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迟子建中篇新作《碾压甲骨的车轮》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在她近年来的小说文本中潜隐着一种创作动机,就是试图以文学的方式叩问历史与现实。与《伪满洲国》《白雪乌鸦》等长篇小说着眼于宏大历史背景下小人物日常生活图景的建构不同,在《碾压甲骨的车轮》里,迟子建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呈现出新的样态,即以多重叙事空间实现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在时光穿越中连通古今,重现历史迷雾下的人性立场。
小说紧紧围绕晚清罗振玉失散的甲骨展开故事,并勾连出时隔一百多年的古今之人的命运。百年之前罗振玉与王国维之间的牵绊纠葛,当下李贵的失踪与贺磊的横死均通过甲骨与车轮渐次展开。翻看作者前两篇钩沉东北历史的中篇小说我们发现,迟子建都会选择用一个媒介物充当连接历史与现实的工具,如《喝汤的声音》中的牙齿,《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的古文物,这其中蕴含着作家对尊重历史与传统文化的呼唤。“龟虽寿三千岁,永不朽在文字”。没有一代又一代国人的传承,中华文明将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压。千百年来,我们的心理结构、民族个性、文化品格何以发展至今天,线索或许就隐藏在源头。迟子建通过文学的手法,以物比兴,把甲骨与车轮作为古今穿越的媒介、历史传承的载体、文明永恒的象征而存在。倘若反其道行之,就会如同李贵祖上那对遗失的马车轮一般,成为携带诅咒之所在,迷失在现实人生的十字路口当中。
魔幻与悬疑——文本构造的叙事策略。在历史转化为文学的路径中,经典名著《三国演义》提供了典型范例。在这部以《三国志》《资治通鉴》等史书为依据,经过艺术加工而成为文学作品的文本中,融合了民间传说、说唱故事等元素,并借助丰富的叙事技巧,将史书中简单勾勒的人物肖像转化成了丰满的艺术形象,这也是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根本区别。在迟子建看来:“文学以它特有的情感深度介入方式,可以使历史变得鲜活、具体、有情。”这种方式在《碾压甲骨的车轮》中体现为魔幻与悬疑的色彩。小说以第一人称的限制叙事视角,开篇就制造出丈夫李贵某日赏樱未归的悬疑感来,时有时无的邮件与行踪不定的IP地址,使李贵的去向甚至生死始终悬而未决。与之相对的则是神奇的马车轮,虽辗转于不同主人之间,却始终“魔性”不改,甚至夺人性命。“我”和丈夫朋友贺磊之间的暧昧、李贵与贺磊之间潜隐的阴谋,以至罗振玉与王国维之间的恩怨纠葛,小说都并未给出答案,只留待读者自行脑补,从而实现了制造悬念却不解开悬念的叙事策略。
释怀与救赎——历史书写的文学旨归。迟子建曾说:“文学不能改变世界,但它能拯救心灵。”在迟子建以往作品的历史书写中,她一直执着地为平民百姓立传,小人物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场景被裹挟在大的历史背景下,随命运浮沉。而在她的几部中篇近作中,作者开始重新审视个体对历史的观照。历史文本在向文学文本转化的过程中,所指涉的救赎人心的精神向度才是作家的价值追求。对于小说中的未解之谜,作者在创作谈中这样解释:“两个 ‘受害者’,无论是李贵还是贺磊,都有他杀或是自戕的可能。从心理维度来说,没有凶手会逃之夭夭。”“我”带着满身伤痕,仍要继续生活,而顺顺作为贺磊之死的关键人物,究竟参与了多少,他的解释里何为真、何为假,倘若是顺顺造成了贺磊悲剧的发生,他是否能借由此举从痛失生父的哀愁中获得解脱?抑或从此背负更沉重的枷锁。心理之罪如何赎清,或许才是文学真正关心的。
无论是纷繁复杂的生活,还是深广的历史,迟子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撷取的永远是人性温暖的一面,但她也从未回避丑恶或苦难。她的小说中既有小人物的歌哭与人性的温暖,亦有无畏人世艰险的凛然。她的近作所呈现的语言、结构的凝练,愈发显现出文学朴实、醇熟的质感。通过不断的文学实践,迟子建所建构的文学东北之内涵也将得到更多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