。先不管那么多了,我把突然造访的马带进了牛棚。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两匹马连吃草料时都没产生隔膜。它们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我领着小黑狗在附近转了转,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决定继续等待它们的主人。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它们的主人迟早会来。我的小说依旧没有进展,大部分时间,我要么坐着看电脑屏幕,要么躺着看棚顶,偶尔出去转转。几天后风突然停了,天空下起雪来。
额吉打来电话问了我的情况,我说这边一切都好,额吉再三嘱咐我注意防寒,注意安全。吉雅又给我打来电话,这次他有些愤怒了,他说:“你再写不出来的话是要赔违约金的,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如果能写出来,以后就有机会跟别的影视公司或出版社合作,像你这样写作的人,谁不希望被市场认可呢?”我说:“我肯定会完成任务,只是目前真不知道怎么写。”他急了,喊起来:“你就随便写,写着写着就有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之前的雪,目之所及是一个纯白的世界。两匹马在牛棚里避寒,我领着小黑狗站在小坡上四处瞭望。这时小黑狗突然向西边跑去。我跟着它的脚印走过去。不远处,小黑狗与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人汇合,接着向我走来。这是个年轻的女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的样子。她用虚弱的声音说:“我在找一匹白马。”我说:“在牛棚里。”她没有再说别的,跟着我走到了牛棚。后来的白马一看到主人就兴奋不已。我想进去解开缰绳,可是女人已经摇摇晃晃站不稳了。我把她扶进土屋,让她坐在铁炉边取暖。我快速下了面,她吃完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她说:“昨天夜里,我的白马被西伯利亚的风带走了,我一时心急就借一匹红鬃马领着小黑狗出来寻找,可是风越来越大,我下马没走多久就跟红鬃马走散了,它还带走了我的包裹,接着我跟小黑狗也走散了,然后迷路了。”女人边说边小声抽噎。
窗外风雪交加,我拿出手机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她接过手机,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拨打任何电话。我问:“要不给警察打电话求助一下?”她点点头。我给在苏木派出所工作的一个同学打电话。他了解到情况后说:“苏木就俩警察,而且昨天帮牧户修整牛棚时,我俩都受伤了,现在都在卫生所躺着呢。”我问:“那怎么办?”他问:“人没事吧?”我说:“没事,就是很虚弱。”他说:“这几天会有暴风雪,路况会更糟糕,即使现在从旗里派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你那里,让她住几天再走吧。”挂掉电话我才想起来,我忘了说明叔叔婶婶不在家。
女人想骑马回去,可她刚站起身就坐了下去,还差点摔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窗外的风“呜呜”作响,雪花漫天倾洒,分不清白天黑夜。女人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还是走吧。”她的声音十分虚弱。她不走的话,在这个荒凉的村庄,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传出去不好解释。小黑狗蹲在她的脚边望着我。尽管很尴尬,我还是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这天气,走出去就是送命,要不你今晚住东屋,晚上从里面插上门闩吧。”她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眼下只能如此了。我心里疑惑,她怎么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呢?难道是离家出走?但我不能考虑更多问题了,得先解决眼下的事情。我往东屋的铁炉里添上煤,生了火,再从炕柜里拿出干净的被褥铺上。我们在西屋吃晚饭。我焖了米饭。她把土豆丝炒得香气四溢。洗完碗筷,我们一起喝茶。她看着炕桌上的电脑和几束干花,说:“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简单说了我的事情。我也想了解她的情况,毕竟我对她一无所知,但她需要休息,我们没有再继续交流。当晚她住在东屋,可能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她叫乌尼日,家住西北草原。
3
戒备、试探和信任
第二天,乌尼日恢复了体力,人也精神了不少。吃过早饭,她再次提出要回去,我准备送她。外面的风雪比昨天更大了。我们冒险出去的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而且我在心里犯难,暴风雪每年总会带走几个人,我们就这样出去,不敢想象会遇到怎样的困难。何况这几年我很少在牧区生活,遇到突发情况不一定能应对自如。
我说:“要不等最强的暴风雪过去后再走吧。”她说:“我在找白马的路上就领略过风雪的厉害,可我们……”我说:“你可以放心地住在东屋,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不会有流言蜚语。”她沉默了。当又一股强风刮过窗子发出口哨般的声响时,她点了点头。于是,我喂马、打水、烧炉子。她做饭。我带来的饭菜够吃很长时间。吃午饭时,吉雅打来电话。他开始骂我了:“哥们儿,你得快些啊,不能像个无赖。”我心里特别焦虑,因为旁边还有乌尼日,只能强行压下烦躁,照旧回答:“肯定按时完成任务。”
乌尼日听到了我和吉雅的对话,她柔声说:“我也很喜欢看小说和电影,感觉把梦用文字和影像展现出来了。”我说:“是啊,另一个世界通过文字和影像显现出来了。”接着,我们不知该聊些什么,再次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过了一会儿,我笨拙地说:“恕我直言,你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我这是向她传递信号,我们应该相互了解一下,以此化解戒备心。她似乎懂我的意思,说:“我在小城开鲜花店,已经好多年没有来牧区了。”我说出了我曾经上班的学校。她说:“我的花店离你们学校不远。”她的花店开了五年,而且开张时间与我入职时间只相差几天。我笑着说:“我们居然在不足五里的范围内共同生活了五年。”她说:“你们学校经常从我店里买鲜花。”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学校每次举行活动时,摆在主席台上的鲜花。我指着电脑旁的干花说:“这几束花可能也是从你那里买的。”她站起身看了看花,说:“玫瑰、茉莉。”
我和乌尼日彼此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毕竟我们要在叔叔家里共同度过几天。她中专毕业后在大城市一家企业做了几年会计,待遇还不错,但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便出来在小城开了花店。我向她倾吐了创作的困境和离开学校的原因。她说:“我不懂文学,倒是读过一些名著,感觉创作肯定是件特别辛苦的事。”我说:“其实我也不懂文学,只是喜欢写而已,到目前为止也仅仅是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还算不上真正的创作。”我们的聊天没有超出某种范围,还是在戒备、试探和信任之间游走,我们都想再往前走一步,可出于理性和礼貌,只能适可而止。
也许,乌尼日为了不打扰我的创作,除了吃饭时间,她就领着小黑狗待在东屋,偶尔出去看看白马。她的白马已经恢复体力。两匹马站在一起,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是我的,哪个是她的。它们太像了。我和乌尼日觉得不可思议,同时觉得不好意思。我向她介绍了自己的白马,她对她那匹白马却不肯多谈,只是简单地说:“这匹马对我很重要。”
4
相知和离别
更大的暴风雪来了,就在乌尼日住下来的第三天。乌尼日的眼神里充满了忌惮。这也难怪,谁要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暴风雪,谁都会头皮发麻。她甚至不敢回东屋,就在西屋的炉子旁坐着。她抚摸着小黑狗,不敢跟我说话。我关掉电脑,下炕跟她对坐。我说:“要不我们聊聊天吧。”她说:“对不起,打扰你写作了,我这就回东屋。”我说:“不是你的原因,我是真的写不出来了。”她问:“为什么呢?”我说:“我以前想写什么就随便写点,现在有了任务,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了,脑子里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一切思路都不通了。”小黑狗蜷缩在她脚下睡着了。她说:“可能你的苦恼主要来自定的标准高,每写一个字都有负担,不妨忘记标准,从生活中寻找素材,你在牧区长大,了解草原上的生活,我相信,你无论怎么写都能写出来的。”我沉思片刻,问:“介意我抽烟吗?”她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浅浅的笑里带着一眼能看穿的真诚。我抽完一根烟,把烟蒂丢进铁炉,用手摩挲了几下脸,说:“你刚才说的,让我忽然有了某种细微的感触,我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心里舒坦了。”她说:“我说的是个人看法,不一定对。”我说:“感觉对了就是对。”
晚上,乌尼日去东屋休息后,我坐在电脑前,一会儿敲打几行字,一会儿又删掉。尽管我依旧写不出来,但我内心的焦灼被某种激越取代,我产生了浓烈的创作欲望。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也不觉得困。我出去喂马饮马,然后靠着墙坐在炕上跟乌尼日聊天。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小说和电影,谁也不再打探对方的隐私。我莫名地很信任她,而且也能感受到她对我的信任。她细眉下的黑眼睛,不时闪着不被轻易察觉的光芒。她没有写过小说,也没有学过电影方面的专业知识,但她说出了很多与我心意契合的想法,有些跟我想得完全一致。我们都不在乎故事本身,更注重内心的感应、感知、感觉、感情。我给她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细节描写,她给我讲了电影《廊桥遗梦》里女主角弗朗西斯卡的内心世界。我说:“我喜欢读有思想的小说,就是那种带着作家自己的思考的作品。”她说:“我也是喜欢看有内心戏的电影,我不太注重单纯的情节。”我说:“每个情节都是在人物心灵的波动下发生的。”她说:“对极了。”
又过去两天,暴风雪终于停了,但路还没有通,乌尼日只能继续住下来。我们已经成为朋友。我们的大部分谈话围绕着小说、电影和小城的工作、生活展开,很轻松,很愉悦。我们拥有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共鸣。聊到一些问题的核心时,我们会在沉默中认同对方的观点。比如她说:“所有的细节都不应该是无用的碎片。”我说:“有时粗糙本身就是细节。”就这样,我们常常以不同的表述获得相同的答案。但聊到家庭或白马时,她会不自觉地低下头,眼睛下方布一层淡影,然后刻意岔开话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说:“我从小喜欢花花草草,它们能接纳我的心情。”我能感受到她的隐痛,但不敢仓促地去打探。而且她收缩内心后的样子,让我心疼、纠结,却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我没有跟其他人聊过这么多。虽然我的小说还是没有进展,却有种像灵光一样的东西逐渐在心里苏醒并激荡。乌尼日给我的启发,使我往日混沌的思考有了条理,接着与我逐渐萌生的想法碰撞,从而产生新的框架、语言、故事、思想……在我脑海中充斥着这种奇妙的感觉,我一时辨不出真假。
再过去三天后,离村子不远有一条路被清理出来了。这也意味着乌尼日要回去了。乌尼日住了八天,这八天过得飞快,像百灵鸟飞过头顶,短暂且愉快。同时觉得很慢,像是过了八年。我隐约感觉到,她也有类似的感觉。我们都性格安静,少言寡语,却因拥有共同的观点和思考,加上类似磁场的因素,常常聊得忘记了时间。她在走的前一晚,向我坦诚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乌尼日很小的时候,她的额吉和阿爸天天吵架,后来她跟着额吉到镇里生活。她的阿爸留在牧区,直到今年秋天病重,在弥留之际她才再次见到了阿爸,而且重新认识了曾经让她感到陌生、憎恶的阿爸。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误解中。她说:“也许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只要两个人合不来,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没想到,我用二十年时间才懂自己的阿爸。”她哭了起来,是那种近似于无声的哭泣。她从小跟着额吉四处奔走,加上性格内向,读书期间没有交到朋友,养成了看书、看电影的习惯。而我喜欢文学的初衷与她相反。她是在流动中寻找港湾,我是在近似静止的原野中寻找出口。她走时,把小黑狗留给了我,说她的额吉讨厌狗,如果我不嫌弃就送我了。我当然不会嫌弃,甚至因为狗的主人是她而感到喜悦。天气晴朗,白雪皑皑。她骑着白马,沿着雪路慢慢向西北方向走去。我抱着小黑狗站在坡顶目送她的背影。
5
白马,白马
乌尼日走的那天夜里,我的身体被深深的孤独包围,同时心灵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小黑狗睡着了。干花在墙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我没有过多地思考,便写出了小说的标题——《白马,白马》。小说的结构和章节也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了。我猛然醒悟过来,小说不应该当成小说来写,应该把小说当成自己来写,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思考……自己的一切。而这看似狭窄的认知,却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空间。把自己放进小说里,自己的内心是最瑰丽的世界。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个从小在牧区长大,后来到市里工作的人。他爱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死后灵魂会去哪里呢?那个叫做德巴占的地方真的存在吗?肉体与灵魂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意识是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桥梁吗?他沉浸在这些想法中。小时候,他被一些同学戏称为傻子。长大后,他与自己和外界做各种心理斗争,他想努力融进环境,可他不得不妥协,甚至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即使这样,也难改与生俱来的秉性,总是遭遇周围一些人的冷嘲热讽。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那些问题的思考,他的孤独感越来越深。
我一下打开了思路,几天就写完了第一章节,再过几天吉雅打来电话时,我已经写完了第二章节。这回吉雅终于松了一口气。额吉打来电话,问:“孩子,快过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已经忘了过年这件事。我想念额吉和阿爸,但目前是我创作劲头最足的时候,只能忍住思念。我说:“额吉,我现在有写作的感觉,等写完就回去,你们放心吧。”
小说的第三章里,男主角遇到了同样迷茫的女主角,于是两个人开始一起寻找内心的答案,但他们聚少离多,又被小人使坏产生误解,没能及时向对方解释清楚,就阴差阳错地走散了。到了第四章节,也就是结尾,两个人重新审视自我,突破各种阻碍,最终奔向彼此。我四十多天就写出了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最强的寒流彻底过去了,但天气依旧寒冷,如果没有在北方草原过冬经历的人,会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严寒。但于我而言,这天气已经够在荒野里奔跑,大声唱歌了。我把叔叔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拉下电闸,套上马车,带上行李,向着家乡出发。我不上车,小黑狗也不上车,它不停地倒腾着小腿跟着我。无垠的原野斑斑驳驳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感觉大地和天空真是太辽阔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是辽阔的,哪怕一株草也是辽阔的。我的小说还没有完全结尾,我要把此刻的情感写进去。我坐上了马车,拿出纸笔,开始手写。在这荒野里,我用不可抑制的情感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距离交稿还有一段时间。回到家后,我将小说仔细地编辑修改了三遍。定稿那天,我爬上毕勒古泰山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气在我胸中憋闷了多年。我独自泪流满面。我的白马和小黑狗在山脚等着我。村庄啊村庄,原野啊原野,以后你们不是简单的地理位置,而是我的血液、骨头、肉体和灵魂,是我的欢乐、悲伤、孤独和追寻,是我的生命。
春天来了,在约定交稿日期的前几天,我把小说发给了吉雅。只过了三天,吉雅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导演、编剧和我在一夜间读完了你的小说,我们非常激动,编剧今天就开始动笔了。我们不是大制作,也没有大牌演员,不出意外的话,六月开工。这个电影拍出来后,相信会受到好评。”吉雅没几天就把剩下的钱打过来了。我想跟乌尼日分享喜悦,这猛然间凸显出来的感觉,曾经一直潜藏在心里,就像山下一条汹涌的暗流。可我们没有互留联系方式。我再次陷入了迷茫。往下该怎么办呢?《白马,白马》仿佛抽走了我全部的脑力和体力,以及所有的热情。而乌尼日,这个极陌生又极亲近的人,她在哪里呢?她在小城吗?
我无法继续在村子里待下去了,我需要出去透透气。阿爸和额吉看到我这么艰辛地创作,心疼不已。但他们知道,我不用他们担心,由着我的性子不会出乱子。
6
重回小城
春风里,我走在小城的柏油路上。我来小城的目的不是为了见到乌尼日,可我确实又很想见到她。想到她,我内心就会翻滚起波浪,但我们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我不敢去想更多。没有她,我也会硬着头皮写完长篇小说。这样赶出来的作品十有八九难以入心。她的出现,更像是长生天的安排,在我最困惑时,把她安排到我身边,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相遇呢?我想,大多数人的一生中,很难有这么神奇地相遇。
小城的早春只能从气温上感觉到,无法从风景中看到。沿着私立学校东边的南北路往南走,行道树光秃秃的,也闻不到泥土的味道。不过好在有清爽微凉的春风。这个时间学校正在上课,校园安安静静的。我真想进去见见我的学生。我突然感到悲伤和难过。我继续往前走,走到路口,向东拐进一条胡同,眼前就是小型步行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很热闹。再走几十米,我看到了“乌尼日鲜花店”六个漂亮的大字。我的心跳有些乱。我走进鲜花店,鼻息间飘荡着一股浓烈而新鲜的花香。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搓麻将的声音。从靠北墙的花丛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买什么花啊?”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麻将声停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声音粗哑,脸色有些蜡黄,手指间夹着细烟。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随口说:“买几束玫瑰和茉莉。”女人提高声音问:“到底买几束啊?”我说:“各买三束吧。”女人快速把鲜花递到我手里,收了钱,小跑着进了花丛后面。我出来时,搓麻将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我把几束鲜花随手插入一家宾馆大厅的花瓶。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晚上我独自看了场午夜电影。两个小时后,我竟然忘了刚才看的是什么,连片名都想不起来了。春天的夜晚有些冷,我裹紧夹克走在空空荡荡的柏油路上。写完小说带来的兴奋退去后,我陷入了更深地迷茫。我继续往前走,一个年轻女人正蹲在路边呕吐,我走过她身边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问:“帅哥,有烟吗?”我递给她一支香烟,然后点着。她低头猛吸一口烟,再仰头缓缓吐出来。白色的烟很快在空气中消散。她向我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踩着冷硬的马路走了。我以前在小城,晚上很少走出来,凭感觉认为小城的夜晚是安静的。小城的夜晚的确是安静的,可在这安静里,涌动着无数条暗流。
因为特殊的契机,我的小说得到了宣传。看来往后的几年里,我不用再为吃穿发愁了。这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可以用稿费生活,自由地写作,钱挣得多就去旅游,看风景,听音乐会,观美展。可当这种愿望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性时,我并不感到快乐。我需要在精神上获得某种使我愉悦的支撑。我该怎么获得呢?这时乌尼日闯进脑海。我想起跟她共同度过的八天,想起她不被世俗左右的思想。我们都不是外向性格的人,却说了那么多话,而且说不够,也说不完。简直不可思议。
几天后,我再次走进了乌尼日的鲜花店。乌尼日不在。上次那个女人依旧在搓麻将。这次我鼓起勇气问:“姨,乌尼日在吗?”她愣了一下,问:“你是谁啊?”我说:“是她朋友。”她上下打量我一番,问:“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她什么朋友?做什么工作的啊?”这一连串的问题,加上她令人讨厌的语气,让我顿生反感。但我压住微微泛起的怒火,说:“姨,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我目前没有工作。”她说:“她现在正跟男朋友在大连拍婚纱照呢,等他们回来我告诉她,你叫什么名字?”我说:“那我先回去了,也没什么要紧事,等有空再过来。”这时,从花丛后面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回我给介绍的那个大款,就喜欢你家乌尼日这样的!”我转身走出了花店,身后传来几个女人的笑声。
原来,乌尼日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们生活的环境和圈子截然不同。我本就对她一无所知,而那个女人,也就是她额吉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乌尼日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她像她额吉口中的那样,还是我了解的样子?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她呢?我这样贸然找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瞬间将我包围。我嘲笑自己的愚蠢,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
7
在赛罕草原上
我开始投入到家里的劳动中。我戴上手套,解下羊圈木栅栏上的旧铁丝,再用一条条新铁丝重新箍紧。马棚、牛棚、院墙和房屋也被我重新修整了一遍。我想通过高强度的劳作来缓解精神上的压力。小黑狗一直跟着我。它已经完全适应了牧区生活,经常与村里的其他狗玩到一起。但它最亲近的动物还是白马,它们像患难与共的朋友。尤其遛马时,白马本就跑不快,小黑狗跟在它后面,画面十分和谐。晚上我躺在西屋炕上时,肌肉带来的疼痛,竟莫名地使我产生些许快感。我原来的困惑再次闯进脑海。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漫长。我该怎样度过往下的日子呢?这段时间我失去了写作的冲动,也对摆在木桌上的一排名著提不起兴趣。我也不再喜欢看电影,电脑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我故意回避着用脑的行为,就这样一天天机械地活着。
夏天来了,带着鲜花和青草,带着蓝天和鸟儿,带着雨露和微风。我骑上黄骠马,领着白马和小黑狗牧羊。比起去年冬天的暴风雪,此时的草原真是人间天堂。可是再美的风景也无法消除我心头的愁绪。我被烈日晒着,被雨淋着,被风吹着,却没有任何感觉。再这样下去,我就要麻木了。额吉总是旁敲侧击地想给我介绍姑娘。我虽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姑娘们会爱上我,但只要我用心对待,总会找到一个不错的姑娘结婚。我们家在村里声望很好。即使我在一些人眼里显得呆笨,可我待人接物很有礼貌,加上我读过大学,有过在市里工作的经历,有些人家还想主动把女儿介绍给我。阿爸看我劳作的状态,也觉得我似乎要扎根牧场,不再往外走了。可是他们都不了解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时我接到了吉雅的电话。他说:“你的小说已经开拍了,不过我们的团队大部分是南方人,对小说里的一些细节把握不准,想请你过来一趟。”我问:“我具体做什么?”他说:“你来当顾问,主要工作是跟编剧一起改稿,还有拍戏时帮着导演掌握演员们的台词和细节。”我问:“大概需要多久呢?”他说:“两三个月吧,争取夏天拍完,冬天再补拍几个镜头,因为你的小说结尾是在冬天。”我问:“你们在哪里拍?”他说:“在赛罕草原。”我说:“好。”挂掉电话,我回想自己的语气,觉得自己快不会跟人交流了。
赛罕草原是一片著名的草原,向西经过乌尼日的家乡,再走一百多里就到了。那里山水秀丽,风景如画,无边无际。曾有个国外的导演在那里拍过纪录片。当我骑着白马,领着小黑狗到达赛罕草原时,远远地看到剧组人员在河边忙碌的身影。快六年不见的吉雅比之前胖了几圈。他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他带我认识了剧组人员。导演和编剧对我的小说赞赏不已。他们搭建了几座漂亮的毡房,又雇用了当地牧民的畜群,里面还有几匹漂亮的白马,我一眼就认出,其中有乌尼日的白马。我心里一惊,从人群中寻找乌尼日的身影。小黑狗和我的白马快速跑过去,围着乌尼日的白马转。导演摘下墨镜,一拍大腿,兴奋地跟我说:“我虽然找来了好几匹白马,但符合要求的目前只有一匹,正愁找不到另一匹来着,这不你给我送来了嘛。”我指着乌尼日的白马,问:“这匹马从哪里来?”导演说:“从附近的村庄选的,起初它的主人不愿意借给我们,后来得知是为了拍《白马,白马》,立刻同意了。”我问:“那它主人呢?”导演说:“出门了,走前交代一定要好好待它。”我本想跟导演要乌尼日的联系方式,可想到她快要结婚了,就没了勇气。两匹白马被工作人员照料得非常好,小黑狗也被拍了好几个特写镜头。我在心里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为乌尼日默默地送上祝福。
剧组的工作进展得也很快。我成天跟编剧一起讨论剧本。编剧把我小说里的各种场景很巧妙地调换到更合理的位置。吉雅是副导演,每天在人与人之间周旋。他偷偷在我耳边说:“只要没有明显的错误,你就不要吱声,更不要有任何介意,你的钱按天算,跟着大家的节奏走就好啦。”
但我还是跟编剧产生了矛盾,主要原因是我觉得他设计的对白过于华丽,不切实际,显得虚情假意。我提醒后,他很不悦,说:“这叫电影语言,你不懂。”我生硬地说:“不管是电影语言,还是小说语言,应该说人话。”他憋红了脸,把稿子摔在桌上便出去了。后来他、吉雅和导演三个人走进来开了个小会,决定以后只要有分歧就让导演做选择。开完会导演让吉雅和编剧先出去,在我胳膊上轻拍几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年轻时也喜欢写小说,爱自己写的每一个字,只要有人指指点点就受不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的太执着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我才走到今天。我很喜欢你的小说,希望将来还能合作。”导演一席话,说得让我甚为感动和羞愧。我出来后,导演又把编剧叫了进去。
我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幼稚,复杂的人际关系令我感到苦恼。我恍惚间想起乌尼日来,她现在可能结婚了吧?如果她在剧组里一起跟着研究剧本,肯定会说出很多经典的话语,那么她的语言就很有可能被导演和编剧看中,从而出现在电影里。我一直认为,《白马,白马》是我和她共同完成的小说,甚至没有她就没有这部作品。越是想起乌尼日,我的孤独感就越深。自从她骑着白马离开后,她在我内心深处,最美、最纯净,也是最孤独的角落里继续行走。在我的臆想中,我们不断地对谈,聊一些隐秘的感受。我写作时,很多对话和很多内心独白,都是一边与她用心聊天,一边写下来的。想到这里,我羞愧不已,觉得不应该过度放大与她的关系。但我又抑制不住这种念想。
两个月后,电影拍完了。我和剧组人员成为好朋友,我们共同奋斗了两个月,分别时竟然泪流满面。编剧更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反复说:“以后一定要再度合作。”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奇妙吧,经历过争执后,反而更容易走进了彼此的心。
8
那些令人遗憾的事
回去时,我路过乌尼日的家乡,但没有进村。小黑狗跟着我,她的白马已被工作人员送到她邻居家。她应该正着手结婚的事。她的丈夫肯定是很优秀的人。想到这里,我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也许我和乌尼日前世有过某种缘分,于是有了今生的短暂相逢,仅此而已。我想人们常说的前世今生应该真的存在,不然为什么会跟极少的一些人产生微妙的感应呢?
我给阿爸和额吉留下大部分的钱,自己带上几万块钱再次来到了小城。我的长篇小说已经出版发行。而且在吉雅的运作下成为畅销书,网上的签名版销量与日俱增。书的封面印着我和乌尼日的白马,书腰上写着电影《白马,白马》原著小说。小城几家书店把这本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市作协还联合市里最大的书店,给我举办了分享会。我坐在海报前讲述创作经历。我把乌尼日说得很玄幻,仿佛真有这个人,又仿佛没有这个人。我并没有说出乌尼日的名字,我怕对她的生活产生影响。没想到这样的表述,竟然引来了不少人,而且越聚越多。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乌尼日,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高档休闲装的男人。他们一个落落大方,一个温文尔雅,在人群中显得那么脱俗。就在这时,主持人问了一个问题,我匆匆回答完,再看人群,乌尼日和男人已经不见了。等活动结束后,我在书店里又转了几圈,没再看到他们。这个男人就是乌尼日的丈夫吧。我失落地走在街上。我想去她的花店看看,可是突然又没了勇气。
当晚,吉雅打来电话,让我订明天的机票到广州。电影要在春节档首映,他负责做宣传,后天的活动上给我设计了签名售书环节。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这样的场面,但真的到来了,我却并不开心,甚至之前的失落感更严重了,就像突然走进了无底深渊,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光亮。
我飞到广州参加活动,见到了吉雅。活动结束后,我们喝大了,称兄道弟地走在街头。他说:“你之前有个短篇小说,把我看哭了。”我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两个相爱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走到一起,等他们老去,弥留之际回忆往事,最遗憾的是,年轻时两人都没能冲破世俗的束缚,等拥有了觉悟和勇气,却也来不及了。时光匆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告别就离世了。吉雅指着自己反复说:“我就是那个人。”
我没有回应吉雅的话。我也有与他同样的感受。人生充满了遗憾。我常觉得,人就是生活在遗憾中的,小时候因为丢了心爱的玩具而哭泣,长大后因为没了理想而沮丧,在更长的时光中,因为遇不到知己,找不到自我而陷入深渊。在吉雅心里也装着一个人,我心里也装着一个人。我们都没有勇气,我们都向现实妥协了。广州午夜的街头灯光闪烁,而此时我的家乡一片静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里,却酝酿着相同的孤独。
第二天,吉雅送我到机场,他的背影孤零零地消失在人群中。飞机缓缓上升,突破云层,在云海上飞行。轰鸣声中,我想起插在白色花瓶里的几束干花。那是学校某次举行活动后扔进垃圾桶里的鲜花,当时我觉得可惜就取出来放在出租屋里。时间久了,鲜花逐渐变成干花,拥有了永恒的美感,我常常注视着它们陷入沉思。乌尼日看到这几束花时,眼里闪过光。
9
此刻,她在哪里呢
下飞机后,我在小城步行街里的酒吧坐了一会。耳边响起电影《廊桥遗梦》的主题曲《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对你的爱》。乌尼日曾经讲述过关于这部电影的细节。而此时此刻,她的鲜花店就在不远处。我借助酒力走到了花店门口。但是花店的牌子正在被人拆卸。我心里一惊,可转念一想,也不奇怪,乌尼日已经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以后她不用继续辛苦挣钱了。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束鲜花吧,等变成干花就可以永远留作纪念了。我想在心里祭奠一段特殊的缘分。我走进花店,却没有见到乌尼日的额吉。一个男人一边抱着空花盆往外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没看到卸牌子呢吗,买花去别的店。”我问:“老板呢?”他放下花盆,问:“你是什么人啊?”我随口说: “老板的朋友。”他说: “她们欠我几十万呢,现在人找不到,你要是见到就转告她们,欠债要还钱。”他在嘴里骂了一句,然后继续干活。
乌尼日不是嫁给有钱人了吗?她的额吉不也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脑子乱乱的。可我又嘲笑自己,人家的生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已经结婚了,何况即使没结婚,那又怎样?我们的关系还未到涉及彼此生活的层面。我们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在一个房子的两个屋里住了八天。我是不是过分放大了我和她之间的情谊呢?但是,如果她真的遇到困难了,我能视若无睹吗?思绪纷乱之下,我向导演要乌尼日的电话号码,但导演说没有。我心里十分焦急。
第二天,我早早坐上客车,去乌尼日的家乡。我在柏油路边下车后,又徒步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进了村。可是乌尼日家房门紧锁,也不见白马的踪影。她的邻居是一对年迈的老阿爸和老额吉。他们说乌尼日前几天骑着白马走了,说有可能过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也可能不再回来。当天夜里,我在两位老人家里借宿。老阿爸说:“乌尼日的阿爸是个善良的老实人,是个称职的牧人,如果不是他妻子挥霍,他们家本可以过得很好。”老额吉说:“乌尼日是个可怜的孩子。”我问:“后来,她的阿爸一直一个人生活吗?”老阿爸说:“是啊,一蹶不振,整天喝酒,不过他放牧还是很有一套本领,只是卖牲畜换来的钱,几乎全寄给娘儿俩了。”老额吉说:“哎,寄钱的事乌尼日不知道,他也不说明。”
牧区的夜异常宁静,从窗外飘进来潮湿的空气。我一夜未眠。草原是柔软的,我想在以后的创作中去多体现这一点。人、牲畜与植物在看似无声无息的草原上低吟。他们是孤独的,他们把语言化作湿润的水分,洒在无尽的草原上。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深深地感受着乌尼日的欢乐与悲伤。此刻,她在哪里呢?
我再次来到小城,联系原来的房东,帮我找了个住处,位置在步行街东边的小区。我希望能在小城找到乌尼日。不久,乌尼日的花店已经改成观赏鱼店。听人说,店老板一直在寻找乌尼日和她额吉的下落。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除了尝试写作和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以外,每天都从观赏鱼店路过。我无法投入到新的创作中。《白马,白马》将我原来的所有思想都抽走了,我的内心就像一条干枯的河道。我想见到乌尼日的渴望与日俱增。
10
望向西北
夏末和深秋,我又去了两趟乌尼日的家乡。她家两扇窗户一直拉着蓝色帘子。秋季那趟,我得知娘儿俩回来过一次。我和邻居老阿爸、老额吉站在乌尼日家的院门口聊天。老额吉说:“当时,她们大吵了一架,乌尼日的额吉逼着女儿把这房子的房证拿出来,乌尼日死活不同意,因此挨了好几记耳光。”我问:“后来呢?”老额吉说:“后来在我们的耐心劝说下,总算安静下来了,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到乌尼日额吉的骂声……乌尼日骑着白马哭着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老阿爸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短暂的秋季过后,迎来冬季第一场雪。我在小城写了很多不成文的段落,有的长有的短。我经常把这些文字翻出来阅读,然后呆呆地坐上好一会儿。我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我路过小镇时去看望了叔叔婶婶。他们夏天回老家待了几天,因为没有家畜,加上身体也有点疾病,就回小镇安心度日了。人都有老的时候,叔叔婶婶和阿爸额吉都在变老。人老了,选择的余地就少了。我为时光飞逝感到悲伤。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人们对这种人的理解总是有些偏见,以为是软弱的表现。想起乌尼日曾说:“很少有人能真懂这种情感,所以我会把自己关起来,等情绪稳定了再出门见人。”我和她有一样的感受,但我更多是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活动。我的生命里突然闯进来这样一个女人,她使我猝不及防,又在我不知如何应对时离开。当我慢慢解读出那八天的意义时,她已经消失了。
趁着北方草原的雪天,《白马,白马》剧组人员来去匆忙。吉雅只在电话里跟我聊了几句。电影正在紧锣密鼓地赶进度,不出意外春节档就能上映了。他希望电影上映时,我也能到场。不过一年时间,我的生活竟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的确是真的。我成了村里的名人。额吉还是希望我能娶村里的姑娘。但我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热情。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冬季荒凉的原野上。寒风阵阵,四野无人。每次走到高处,我的白马和小黑狗总是向北方望去。难道它们想起了去年冬天?小黑狗更多是望向西北。它肯定是跟我一样,想起了它的主人。
我常常在外面逗留很长时间才回家。一个人如果没有另一个说话的人是可怕的。以前总觉得怎样都能扛过去,反正我可以在书里遇到伟大的灵魂。但现在意识到,人得有个知己,如果还没出现,这个知己可以是自己,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可当有比自己更懂的人像闪电一样出现时,心灵会开启另一道门。而且不是单方面的开启,是互开心灵之门。我成日沉迷于胡思乱想。而这些胡思乱想又带给我极大的安慰和失落。
11
寻找乌尼日
有一天,我突然决定再去叔叔家看看,打算住上几天就回来。我跟阿爸和额吉说的理由是,去散散心。他们不再为我奇怪的举动而感到困惑不解。也许是某种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引领吧,冥冥中让我不断向未知出发。我给白马套上马车,领着小黑狗,带着行李和食物出发了。我再次走在了西伯利亚的寒风中。一路上的情形与去年冬天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份未知的期待。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乌尼日,希望她能骑着她的白马,穿着她蓬松的白色羽绒服出现在我眼前。尽管这种概率为零,但我在想象中感到愉悦。同时,我为不存在的爱情感到羞愧、自责。
我在叔叔家住了两天。这两天我几乎没有睡着,外面一有动静,就起身出去看看。那些风雪的呼啸声、木门的撞击声都化为乌尼日的脚步。到了第三天早上,我再也按捺不住,拉着白马,领着小黑狗,冒着风雪,向西北边走去。乌尼日曾沿着这条路来过,我现在沿着这条路去找她。风雪越来越大。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破脸颊。我把小黑狗抱在怀里,吃力地向前走着,直到黄昏,我终于走到乌尼日的院门口。小黑狗叫了起来。我把它放下来,它直接跑进了院子,旁边的马棚里拴着一匹白马。两匹白马相见,立刻嘶鸣。小黑狗已经去挠土房的木门了。木门打开,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乌尼日出现在眼前。
安顿好白马后,我们围着东屋的铁炉坐下,小黑狗惬意地趴在女主人脚边。这一切都像去年冬天的场景,可这一切又发生了质的变化。乌尼日没有结婚。她额吉口中的男人和我认为的男人,都不存在。她的额吉做理财欠了很多钱,就想让她找个有钱人嫁出去。去年她赌气回到老家,见到了重病的阿爸。她这才了解,当年她阿爸长期受到她额吉精神上的折磨,两人的矛盾越积越深,最终离婚了。当时她认为再怎样,额吉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过错归罪于阿爸。阿爸就是额吉口中的坏人,软弱无能,一事无成,而且作为男人总跟女人计较。她选择跟着额吉生活。额吉把家里的羊群全部卖掉了,只剩下两匹白马。而这两匹白马是乌尼日看着阿爸可怜,求着额吉留下的。现在的这匹白马就是那两匹白马的孩子。她的阿爸把这匹白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并连同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女儿。
乌尼日说:“其实阿爸留下的遗产很少,我也不是为了这点钱跟额吉闹翻。我不明白的是,阿爸都已经去德巴占了,额吉为什么还不放过他呢?”她擦掉眼泪,继续说:“那天我害怕弄丢了白马,赶紧跟邻居借了一匹红鬃马,就那样跑出来了,好在红鬃马后来也回到了村里。”我静静地听她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平和。她说:“我早早出来赚钱,是为了减轻额吉的负担,我的学习成绩完全可以考大学的,但额吉总在我耳边嘀咕,说养我不容易。这几年都是我在给她钱,可是她跟着别人理财,被人骗又不知悔改,欠下很多外债,我去年才知道,额吉一直不让我见阿爸,是怕我知道真相,从而不再给她钱。哎,我真是错得离谱。”我问:“那你额吉现在在哪里?你们有联系吗?”她说:“我已经把兑花店的钱,还有我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替额吉还清了所有外债。以后她爱去哪就去哪吧,我只想守住阿爸留下的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受到温暖。”我说:“夏天时我看到你了。”她说:“那时,我正在处理额吉的一些财务纠纷,你已经是大作家了,我都不敢跟你打招呼。”我说:“我算什么作家,没有你就不会有《白马,白马》。”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向她倾吐了这一年来经历的事情和我一直以来备受折磨的隐秘的心事。她也从手机上看到了关于我的新闻报道。
她把我领进了西屋,推开门的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屋中间摆着一张大长条木桌,上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和各种工具,还有我的小说《白马,白马》。洁白的墙面上,挂满了绚烂的“鲜花”。乌尼日说:“我以前心情低落时,常常从草木中寻求安慰,今年最绝望时,想你却不敢去找你,于是就读你的小说。有一天我从书中获得了灵感,便用永生花的方式致敬心中的虚无和真实。”
我走到木桌前,拨开五颜六色的颜料,看到了尚未画完的两匹白马和小黑狗。它们并肩站在花丛中,遥望远方。窗外是辽阔的雪野,两匹马静静地站在马棚里。天气预报说,暴风雪快要来了。但我们感觉像春天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