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岁那年,她还在学校教书,第一堂课照例要做自我介绍,基本情况介绍完毕,有大胆的学生问:年纪?她坦白地回答:37岁。也许出于女人对年纪特殊的敏感,她感觉活跃的课堂似有半秒的停顿。学生本来并不指望得到回答的,既然意外得到了,便有更大胆的发问:婚否?她索性全答了:已婚,育有一子。接着又笑道:这还用问吗?
她为自己对那半秒的敏感而悲哀,就算如此努力坦白,还是不能心如止水啊。就是这一点可悲感,促使她说下去:在我17岁的时候,觉得37岁是一个遥远得永远不会到来的年纪,可是现在,我37岁了!还站在这里。学生哗哗鼓掌。她继续说:我重新觉得,37岁并不比17岁逊色。更加热烈地鼓掌。
那一瞬间,她几乎被自己洗脑了。不是吗?17岁有17岁的美好,37岁有37岁的美好,人只要活出每一个年纪相应的美好就可以了。17岁少女固然青春莹润,但身心是单薄的,欠缺熟女的醇厚和成就感。成年女性的美是向日葵朴素的绚烂,以及花与果实同在的饱满。不必拿37岁跟17岁比,拿37岁跟37岁比即可。所有37岁的人都曾经17岁过,所有17岁的人都会抵达37岁。37岁对着17岁的小傲娇是:等你37岁的时候,兴许还没我这个样子呢。正如王朔扬言的:我唯一感到高兴的是,你们也不会年轻太久的。如此,心理便平衡了。事实上,现在的她,连心理平衡都不需要了,因为有一天她突然发现,80后也老了,甚至有的已经当上爷爷奶奶了。果然没有年轻太久啊。老和更老,似乎界限不再那么鲜明了。一代又一代人转瞬就在岁月间臣服于生活了。
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容易放过自己:37岁的她在年岁上曲意为自己提气和辩护,不正说明内心已经不那么坚挺了吗?虽然也不算虚弱。真正的自信是根本无视这个问题,正如真正的决绝并非怒目相向,而是就当对方不存在。
37岁“可怕地”到来时,并没有17岁想象的灭顶之灾。可是,当她57岁时,还会对着37岁有这份不太勉强的自信吗?那时候,恐怕是必须服老了吧?
这篇文章,她写了很多年、很多次,一直没有把它作结,也许是“生命尚未看到句号”的潜意识在暗示和阻止吧。她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年岁心理的切片在观察吗?也许是的。以前几次开写,都感觉写着写着就流于虚浮了,很难贴皮贴骨令自己满意。岁月是人人都在经历,人人可写的,不是很容易吗?她最初开始写时,就是抱着一蹴而就的心理。几次修正乃至“熔断”,才使她明白,正因为人人可写,所以,要写出自己那份年岁之感,原来是不容易的。岁月不可妄议,只能是等,有些生命的维度是岁月和际遇给的,不等它发生过,你就是空白和无知。你须等到每一种况味都咂透了,每一句话才会有贴切和瓷实的分量。更重要的是,你须在对外部生活不断地调适和整饬之中,等到自己变动不居甚至一再更新的三观变得恒定和自洽。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酝酿多年,40多岁时完成了小说《哈德良回忆录》,这是一本虚构的罗马皇帝的自传。尤瑟纳尔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限,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而她只想说,不经过这么多光阴和阅历的打磨,她就不能很好地理解自己的生命。
即将挨近57岁时,她又回来了,回到这个“本文”,重新审视岁月中的自己。她知道,生命从来不是抽象的,泛泛地谈年纪,务虚而不落地,有几近空谈之嫌。所以,她要把自己当作“小白鼠”。她在岁月中且行且折返,以20年为计量单位,以两个20年作时间成本,让生命充分地进行迭代和沉淀,才完成了一个闭环式的考量。生命行进至此,无论瞻前还是顾后,都已经看得比较清楚,她觉得可以完成此文了。
先要做一个必要的追溯。贫瘠岁月里的成长乏善可陈,连青春都不是闪亮的日子。她的青春期在艰苦的奋斗中度过,被压榨的青春的生命像一本满是亏空的账册,所以,曾经的年轻一点都不令她自豪。青春太过不堪回首,以至于在50多岁的今天,重回青春的设想还是让她恐惧不已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摸爬滚打上岸,她可不想再重走一遭了。每次看见有人怀念青春,她都大感不敢苟同,想必人家的青春是过得太好了,是真的绽放过。许多人重回青春的愿望是有条件的,仅仅选择年轻重回,而拒绝同时期的苦闷困厄跟随。但那是不可能的,它们不可剥离。置身于青春时,她感觉漫长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青春的漫长,就意味着苦难的漫长。她的青春期差不多就是随着苦难一起结束的。在她看来,青春与否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生命阶段过得如何。没有质量的青春,不要也罢。
最恐慌的一道年龄门槛是30岁。29岁与30岁的心理差别,是远远大于一岁的,因为那不是量变,是质变。即便你29岁,仍然可以说20多岁,但30岁却是个打不了马虎眼的硬杠杠。这就好比,即便你生在1969年的最后一天,也不能理所当然地以70后自居。3字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眼看就要掉落了,她对身边人说,马上就30岁了呀!真的要30岁了吗?太可怕了,怎么办呢?我咬你一口吧。不记得是否真的咬了一口,只记得那种饿极一般的恐慌感。不知是不是因为“三十而立”的文化暗示,总之,30岁的压迫感就在于一事无成。其实古代之所以有“三十而立”之说,是因为古人寿命短、历世早,30岁就相当于中年了。“三十而立”并不完全适用于寿命大大延长的现代人。
即便在20多岁的末端,仍能默认自己没长大,一切等到30岁再说吧。暂且允许自己不知愁滋味,并玩得心安理得,因为那也是在补偿青春期的苦厄。30岁到来时,再也无可推诿了吧?但因为还没有孩子,心理上仍保留年轻的逃路,待30岁的门槛一过,又放松下来了,并没有什么天云变色之感。
32岁有了孩子,感觉就彻底不一样了。孩子使她无法逃避已是成年人的事实,如山的紧迫感就跟着碾压过来了。从前只要为自己负责即可,碌碌无为是自己的事,大不了自作自受,与别人无关。可当她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来,就要为他负责了。那么,她拿什么为他负责呢?发出这一问,她顿感自己的寡薄和一无所有了。她开始扬鞭奋蹄自我赋能,并深深懊悔之前的荒废。同时,对岁数的紧张也达到了极点,每加一个数字,都像在心里划上一刀,偏偏那数字的增长就像出租车上的计时器,任凭你死死地盯着,它还是该怎么跳就怎么跳,使那每一下都变成了你的心惊肉跳。年岁的增长简直变得应接不暇,意念刚刚从32调整到33,马上就变成34了,常常要愣怔一下,才能反应过来究竟是多少岁。34岁的岁末,和身边人在路上走着,感慨道:马上就要34岁了,真快呀!他幸灾乐祸地提醒:不是34,是35。35,那个她顽固地假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可怕数字,那个可以嗅到中年气味的年纪,就这样到来了吗?一股头皮发麻的紧张焦虑直冲头顶,她唏嘘着捂上耳朵。掩耳盗铃亦不足以排遣满腔焦灼,情急之下,她一歪头往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这次是真的咬了。他如此特意地提醒她,又何尝不是自我暴露呢?他指出的正是那种他自己也包藏心底未曾明言的恐慌。
在感应不准自己年纪的同时,她也判断不准别人的年纪了。她很容易把一个熟女的年纪估计小了,暗自纳闷:她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是中年人了呢?错误大概源于:她以自我的年龄错觉为参照物了。当别人准确地说出她的年纪时,她也会纳闷: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可见,她在心底是多么一厢情愿地无视着自己的年龄征象。有时甚至会错得让她莫名其妙,比如,她让儿子喊一个女生为阿姨,对方说,错了,不是阿姨。迎着她一脸的错愕,女生说,喊姐姐就行了。她恍然大悟,又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无视了一道代沟。而在对方眼里,这明明就是房间里的大象呀。
30多岁的年纪具有某种尴尬,青春已经过去了,中年还未到来,处于一个找不到定位的过渡期。30岁以前,自认为还年轻,时间有的是,输得起。40岁以后,多少有点成就感了,总能找到些许欣慰。而且,过了40岁,便认下了人到中年的事实,反而心安。唯独30多岁,是最没有安慰的,那是心理上的更年期,要在青春的下坡中努力调适。
她第一次接收到自己不复从前的预警,是将近30岁时。那次她依照惯性,没有试穿就买下了一条最小号的西裤,想的是肥一点不要紧,里面可以加秋裤。回来剪掉标签一穿,懵了,拉链拉不上。那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存在她穿着会太紧的西裤。从此,她有了尺码的概念。这似乎为30岁做了一个预告。
从前,虽然嫌弃花裙子艳俗而总有点不屑,但却是可以随便穿的,追风逐浪,招摇过市,像一只彩色的大水母。32岁生孩子之后,穿上绝不是那个效果了,倒像一个缤纷的大草垛。心理上也在起变化,害怕听和说感情过于浓烈的话了,面对激情表达如同电焊光,捂着眼睛怕被灼伤。尤其听到诗朗诵,保准一身鸡皮。有次单位举办朗诵活动,有人领诵,有人合诵,她自己在合诵部分,有个认识的中年女人负责领诵。事先她说,哎哟,我不能听那个领诵,一听就起鸡皮。果然,领诵的一张口,她胳膊上便风起云涌一层鸡皮,立竿见影。那时候她自己还不到30岁,不能体会这种感觉,待她体会到,大概也是生孩子之后了。生孩子是一个“放下”的经历,使许多东西变得释然或者说稀松了。那个年纪的她认为,最好的表达就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自己舒服,别人也舒服。
32岁为人母后,潜意识中她又把35岁当成一个分水岭了。或许是物极必反,紧张到35岁,反而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弹簧压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反弹。也许真正的原因是生活有了起色,内心便有了起色。只要有了对得起相应年纪的些许成就感,就不再那么惧怕年纪了。大毒舌王尔德说:“一个人决不应该相信说出自己真实年龄的女人。如果她把这都说出来了,那她什么都会说。”其实不然,一种隐疾,往往是越讳莫如深越心虚不已的,反而不如大胆说出来,以积极姿态挑战内心的不自信。曾经有人对她说,你之所以不讳言年龄,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轻。她坦白表示,就算看起来显老很多,她也不会讳言自己的年纪,情愿说出来的。是的,说出来,变被动为主动,它就不能折磨你了。说出来,人反而豁亮有光彩了。某美女作家群曾经作为现象繁华一时,那也是她所知道的最早的炒作。那种繁华曾使她相信,她们永远不会老。正当时的她们,总是响当当地在简介中写明自己的生年。那么,她是怎样意识到她们不再年轻了呢?有段时间发现,那些美女作家几乎都不在简介里明确提及自己的生年了,而是用某种笼统或模糊的年龄表达,或干脆不表达。因为讳言,反而使年纪成了一个问题。或至少说明,年纪不再是一个加分项了。从大胆说出年龄到隐晦不提,意味着什么呢?
王尔德还说过,“35岁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年龄;伦敦社交圈内满是这样好多年一直保持35岁的女人,她们可以自由地挑来选去。”那么,前面王尔德关于女人年纪隐晦的“奇葩说”,可能是针对伦敦社交圈的特定现象吧?不足为训。王尔德关于35岁女人的论断,也许意在礼赞熟女魅力,但与他的真实年龄禁忌论却有所抵牾。既然35岁那么美妙,一个恰好35岁的女人,是不是可以照实说呢?可在中国当下,35岁真的不是一个香饽饽,看看街边招聘贴,“35岁以下”的女性年龄要求比比皆是,35岁简直就是一个坎。可见,不同语境下的35岁,对女人简直有口蜜和腹剑的区别。当然,王尔德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就算自相矛盾也在所不惜,所以,只能姑妄听之。
她是在35岁之后,身心开始慢慢回弹的,释放从前累积的紧张,积极领会生活的滋味。原因之一是,孩子不那么累人了。她自以为35岁活明白了,境界上了一个台阶,颇有点欣欣然。可是,有一个50多岁的男人告诉她,他30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了,就活明白了,就把这一生看到底了。她佩服他开悟早,自愧弗如;同时又遗憾他开悟太早,庆幸自己没那么早熟。如果30岁就看穿了一生,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觉得,人生之所以有意思,就在于还有许多未知在等着她。
她以为自信在回归,自己依然年轻,可是,比她年轻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在对她进行归类,敬而远之地与她划出代沟。她不确定自己看着他们的目光是淡定还是敌意。他们看她的目光,同样是一种折射和暗示,或者根本漠视。那种天经地义地对她视而不见的目光,就是在告诉她:她有多么过气,注目礼早已不属于她了。
男人如果惧怕衰老,惧怕的可能是生理机能的退化吧?那么,女人惧怕的是什么呢?首当其冲是容颜的老化,但不止于此,应当还有被看和被爱资本的丧失。不管是否为颜控,女性之颜在男女两性中确实有着更多的担当。很少有男人因为变老变丑,而不受待见或失去爱的。女人就不一样,人老珠黄通常是说女人的,这个修辞里已经包含了厌弃。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保持容颜,是女性“保值”的重要内容,所以,美容业主要是为女性而存在的。“被看”是一个矛盾点,女性主义在抵御“被看”和“男性凝视”,但作为个体的女人,男人的目光不再在你身上停留,又会是一种失落。“被看”和“男性凝视”其实可以是中性词,有着消极和积极的两种可能含义,区别只在于是物化女性还是欣赏女性,是邪念还是正念。
人的年轻与否都写在脸上,隐瞒不了的,即使有所出入,也是相差不远,就像荔枝新鲜与否一眼便看得出来。年纪不写在人的眼角、嘴角,也会写在额头、眉心。表皮保养得再好,里面还是塌了,细胞不再饱满如果粒,无法强有力地撑起外皮。甚至都不用考据这些特征,只凭感觉就够了,人的面貌包括体态在内,是无法一一对证的,但已明白无误地辐射出整体的气场。暴露年纪的还有表情,阅历都在人的神情中,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渗透。天真是装不出来的,而成熟就是不再青涩和局促。岁月的刻度,不光容颜上一望便知,声音也是一听便知。
年岁除了客观的表现,还有主观的感觉。曾经看过一篇西方小说,说一个女人17岁时得了失忆症,容颜就停留在了17岁,就算已经做了奶奶,容颜仍比孙女年轻。70岁那年,女人突然从失忆中复苏了,于是,容颜迅速老去,由17岁嗖嗖过渡到了70岁。心理感觉居然在短时间内使一个女人完成了由17岁到70岁的外部成长,可见,主观因素之不可忽视。当然,这是小说,不免有虚构的夸张。
她是心态年轻的那类女人,生孩子之前,有人夸她年轻,她是信的。还有人不相信她的年纪,以至于把她和丈夫误认为父女,虽然他们是同岁。生孩子之后,这种美丽的误会就没再发生过了。那几年,很少有人再夸她年轻,即便夸,她也不信了。固然,生孩子是女人毋庸置疑的催老剂,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时的她自我感觉已不再年轻了,主观是会外化的。
脚尖蹭到40岁的门槛时,她内心是平静的,反正确定不再年轻了,便不急了。人最紧张的是控制下滑时,一旦放手,也就心甘和心安地顺其自然了。43岁,她经历了一次地理迁移,也是她人生的一次艰辛的重新起航。她很感谢自己拥有走出生活舒适区的勇气,重新适应和发现人生百态,无论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她更新了自己的状态和心态,几乎重新定义了自我人格。人生的革命必然带来自我的改良。经历大动荡,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人生任务摆在面前,年岁就被她忽略了。她再没去买过大牌护肤品,再不去办美容卡,也不再买塑身衣和减肥产品。偶尔被美容小姐强力推销,她都无所谓地说,该老就老呗,随皮肤的便,变老是自然决定的,我不相信做个美容就能阻止。她放任时光塑造,不再依赖外力。流年似乎也对她无可奈何了,因为她眼里已经没有它,更不用说惧怕它。你越惦记它,它越不放过你,相互淡忘最适宜。忘记了年龄这回事,变老的步伐反而放缓了,大概因为,焦虑本身就是催人老的。
50岁,她的心态更放松了,已经老了,就不用怕老了。她好像就在等待这种解脱似的。虽然年纪对女人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但完全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生命中还有许多可贵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由。自由是她生命中最高级的大词和硬词。自由可能蕴含着一切,包括精神物质与身体的各个需求层次,以及其间的平衡。生命的好与不好,与年龄无关,与自由度有关。50岁的她终于领悟了,决定女性生命质量的,不是成就,不是容颜,不是某种符合常规的生活模式,而是自由。女人的自由度是实力与状态、心态的总和,是能力、性格与人格魅力、身心活力与张力的总和。
曾经她以为,50岁的自己必定活得轻松了,不谈也罢。现在她才相信,不往前走,永远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必早早给自己设限,先走过去再说。48岁,她选择走出赛道,进入自由的野生之地,变成一个有一定物质保障的自由人。虽然明知什么是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但舍弃原来拥有的某些世俗优势,跳脱他人的目光标杆,还是要经历一个心理上的过渡期。50岁她才明白无误地感知到,自己最好的年华就是当下,这是自由度所决定的。她拥有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最高自由。
张爱玲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这是活在当下且自足的心态,是对自己好光阴的确认。萧红在给萧军的信中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这也是自己意识到正置身于“黄金时代”。这两人对于美好年轮的努力自觉,都是在她们年轻时。萧红没有活到迟暮之年,张爱玲对于迟暮之年的感受,一句“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足以概括了。
她肯定她们年轻的芳华,但她的确对自己迟暮之年的当下是最满意的。每一个女人,都曾对着年华发闷,直到华年与华发和谐一体,就焖熟了。然后,可能进入一种“无龄感”,尤其在旅居和旅行中——自由使之成为可能。她开始享受生命的收成,尽力去经历,去填补,去满足,趁着自己什么都有。她知道,余生中,现在的样子就是自己最年轻的样子,以后只会越来越老了。真正的老是什么?不是年纪,是暮气。自由的心理催化足以使她返璞归真,使她回到不矫情的天真和不勉强的快乐,偶或达到孩提时代才有的那种。使快乐变成很容易的事,这并不容易。曾经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穿花裙子了,当下却飘飘洒洒穿了起来,心理上毫不违和。花裙子能不能穿?其实与年纪无关,只与心态和状态有关。这是放飞自我吗?不是,放飞自我是一种瞬时现象,而真正的自由是内心的从容和优游,绝不会如烟花那般倏忽不见。
自由就是从形而上的生命觉悟到形而下的生活方式的自洽和自如。曾经她害怕诗朗诵,现在依然怕,但不再犯怵表达感情了,尤其对她的闺蜜们。自由就是时间的归顺自我,她非常认同《致富心态》一书的洞见:人最有价值的不是钱,是时间;最富有的人,是能够自由支配时间的人;我们都在用时间换取一切,把精力花在哪,决定了我们的生活。
把自由简单地等同于有钱有闲,是大大的不妥。有钱有闲还可能是无聊呢,而自由的心态是有能力驾驭自由。最好的自由亦与他人有关,你最希望在一起的人不自由,你的自由也将打折扣。自由也是对某些关系的断舍离,比如,摆脱一些社会认为而非自己认为人生必备元素的羁绊。萨特说,自由的极致就是可以不惧失去喜欢的人和事,可以离开任何不喜欢的人和事。是的,别人认为的残缺,也许正是你的圆满。一切爱过的,最后又剩下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的自我和自在。自在就是在哪是哪,妥妥地安顿身心,自己陪伴好自己,并与万物融洽。
很多人把生活方式过多地归因于物质条件,这是对自我的误会、对物质的夸大。人的外在生活的形态,就是内在自我的输出。状态是心态的外化。在底线之上,达到自己认可的程度,钱就只是一个数字了,是安全感的保证,但无关生活质量。洒脱与否,不在于你多么有钱,而在于你怎么用钱。同样的钱,不同的人可以活出不同的样子。有钱谁都会潇洒,自不必普通人操心。作为身家有限的普通人,没有用钱堆快乐的资本,要活出最好的性价比,才是一个大考验。金钱与快乐的比例,即投入与产出的比例,想要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最佳值,不是算出来的,是感受到的,是自然而然的本能调适。挣钱的方式决定了花钱的方式,钱来的速度决定了钱去的速度。奢侈品是为钱来得大刀阔斧的人准备的,如果人家的现金流是排山倒海,你还让人家细水长流去花销,那也太愁人了,简直是为难人家。相反,钱是含辛茹苦甚至抠抠搜搜来的,却要排山倒海大刀阔斧去花,那也太悲情了。
钱是你的,你在这里花了,就在那里没了,你在这里片面追求了,就会在那里捉襟见肘。一件奢侈品,可能相当于几次旅行,可供你看到世界的一大块版图。哪一个带给你的快乐满足多,是你自己的选择。她不是任何奢侈品的狂热者,她最大的奢侈品就是自由。任何奢侈品带给她的快乐都是新鲜的刹那,几乎拥有的同时就过掉了。昂贵无法给她持久的快乐,她需要的是新鲜感,不是昂贵感。她需要换着花样吃,而不是顿顿佛跳墙。俗世中的放下就是:我不艳羡别人,也不在意是否被艳羡。找到真正贴己的快乐点,活出平凡人的优裕,需要智慧和觉悟。真正为自我而活,就知道该怎么选择。当然,首先得有一个自我。不当追逐是可怕和不智的,如果她把奢侈品当作最高的快乐,那么,全部身家也不过几个包而已,而任何包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个包而已。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罢。有些渴望是因为“心穷”。当她的钱包允许时,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渴望从前的那些东西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她略微拥有过体验过了,心理上丰裕自足。曾经条件并不允许时,她反而是不管不顾先买了再说,其实,那是心理的亏空亟待填补。现在的她,消费上是理性与随性杂糅,理性是基本面,兴之所至也可以买个爽。她懂得了什么是自己需要以及适合自己的,形成了自己最适宜的性价比的审美风格——即美观度、舒适度和价格之比,不会再为虚荣心的溢价而埋单,这一点她很庆幸。
她50多岁才活通透了,面对日常有了泰然自适之感。现在的她,懂得简单而营养全面的饮食,懂得不太任性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早餐是一个人生活和心理的指数,现在的她会认真甚至隆重地准备早餐。从前,她面对日常生活总是没头绪不知所措,头天晚上不知为孩子准备早餐,早上一筹莫展,东拼西凑,让孩子好歹吃一点,仓促地打发去上学。但第二天仍是如此,周而复始。现在睡前躺下,她想到早上要吃要喝的,就跃跃欲试。她从来是西式早餐,基本不吃咸,否则一天都会口渴,感觉怎么都补不过来水似的。是某种点心、烤面包片还是用三明治机做个三明治?是佐以榛子酱还是奶酪果酱?是煎鸡蛋还是煮鸡蛋?煎鸡蛋是用黄油还是橄榄油?是咖啡还是茶?是用咖啡机研磨咖啡豆还是用滤杯滤纸冲泡滴漏咖啡?茶是绿茶白茶红茶还是大红袍正山小种普洱?是用煮茶器滤杯还是茶壶……这一通盘算下来,她就巴不得这个夜晚直接省略掉,自己已经在着手做早餐了。早餐居然成了她“明天”到来的期盼。一日之计在于晨,她愿意一天在丰富与欣悦中开启。但并非什么仪式感,而是从容和丰富多样带来的满足感。
写作过程中随意站起,她忽然从镜子里留意到自己珊瑚绒家居裤的图案,居然是白色的云朵和星星。以前只有模糊印象,是浅蓝底色上的白色“什么”,至于“什么”是什么,她从未明确过。发现的这一刻,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条习焉不察的裤子,心里充满新鲜感。她觉得有必要感谢生活中这些小“确幸”的存在,感谢自己看得见。
她不会像年少时爱听的歌曲《小小少年》里唱的:“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事实上,即便这个英俊少年,也不是一个“傻白甜”,“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看不到生命末端有什么,尤其近期经历过一次小小的住院之后。很多年前读《魂断阿寒》,她就在神秘不解中牢牢抓住了那团模糊的意念,并因模糊而更加牢固。尽情尽兴地活,就是为了消逝时的坦然和决然。正如樱花尽力绽放,就是为了凋谢时的纵情飘零。
没想到作为终章的此文写了这么久,或者说,是纠结了这么久。写作的过程也是不停地把握、捕捉、校正自己的过程,不自觉地陷入了胶着状态。她不仅仅在寻找恰当的文字,更是在看清真实的自我。同时,伴随着把自己交出去的不安。
好在,文章总有写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