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里,我最想做的事是回小镇去。
小镇在岛屿沙地上,仅300年历史。我开车驶一圈,方向盘还没摸热,便走完全程,沿途景致比不得城里,人烟也稀少。不过,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小镇一副抱朴守拙的样子,我在其气息里感受到一份笃定和安然。我喜欢坐在河边钓鱼,或是站在岸坡上、石堤旁瞭望长江连着东海的波涛,或是到野地里数数那几丛绿树。
晓依哥如期打来电话,也不问我人在何处,只叫我第二天上午回镇上。他说,这时节的玉米揿得出白浆呢,半嫩不老的,煮一锅最好吃。若是我不回嘛,留老了也可以摘下来磨碎,做成玉米稀饭吃。
晓依哥从外地退休后返乡,村庄里有爹娘传下的两间旧屋。他把旧屋翻修后,在宅院四周种满花花草草,还收回了一块自留地,在地里种上各种农作物。他的房子毗邻马路和运河,行人、船夫瞧见那花草簇拥的宅子,都得眼馋一番。
第二天,我带上两瓶酒回去了,与晓依哥坐于野地的草木间喝几杯。晓依哥的宅子像个“花站”,仿佛旧时光里开出一列车,在这个站点停下,送来一位园艺老匠人。这位老人一年又一年守护着这些竹、榆、槐、苦楝、柳、香樟和冬青等。在他的眼里,每一种植物都像美人儿,所以他快乐地把自己说成“花站里的美老头”。
菌菇、蔬菜、瓜果类都是随人生长的。晓依哥不倦地侍弄着,因此从不见它们荒芜或萎败。在他那个“花站”,我看到了童年时最喜爱的水仙、菖兰、月季、美人蕉等。河畔还有野生的芦根、蒲公英、苍耳、车前子和各种中药材植物。
“究竟需要多少精力来打理这里?”我问。晓依哥乐呵呵地喝了一小口酒,说,无时无刻不在悉心打理,要的就是一份忙碌于田间的野趣。他把一半退休工资都花在这些植物上,好在大地自有回馈,让他四季皆得草木香。
有一天,我与晓依哥散步至镇上的一个小区前,见马路旁、河畔、弯道三角地有挖掘房屋地基时运出来堆放形成的泥墩,似一座连一座的小泥山。
这些山竟然成了平原上的一道风景。离开村庄集中居住在小区的老人纷纷来垦荒,将半人高的杂草除尽,翻松泥土,种上各种蔬菜,泥山变成了梯田,长出油菜、小麦和高粱,还有一小片玉米和甜芦粟。一条河沿上有一片显眼的水稻田,可能不足一分田,这是我见过最小的水稻田。或许,种田人并不为收获口粮,而是为寄托一份田野情怀。
那天,我看到村里的龚叔和黄叔在泥山脚下抽烟,便跑过去打招呼。他俩原先在村里时从没分开过。两家隔几座宅子,两人都种了一辈子庄稼,早当了爷爷或外公,儿女都在城市里工作。
龚叔说,旧房改造时,他们两家摇到的安置房的号数间隔远,没有拿到一个住宅区的房子,因此不像在村里的时候几乎天天可以碰面。黄叔接嘴道,他跟龚大哥想到一块了,所以一起在这里“拾”块地种种,每天像出工一样边干活边聊天。龚叔又说,自己快80岁了,离不了这地气。
土地是这群硬汉子赖以活命的根基,龚叔所言之地气,我想就是一种依附,从肉体到精神的依附。我以前从未如此想过,原来,庄稼人那种辛苦、忍受,还有各种不为人知的磨难,日积月累成了他们骨子里容得天下的气度和担当。
早年间,晓依哥从外地回小镇探望爹娘时,第二天总要赶早去镇上买些荤菜与杂物。他感觉村庄里的时间像是比其他地方的时间过得慢,便先跑到宅前的菜地里割几棵青菜。脚踝触碰菜叶时有一阵凉感,菜叶上有夜间降温时地面水汽凝成的露水,温度继续降低,蔬菜的叶瓣上便会缀满薄薄的白霜。太阳下,霜又很快融化,从地气和野风中闻得到枯草经霜露后沤出的柴火味,那些野花杂草的草木气息、累累果实的甜蜜香气,由田头、村口一直弥漫至农家小院。
乡野的秋意浓起来,庄稼人要开始秋收了。
晓依哥的这番感受,我也有过。记得在生产队时,秋收到了,庄稼人手提镰刀与磨刀石走进田地里。村庄被庄稼地所围绕,有河泊、泯沟、渠道,有茂密的芦苇,芦花浅白时鸟雀追逐,像满天的羽毛往天上飞。堤岸边时不时吹来一股回溯的风,带来海上的一丝咸味。岸脚下一片稻田由南向北绵延,稻棵浮卧在暖阳照射的光影下,黄澄澄的稻穗低垂着,宽阔而庄严。
这是一年里最盛大的收获季。
老队长挑头,俯身割下第一把稻棵,接着,社员们依次弯腰曲背地收割。大地上顿时响起镰刀与稻棵碰撞的唰唰声,农田溢出的稻谷香飘满村庄。那一刻,我理解了庄稼人积聚一年的喜悦,只依靠一柄镰刀,在艰辛的劳作里分享所有的回报。
那镰刀与稻棵碰撞出的是最美的秋声,迥然不同于如今收割机的轰鸣声。
一个“秋”字,拆分后是一个“禾”字和一个“火”字。种子从入泥开始,慢慢地抵达成熟,离不开人身上起“火”一般流淌的汗水。落泥的汗,沉潜的力,点点滴滴地浸润果实,秋才格外饱满。
晓依哥又陪我笃悠悠地转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远远看见一间茅草屋。晓依哥说他的童年就在类似的茅屋里度过的,嚷着要去摸摸那一根根有骨力的茅草。
几乎早已绝迹的茅草屋,在乡下偶见。它的主人或许是思念远去的日子,也或许是解不开别离旧居的乡愁,竟然让它如此意外地矗立在旷野里。
真走近茅草屋时,已是四五里开外。杂草丛遮掩着一条小径,泥面已被踩得很光滑。再近些,茅草屋边有一片干涸的养蟹塘。原来,茅草屋是临时搭的窝棚,用于夜间看蟹防盗。屋子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可能很久没开过门。我贴着门缝朝屋里一望,里面像门口的蟹塘一样整洁。
出乎意料,茅草屋向前数米一转侧竟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一块平地上铺满了蔬菜,有豇豆、丝瓜、青椒、番茄、芋艿等——家常小菜,种类齐全。另有两垄茄子藤,茄子已经被摘完了。
我和晓依哥惊喜于这处家园的模样,竟有人还在值守荒地。正当我俩大呼小叫着摘红辣椒、嗅味道时,一位大嫂从杂草中冒出来,用土话询问:“侬做哈?”
听到乡音,我们便与大嫂打起了招呼。大嫂告诉我们,再过一阵子就能等到格外鲜嫩的秋茄子了。摘下茄子,剖开装满一碗,农家有一种酱料,是将蟹捣碎、装罐,腌过三日再吃的,挖一勺这样的蟹酱铺在茄子上,淋油、放葱段、加辣椒,这道清蒸蟹酱茄子味比珍馐美馔。
大嫂这番话考究,我心想她应该不是种地农民。果然,她是大学老师,从外地的大学退休后回乡照顾年迈的母亲。村里的老屋改造后,她的父母借住在外村,等待安置镇上新居。想不到,父亲未住上新房便离世了,茅草屋门上的那把锁的钥匙不知被父亲藏在了何处。大嫂说,她不想破门而入,在门外看看就行,仿佛看着父亲劳碌一生的旧貌。而父母种过的那块菜地,她想要接着种,留作一份念想。
与大嫂聊天后,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她是我的前辈,我也不知这少小离乡人的过往,但她那句“念想”就像一条悠长的思念河流,河水清且涟漪,指引着她回到故乡。
心之所向、步之所履,心藏精神原乡的人,内心的疆土会永远茂密丰润、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