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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测海:假装是一棵桃树
    • 作者:蔡测海 更新时间:2023-08-09 09:03:28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6866


    候鸟飞过天空。我在山岗上喊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比不上山沟里一块石头。从有名字那天起,它们就反对自己的名字。候鸟落下几片羽毛的时候,我们一齐歌唱。

    猪鼻孔鼻音太重。我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同我们一起歌唱了。往后的山岗空无一人,只有蚂蚁和别的虫子在这里聚集。

    猪鼻孔从我们古树村消失,是我们的一个损失。我们失去一个玩笑。他舌头不灵,鼻子有病。舌头不灵,是生来这样,鼻子有病是抠鼻孔坏了事。他说话从鼻孔里发出声音,像打鼾。我们便叫他猪鼻孔。玩笑,不带恶意。是玩笑还是恶意,他才是答案。他开始不乐意,多次反对、抗议,后来默认了。大家叫他猪鼻孔,他能怎么办?他一定对我们怀有仇恨。

    我们一起看蚂蚁打架,挖愁肠子。猪鼻孔把愁肠子扯成几段,让蚂蚁掠食,搬运。扯断的愁肠子还活着,在蚁群中蠕动。这样的游戏让我们兴奋。杀死一只毛毛虫,要特别小心,如果它的毒汁溅到你的眼睛里,你就永远看不到虫子和它们的世界了。

    古树村的童年,从作恶开始,还有玩笑和快乐。

    蚂蚁是虫,愁肠子是豸。这是后来的猪鼻孔告诉我的。猪鼻孔还给愁肠子取了一个新名字,说它叫蚯蚓。

    猪鼻孔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时间不确定,是白天,还是晚上?是头天,还是第二天?

    正常的人,没什么不同,生了病各不一样。我吃多了野刺莓,又咬到一只打屁虫爬过的野果,肚子胀得像个球,嘴唇起泡,舌头肿胀、僵直。一部分器官失灵。猪鼻孔说,你现在晓得了,一条好舌头有多重要。你从来不叫我猪鼻孔,是吧?我点了点头。别人叫他猪鼻孔时我心里是笑着的。我想告诉他,我和别人一样笑话他,拿他当玩笑。但我舌头肿胀,说不出话。他说话,我点头。这是欺骗。我和别人一样拿他当个玩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头,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难过。

    猪鼻孔以为,我是知道他来告别,才难过的。他安慰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他说,离开古树村,是他自己决定的,与任何人没关系。他做了长远打算。像他这年纪,十一二岁,不大不小,遇到好心人,会收留他。他能帮人干一些活,守牛、放羊、砍柴,又不是大肚汉,吃得少,人家不嫌弃。猫狗养熟了,也会有感情,人家会帮他治好大舌头和猪鼻孔病,然后给他一个好听的名字,再帮他娶个女人,这不是不可能。他的计划听起来很完美,我不再难过,送他到山垭口,太阳出来的方向。我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给他,在他没找到好人家之前,这几个硬币会有用处。要早知道他的计划,我会多找些硬币给他。

    古树村一个人不见了,让所有人着急起来,相互埋怨,不该叫他猪鼻孔。人们到处找他。有人在树林发现一只布鞋,猜想他被老虎拖走了。那只布鞋已经腐烂,尺寸也大,应该是哪一年采山货的人丢下的。有人在大峡谷的河滩上发现一具尸体,不像十二岁的孩子。在有事的时候,所有蛛丝马迹都会扯进来。一个人失踪,只有两种可能,死了,或者活着,但不知所踪。我一点不急,等猪鼻孔回来。他回来时不再是猪鼻孔,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古树村人外出几年,回来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有叫保罗的,有叫查理的,有叫真尤美子的。只有马二回来没改名,他出去几十年,学得些考古知识,回来就叫他马二先生。名字没改,只长了两个字。那个改名保罗的,我们以前叫他巴篓,那个改名查理的,我们以前叫他懒板凳。原来那些人名,还不如愁肠子好听。我们一起,看蚂蚁打架,捏泥人,筑城墙,泥巴不够湿,用尿和泥。这些事,到他们离开古树村以后,同原先的名字一起,隐瞒了。人要脸,树要皮。脸面半条命。有个好听的名字就有了好脸面。猪鼻孔出走,想找个好名字回来。刚上学那会儿,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正式的名字,就像书包、铅笔、课本一样,得有个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应该同他的长相和声音有些关系,要不,就像假名。我们彼此,还是叫原先习惯的名字,那些名字才像真的。我想起一个名字,会想起那个人。我会想起猪鼻孔,想起巴篓,想起懒板凳。这些名字不太体面。这也没什么。古树村,最体面的是那十几棵老柏子树,树龄最大的八百多年,最小的也有四百多年。每棵树相貌各不同。有风吹来,枝叶摇动,一齐吟颂,像几个老先生,忽然兴起,读前朝诗文。有过路客,姓倪,看过这十几棵老柏,说他祖先中有个叫倪瓒的,画过这古树。古树村有个别名,叫倪家村,村里没一家姓倪的。七舅妈叫倪爱云,她是从湖北嫁过来的。七舅妈会绣花,她做了个梦把梦的样子绣出来,一枝桠,一只蝉。村里人担心,七舅妈遇上树精,会生一场大病。但七舅妈活得好好的,活到九十七岁。她忙完农活,做完家务,喂过孩子喂过猪羊,就绣花,她点过的灯草,比全村女人点过的灯草还多。人们没见过她绣什么。到七舅妈去世,打开她的箱子,一箱子虫,她绣了各种各样的虫。我帮她捉过虫,也有几十种吧,不知道七舅妈会把它们绣成花。古树村人怕陌生人,不怕虫。遍地都是虫。它们在落叶里,草丛中,石头底下,枯木中,泥土里,水里。它们到处安家。它们的家很小,又好像很大。

    那个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这里,就是山,就是乡。他们来到这里,不知要干什么。村里住进几个陌生人,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说是学医的,会看病。他脖子上挂着听筒,大姑娘小媳妇挤过来让他看病。男人们身体结实,前半辈子不看病吃药,有点小毛病,烤火晒太阳就好,累坏了也就是拔个火罐、刮个痧,再喝一碗姜汤,再重的病,说好就好。女人们找戴眼镜的大学生看病,是看个稀奇。那听筒,会听见身体里的虫子说话。听到虫子说话,病根子就找到了。以前,古树村来过洋人,蓝眼睛厉害,能看见土下深处的宝藏。那些地下宝藏,让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洋人走了一遍,天大旱三年,那些地下宝藏是被洋人偷走了,地脉断裂,好日子也断了。古树村那十几棵古柏,原先没有蚊虫,后来蚊虫也多起来,到处是虫,树上爬满各种虫子,树下有蚂蚁窝,树叶上吊着毛毛虫。在虫子繁殖的岁月,日子变坏,又仿佛变好。虫子也是要过日子的,它们兴旺,日子就坏不到哪里去。它们也是生机。它们不会被赶走,也不会绝灭。

    戴眼镜的大学生,与我们不同,他怕虫子。我想,他是给人治病的,与虫为敌,要消灭一切虫害。他就是一只啄木鸟、一只青蛙,或者就是杀虫药。

    能给人看病治病的人,是个好人。他开始给一位少妇看病。那少妇说头晕,心跳得厉害。他给她看病,叫她解开衣服。夏天,衣裳单薄,不分内衣外衣,只穿一件。解开衣服,就现出一身活肉。他是个新手,第一次见到这一身活肉,要她穿了内衣再来看病。后面有年纪大一点的妇女说,就是看个病,换什么衣?他知道女人穿衣服这件事以后,不再用听筒,和当地大夫学了看病方法,看脸色、问病情、闻气味,还学会把脉象。沉浮滞滑,心里有数。

    我们叫他四眼,脱光衣服围攻他,他逃无可逃的时候,就停下来吓唬我们说,你们会长鸡眼,会长六指头。我们散开,不敢再围攻他。村里的狗也会围攻陌生人。人下蹲,做出捡石头的样子,狗群会逃散。鹞子围攻老鹰,麻雀围攻谷子,风围攻树林。在古树村,他无数次被围攻,烈日和风雨,漫长的时光。后来,我们不再围攻戴眼镜的大学生,不是被他吓怕了,是我们成为了朋友。我们有好吃的食物,会和他分享。以我们的吃食习惯,最好吃的,是除人之外,所有动物的肉,有血的动物肉都好吃,无血的是虾和蝉蛹。老虎和蚂蚁也喜欢肉。老虎吃带血的,蚂蚁吃腐烂的。人吃杂食,除了动物,吃粮食、蔬菜、瓜果,还有奶和一种怪物,叫豆腐。据说孔子不吃豆腐,是怪物。我们和戴眼镜的大学生分享食物,也领他认识一些草木、虫和鸟、和我们相熟的,也要与他相熟,这样才算好朋友。他说,以后不要叫他四眼,这是人身攻击。我们都有不好听的名字。板凳、巴篓、猪鼻孔、卷舌头、卷巴老、撑杆脚、大菩萨、大肚汉、麻子、驼子、六指头、团鱼脚、母鸡眼、缺嘴巴、鼻涕虫、瞌睡虫、石头。叫你四眼,算是好听的。我们叫他四眼,是为了记住他。一张缺腿的桌子比一张完好的桌子更能让人记住。我们容易记住一些残缺,与记忆里的恶意一起永世长存。我们古树村人,有善心,爱房屋,爱土地,爱邻人,也爱过客。爱牛和农具,爱果木和庄稼。我们的屋不漏雨,火塘里有千年不断的火种,我们爱屋,虫和鸟也爱古树村的木屋。蜘蛛在壁上结网,燕子在檐下筑巢,麻雀在屋顶下躲雨。也有老鼠和蜈蚣,水缸底下会有几只蟋蟀。我们爱土地,把坡土变成梯土。一道一道的土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砌成的。父亲把石头递给儿子,儿子又递下去。石砌的土坎,牢实。种庄稼,也蓄树木,水土不会流失。水丰土厚,在这样的地方,插根扁担也会发芽。农历四月八,是牛节,给牛吃放了盐的青草,还洒上一些甜酒。大年三十,用刀给果树切一个嘴巴,喂米饭,一个人问果树,一个装作果树的人答。结不结?结。多不多?多。大不大?大。甜不甜?甜。

    戴眼镜的大学生装过一回果树,他和别的几个知青还演了一出果树戏,有说有唱有扮相,有花有果,有香有甜。离开古树村那天,他们在一棵梨树下同我们合影,还哭了一场。梨树开花,离开的意思。分梨就是分离。我做了树叶盒子,棕叶编织的,放了一只金甲虫,绿色、金色、胭脂红,有这三种颜色的金甲虫,叫凤凰,很漂亮,我还在盒子里放了几块柏脂和桃树脂,那是金甲虫的粮食。戴眼镜的大学生很喜欢,他让金甲虫在手上爬了一会儿,让它飞走了。他说,金甲虫吃完盒子里的食物,找不到吃的,会饿死。他只带了那只棕树叶盒子。他走了好远,回头向我们招手。我们一齐喊他:四眼——

    四眼说再来。我送他的那只金甲虫又飞回来,还有它的伙伴们,吃老柏树的树脂,我不忍心捉它。等多少年以后,它会变成一粒琥珀。

    几年过去,古树村没人进来,有路过的手艺人、算命先生、牛客、劁猪匠,一年也只来过几次。古树村出去的人,也杳无音讯。猪鼻孔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现在叫什么名字?这天,我在路边看蚂蚁搬家,一群黑蚂蚁,由一只大蚂蚁领头,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很长的蚂蚁队伍。想象它们的目的地很遥远,像是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有的蚂蚁还托着一粒蚂蚁蛋,那是它未出生的孩子。它将获得蚂蚁知识,成为蚂蚁先生。扶老携幼,蚂蚁艰难地行走,去哪里便去哪里,没有争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必定会受到惊扰,寻另一处安生。蚂蚁走得慢,一点也不急,蚂蚁行动,靠的是耐心。这些是曹家蚂蚁,头大。又肥又笨的是刘家蚂蚁。细腰的是孙家蚂蚁,像新娘子。蚂蚁就这三家,别的蚂蚁我没见过。

    像我这么大的年纪,还在关心蚂蚁行动,是个笑话。别人这么大年纪,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喜欢别人婚事热闹,也喜欢别人家的孩子,还和别人家孩子一起看蚂蚁打架。我对娶老婆生孩子那些事,还没想出个滋味来。我想,我是不是发育不好?小镇上有个漂亮姑娘,卖胶鞋。我有一双旧胶鞋,还能穿一两年。见那姑娘漂亮,我去她那里买了双新胶鞋,穿了几天,我把胶鞋撕一道口子,再去找她,说胶鞋质量不好。她说,脱胶了,拿胶水帮我粘上。来去几回,和姑娘好上了。她说,我要和你生孩子。这吓到我了。要生个孩子,天天和我看蚂蚁打架,这不行。后来,那姑娘嫁了个养蜂人,养蜂人也是我朋友。同那位姑娘好了一段时间,证明我发育良好。

    在路边看蚂蚁搬家的时候,来了个邮递员,他从邮包里取出一封信,还有几本书,说是我的。

    信和书,是四眼从省城寄来的。那封信写了什么,我早忘记了,但收到信的感觉,就像他当初来到古树村一样,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寄来的书叫《昆虫记》,是一个叫法布尔的人写的。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我常常不明白一个人是湖南人,还是湖北人。我读过小学,上过地理课。老师把地球仪放在讲台上,讲五大洲四大洋,讲地球是圆的,我还是认为地球是平的,和我的祖先一样,人站在地上,房屋立在地上,山河生在地上,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地理老师转动地球仪,世界分许多国家,给不同的人住,像不同的村落。出了中国,就是外国,出了古树村,就是别的村。我记住了一个叫新西兰的国家,那里到处是牛羊。我记住了一个叫挪威的国家,冬天很长,白天也很长,有大鱼,鱼皮可以做衣服。我记住美国,是因为语文课本里的一首诗:


    密西西比河

    有一个黑人孩子被杀死了

    他不该对布伦特太太吹口哨


    在古树村,晚上吹口哨也是要挨打的,会引鬼进村。

    我记住日本,是因为历史课,还有连环画。地道战,东北的大豆高粱,地雷和日本兵的刺刀。

    我还记住了非洲,饥饿的孩子,我们要少吃些食物,分一些给他们吃。

    小学语文课,学汉语拼音,我们用古树村的方言,把“中国”的国,念成gué,四眼费了好大的力气,纠正我的汉语发音。他教我查字典,到他离开古树村,我认识字典里所有的字,和他在一起,我会讲标准普通话。他离开时,把翻烂了的字典留给我。他离开不久,我又说起古树村的方言,普通话在古树村不流行。这里流行结巴,学结巴变结巴,不学就不会变结巴。

    后来,我去了省城,住在一个叫东风二村的地方。小巷里,文物研究所的门口有个水果摊,湘乡人摆的,我常经过那里。听摊主用湘乡话给孩子辅导作业,我用古树村的方言帮他纠正。那孩子考上浙江大学,读了博士,到处演讲,一口湘乡话加古树村口音,那孩子对我讲,他的演讲,让人印象深刻。

    我印象深刻的,是省城的电灯。那个时候,要是国家有足够多的电,有足够多的电缆和电杆,让古树村通电,那里的夜晚会明亮得多,我的眼睛也不会坏。《昆虫记》损害了我的眼睛。四眼寄给我《昆虫记》的时候,还寄了一只大号手电筒,装四节大号电池。等电池用完,我再没用过它。它慢慢变暗,后来熄了。我不知道换新电池,以为它死了。机器也有寿命。再说,我也没钱买电池。能在夜里发光的都贵。星星很值钱。

    一开始,我以为《昆虫记》是讲蚂蚁打架的故事,或者讲虫子的交配、争食、开会、历险、攻击,有时说谎,让一些虫子信以为真,或者复仇、相害。我要读让人着迷的故事。应该有一只叫凤凰的金甲虫,有一只大虫三番五次地去补胶鞋。这些,《昆虫记》没写,这是一本让我失望的书。我读这样一本书,损害了眼睛。我总也读不完满天的星星。

    七舅妈一生气,就对七舅喊。这辈子嫁了你,为你操心,真是瞎了眼。这是我听到的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七舅妈把七舅当成《昆虫记》,才会这样大喊大叫。对河东狮吼的女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读《昆虫记》,她的脾气会变好。七舅妈生了我表弟,表弟后来成为了一名海军少校。我对他说,《昆虫记》是一本让我百读不厌的书,英国人写的。表弟纠正我,是法国人写的,作者叫让·亨利·卡西米尔·法布尔,他是昆虫界的荷马。表弟还说,一个人是哪国人你都分不清,这在军事上是个大错误。我应该叫你“总统先生”。有一位总统先生,经常分不清外交使节是哪国人。他的国家太强大,世界各国一片模糊,他只能记住少数几个国家的名字。你就是古树村的“总统”。那些鸟来自哪里?那些虫子来自哪里?它们的国度,你能说出名字吗?

    我是在省城一个叫东风二村的地方,与表弟见面。我和表弟喝了一瓶红酒。老卡的家酒。老卡是住澳大利亚的美国人,他太太是中国人。老卡不是酒商,是位旅行家。旅行家热爱酒,也热爱和平,老卡自家有一片葡萄园,他选最好的葡萄,酿成好酒,不多。那些酒刚够一家人周游世界。那是上好的红酒,比法国的意大利的或者智利的,都好。大概是他娶了位中国太太,他的酒对我的胃口。我一般叫他“中国先生”。

    表弟比我懂酒,说这是他喝到的最好的红酒。他问我老卡更多的故事,问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位朋友。我说是朋友的朋友,一个好人。一个热爱旅行的人,适合做一个好人。

    约好表弟,回一趟古树村,他每年有一次探亲假。我还想邀四眼一起去古树村。在省城几年,我一直在找四眼。按照他写信的地址,叫六堆子的地方,那里是一条眼镜街,满街都是戴眼镜的,怎么能找到四眼?如果他是一位成功人士,在报纸上、电视上能见到他,至少也有些蛛丝马迹。他不是。到处都是人,四眼在哪里?表弟也未能如约,他总有任务。我还去了表弟的营房,参观了英雄陈列馆。在军港,看了战舰,还有航母,潜水艇在深水里,看不见。表弟也像潜水艇,没见着。离开时,我站在一块峭石上,面朝大海说了一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是孙子说的。我是从查理那里听来的。查理是谁?查理就是懒板凳。他的话,总似是而非。他说古树村的河水,都流到洞庭湖去了,这是一定的。他还说过,古树村地下有条大阴河,河水不是水,是石油。它一直流进大海,那里的海水可以燃烧。我问,是真的吗,懒板凳哥?他说,人多的时候,你要叫我查理先生。他说,古树村的口音太重,要说普通话。他说,我保证你会过上幸福生活。我有些茫然,我不是一直在过幸福生活吗?查理的话就像语文课本,找不出一个错别字。还有保罗,他简直是地理课本,他连最小的岛国都能说出名字。

    城里有树,不见蝉鸣。没蝉鸣的夏天,很热,穿城而过的大河没带给省城一些凉意。想找个清凉的地方,不是去城外的那座名山,是回远处的古树村。

    那几株古柏还是老样子,那些虫也没改名字。这是老地方。一群孩子围上来要糖果,这我早准备好,临行前在下河街买的,那是条有名的卖山寨货的小街,其实山寨货也不错,每一颗糖都甜,有糖的质量,好卖。城里的道理,生意经,就是这样。村里的狗对我摇尾巴。上了年纪的狗还记得我。一条狗能活多久,它的记忆就有多久。那些后来出生的狗,跟着它们的父母一起摇尾巴。这些狗很温驯,它们有恶狗的坏名声。过路客会防着它们,拿一根棍子,狗见了棍子会生出恶意。有了恶意的狗,就变成恶狗,恶意长在狗牙上,狗牙会变长。四眼被恶狗咬伤过。咬他的狗也叫四眼,狗眼上方左右各长一团白毛,像多了两只眼。我同四眼合谋杀了四眼,分享狗肉。恶狗的肉比一般的狗肉香。

    七舅不吃狗肉,不吃猪肉,不吃蛇,不吃老鼠和蛙。他不是恶人。但自从被毒蛇咬伤后,他就开始吃蛇,什么都吃。他捉住毒蛇和蜈蚣泡酒喝。毒蛇嗅到七舅的气味就逃。七舅的性格变化,与古树村人的性格变化相同。古树村升起第一堆火的时候,人和老虎、猴子、兔子、野鸡、野猪,能飞能跑的,一起烤火,不分胆大胆小,谁也不怕谁。人在打盹,老虎也打盹。后来,野猪拱了庄稼,虎狼吃了家畜,古树村人开始猎杀。他们唱起歌谣:虎狼来了有猎枪。狼叼走了我一位姑姑,找回一条腿,埋在后山,那里有一座半边坟。另外半边坟,是狼的肚子。

    古树村,我的出生地,当然,也是我父亲、我祖父的出生地。我们生长在这里,同野生植物一样,是无意的。人在出生之前,没有目的地。不知道哪里会有牛羊、有大鱼,或者有那么几棵古柏树。

    古树村人少,虫子多。我分不清哪些是害虫,哪些是益虫。《昆虫记》写了几千种虫子,也没有分出害虫益虫。那位虫子大王,一定是个和善的人。

    古树村的冬天,冰冻三尺,我听见冻土下的虫鸣。夏天雨后,彩虹出来的时候,许多虫子跑出来。蜜蜂和蝴蝶结伴,在花间来去。大肚螳螂,举起两只有锯齿的长腿,未见捕蝉,只是自己威武。蝉打湿了翅膀试着发出短音,然后,声音像夏天一样长。蚂蚁在江洋中爬进一片落叶,漂泊了一个世纪,到树叶船靠岸,蚂蚁开始寻找失散的伙伴。千足虫在雨中卷成螺,伸展开,一条虫像一支行军的队伍。它赤脚,不要一千双鞋。地牯牛,是世界最小的牛,怕雨,在干处,耕出一些土窝。叫千担哥的虫,像一把梭子,又像戴了一顶尖帽子的马戏团小丑,如果对它唱一首童谣,它会对你不停地点头。


    千担哥,上楼睡

    落下来,跟牛睡


    如果还是唱这几句,它会飞走。

    与古树村的虫虽然说不上有多少交情,但也算是朋友,时有想念。后来,我遇到另一类虫,臭虫和虱子,回想它们,心情会变得潮湿,想用大火烤一下,或者到大太阳底下晒一下。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寄宿,我被臭虫咬了一学期,浑身长满水泡,溃烂,像得了传染病。接着是大串联,从古树村到韶山,到长沙,到桂林,路上走了两个月,我没换衣服,衣服成了虱子窝。回家经过大庸,就是后来的张家界,接待站的一位阿姨,一边骂我,一边脱下我的衣服在圆炉上烤,虱子一串串掉进火里,散发出像肉烧焦了的那种臭味。快到家门口,路边烧着一堆山灰,我全身脱光,把衣服扔进山灰里,烧了。我娘见我赤条条地回家,她哭了。然后娘又笑了。她说我爹年轻时候出门,戴丝帕,穿一身新衣服,半路遇上土匪,把他全身扒光,赤条条回家。我娘说,你和你爹一样,身上还有一根纱就不会回家。

    虱子和臭虫,没个好名字。它们不会变成琥珀。不是每一只虫子都会变成琥珀,都会活到琥珀的年龄。有的虫只能活三五天,有的活一季,有的活很多年。它们后来会变成草和树的一部分。它们吃过草和树叶,然后变成草和树叶。寄生虫吃过人,永远也不会变成人。直到最后一只寄生虫消失,我对它们的恶意也会消失。我要像法布尔一样,做一个和善的人。给所有的虫子一些好处,一滴善意的血,成为杀虫剂,我不知道是不是法布尔的本意。没关系,要是一个人并没什么本意呢?

    我不记得,那粒桃核是我吐的,还是猪鼻孔吐的。它发芽,长成一棵桃树,开花,结果。黄桃又大又甜。等猪鼻孔回到古树村,我要让他先吃一个大桃子。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改了什么名字,桃子是甜的。给桃树喂饭的时候,你假装是一棵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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