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沁阳河从西南山地流下,一路奔流,到这拐了个弯,蜿蜒向东而去。坐落在河水北岸的这个村庄,便叫北沁阳村。
中元节这天,苏建民回到了村里。这天是侄子苏小勇的“头七。”
只有八九百人的小村,地处又偏,平时静悄悄的。能打破这寂静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年一次村委换届选举时;另一种,是村里人家发生婚丧嫁娶的时候。
今天,村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出村向东,沿着河岸下行,几百米外是块向阳的高岗,荒草萋萋,松柏森森下兀立着座座坟头。这里便是村里的墓地。
新坟在墓地前排。全家人,齐聚坟前。惊天动地的哭声中,跪在前面的是苏小勇两个年幼的女儿。她们旁边半跪的是小勇妻子宋丽。另一边,匍匐在坟前悲恸欲绝的是他的双亲。
陪护在苏小勇父亲身边的是叔叔苏建民。
苏小勇就这么走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村庄,永远的离开了这里朝夕相处的每一个亲人。
在全村人的印象中,苏小勇勤快、朴质,还是一名优秀的维修技工。平时,左邻右舍谁家有事找他,只要在家就随叫随到。更重要的,这年他才三十九岁。
几乎所有的人都深感惋惜。
事情的突然发生,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他在离村十公里的一家建陶公司带班。那天是夜班,早晨下班后,又和几个工友在附近的一处货场承包了一项装卸工作。说好吃点饭再干,他和另一个伙伴先去买饭。车水马龙的公路上,同伴驾车,苏小勇右手提饭,左手提了半桶豆浆,跨坐在摩托车后面。拐弯处,一处陡坡,车速稍快了些,一阵颠簸,苏小勇猛然被甩离开车座,正巧旁边一辆大货车擦身驶过,人,瞬间被带到了货车下面。片刻,被掀抛到路旁。浑然不觉的货车迅疾驶去。
既是少亡,子女又小。按习俗丧事便简捷了些。从医院直接火化,骨灰盒进村后又直接送到了墓地。但⺀五七″这天的祭祀一家人却十分隆重。
这天,是苏建民离休后的第三天。
三天前,苏建民刚刚从市长的岗位退下。儿子一家在省城。因为惦记一直住在乡下的父亲,他和妻子便返回了老家。刚回家便遇到了苏小勇的事。
一波波悲情渲泄之后,奠酒,烧纸。一家人默默地告别墓地。
仍然是宋丽带领女儿走在前面,长辈们跟在后面。
苏建民走在最后。看着前面的一家老小,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涌动起一种难言的情感:大哥苏建忠算是老年得子,在苏小勇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如今,小勇没了,全家的项梁柱折了。只剩下一家老小,今后的岁月该怎么度过?!苏建民分明感到:年近七旬的苏建忠,短短的几天内,同妻子一起,一下子沧老了许多。脚步蹒跚,上身那瘦削的肩胛深深地前倾着。那是几十年生活重压形成的印迹,更是这次天外飞祸催生的直接变化。而接下来,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进村不远就是苏建忠的家,一个四间平房的小院。苏小勇的家在前街。一行人进村后,包括宋丽母女,都来到了这里。苏建忠父亲苏冠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原夲在工厂建设工地带班,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回到村里干了近三十年的生产队长和村委委员。虽然己经九十多岁了,但身板却还硬朗。他没有去上坟,却一直在家等着大家。
众人进屋。不大的空间里,苏冠兰坐上首,苏建忠坐下首,苏建民找个椅子坐在旁边,建忠媳妇和宋丽分别坐在了旁边。
“哥,嫂子。″苏建民略一沉吟,说:“小勇这事,是个意外,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己然出了,就必须面对现实。小勇走了,咱的生活还要继续。今后家里有什么情况,包括秀芝,你们找我,由我来想办法解决。还有,后期该想开的,一定保重身体。”
苏建忠老泪纵横:“我就不该说,下班后不好好回家,又去包什么活?!″
“你悖晦呵!孩子不也想多挣几个?!″建忠媳妇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哽咽。
稍顷,苏冠兰清了下嗓子,说:“小勇是我的孙子,我也心疼。再想想,还是刚才建民说的,往后,每个人心头,该想开的还得想开。建民,你今年回来了。今天有几句话,我要和你说。″
苏冠兰的目光盯在苏建民的脸上:
“一件,这些年,咱们家,包括我这,都是你哥在支撑。今后,这个班你得接过来。尤其是今天又出了小勇这事,这个家,这边那边、里里外外,你要全面支撑起来。第二,这些年,你在外面干得算是大事。干大事的人,不管到哪心胸都要大。小家要顾,大家也要考虑。这些年,你在外面,在给人家操心。如今,你又回到了沁阳村,这里有你的根,有你从小耳鬓厮磨的伙伴。一定要沉下身子,为这个自小生长的地方认真地、彻底地想一想。用心琢磨一下,怎么样让乡亲们的生活更好一些?”
苏冠兰一字字、一句句斟酌着、思量着,缓缓说道。刚刚经历过丧亲之痛,他得有多大的心智才能熔铸成这样的决断。
“爸,你放心,这两件事,我会记在心里、全力去完成的!″苏建民面对父亲,做出了承诺。
二
苏建民的内心,不能不对苏建忠一家的未来产生深深地隐忧。天飞横祸,苏小勇的离去,意味着这个家庭主要经济支柱的丧失。面前的一家老小,无论如何,他都有割舍不断的情感和责任。而反思起来,这些年,自己和他们、和面前这个村庄,心灵深处确实有了一段很长的距离。
是在苏小勇五七的次日,苏建民的组织关系己经转到当地,他第一次以普通党员的身份参加村里会议。
寂静的乡夜。各处村头路口,团坐着三三两两纳凉的人们。月色如水,路边丝瓜架上的花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村前,党群活动中心,人们陆续赶来。三间平房是年前上级拔款新建的,洁白的墙壁。桌椅是最近添制的,簇新、通亮。与这一切形成对比的,是一张张疲惫的、黝黑瘦削的面庞,不加掩饰地映衬着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凝重。
刚进会场,分别和几个长辈、熟人打过招呼。接下来的时间里,苏建民一直在静静地听着、观望着。应该说,初始阶段,苏建民只是抱着走走过场姑妄听之的思想,既然退休了,一切也就随遇而安。然而,渐渐地,会议的进程明显超出了他的意料。伴随会议主题的变化和内容的演进,他开始全神贯注越来。
三十六个人中,多半在五六十岁以上,有几个己经年届七旬。抬眼望去,根根白发、道道皱纹,与其说是党员会,不如说是一个中老年农民会议更准确。
当晚会议的中心内容,就是公布半年来村委的收支情况。简单的几笔数字,通过党支部书记郑晓筠的口头传达很快就完了,但大家都还没有散去的意思。众人开始闲聊。有几个说起了最近打工的情形。跟着就出现了一阵杂七夾八的声音:
“坤忠哥,看你最近又换了个单位?″党员周光明招呼着旁边的郑坤忠,顺手递过一支烟去。
⺀上月才又到了个单位,看工地。他们要求不高,还算好干。″郑坤忠回说。
⺀今年多大了?”
"七十二了。”
“小车不倒只管推。”周光明应和着,赞叹中带了些许揶揄的成份。
一阵讪笑。那是一种无奈、酸涩的笑。
“农民没有退休。和城市市民、和退休职工比,咱们要多干十年。”又一位党员说。却又引来另一阵更大的议论:
“岂只十年。特殊工种,四十五岁就能内退。你说要多干几年?”
“自古就是‘庄稼孙’。 离退休的,闲坐在家每月就有五六千元,自己花不完还能补贴孩子,生活舒适,既体面又有尊严。”
“两相比较,那一点都不一样,脸色,身板,讲话,心气……”
“当年,人家都为国家做了贡献。”
“谁说农民没有贡献?当年,那一车车的公粮都是干什么的?直到现在,中心城市的用水还是来自当年我们农民修的水库。往大处说,我们也是一国公民。国家每次战事,农民子弟最先应征入伍。”周光明据理力争。
⺀这些都是过去了。还是说说眼前、说说今后吧。″党员宋振堂,平时不苟言笑,却沉稳中见执着,朴质中透露出犀利、深刻。身上的保安服印证着他目前的职业,开会前,宋振堂才从一家社区的值勤岗位下班,发现天色己晚,匆匆回村,饭也没吃就来了会场。此刻,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几年,村里中老年的占比越来越多。去年老人节人口统计,全村共计九百八十五人,其中五十岁以上的三百二十八人,六十岁以上的二百一十七人。转天过了生日,我就六十七了。每天下班回家,我就想:自己还能再干几年?!就想问一句:大家的情形,还能不能更好一些?!都说在农村,支部是堡垒、是标杆、是头羊,今天就让这堡垒这头羊来给大家指条明路!”
"这些年政府也在积极想办法。养老金逐年上调。可全国版图这么广,人口基数这么大,总得一步步来。说到底,咱们终归是农民身份。哪个社会敢打包票把农民养老彻底解决?真到最后,还得靠子女赡养。″书记郑晓筠言之凿凿,其实却是避重就轻。
"进步是有。但具体还要看怎么比、怎么说。自己和自己比、和以前比,的确有很多进步。但和其他地区、和整个社会发展比,咱们就落到了下游,就得甘拜下风。目前农村社保,每月还不到二百块钱,折计也就每天买个馒头,全部生活支出共有多少?!”
“城中村,搞了旧村改造的,一户三套新房。急需时卖上一套,够花大半辈子。”
“可咱们不在那边。话说回来,过去讲养儿防老,回头你再看看他们的那些房贷车贷、子女教育,还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支出,有些青年,光是自己还入不敷出,哪还指望的上?″又有人高声说道。
"不说政府。只说村党支部能干什么?这几年又干了什么?”宋振堂再次追问。
这是苏建民几年来第一次近距离当面聆听底层村民的声音。尽管,以前他也曾多次下乡,但近乎走马观花,场地经过事前按排,人员经过精心挑选,甚至语言也经过字斟句酌。而眼前,人们用最朴直最坦诚甚至略带戏谑的口吻,毫无保留地把他们的生存处境和隐秘心迹展露了出来。平静的话语后面,却是一句句柔肠百转饱含热望,再次震撼着苏建民的内心。
中国的农民最朴实最善良、也最深明大义深晓事理。对于他们,但凡有一点进步,他们就会十分感激。他们肯于吃苦,任劳任怨。几千年来,习惯通过自己的拚命努力养活自己。可是,这些年,随着社会发展,随着知识经济的迅速推进,时代给予他们的机会日渐减少。特别是其中的中老年群体,逐渐被推向历史舞台的边缘。
苏建民想起,还是去年深冬,他到一处郊区农村搞调研。当地两年前就搞完了旧村改造。崭新的楼层,整洁的街道,醒目靓丽的宣传牌。临近上午时,苏建民发现,在楼区南侧向阳的一边,或坐或立,集聚了十几个老人。后来才知道,当地都是用电取暖,为了减少电费支出,许多老人都在日出之后关闭电暖。然后到楼外晒太阳取暖。寒风瑟瑟,冬日惨淡,暖不了他们的身子,更暖不透他们的心。老年们跺脚、呵气,坐立不安,只为每天节省那几元钱的电费。最初听说这些,苏建民内心涌动起一种无言的酸楚。此时,这种感受在内心深处再次出现。
终于,随着会场高潮的出现,大多数党员的目光凝聚到苏建民的脸上。那是一双双充满期望的眼神。因为,在这里,他既是唯一一个政声显赫的干部,同时,又是从村里走出去的,是北沁阳村的子弟。即便在情理上,今天也应该有所表示。
短暂的几十分钟时间里,苏建民完成了人生中另一个角色的转换。
他注意到了郑晓筠。直觉告诉他,郑晓筠身上的问题是明显的。既便村庄的现有条件确实存在欠缺,但作为现任的村庄建设的第一责任人,至少必须思想到位、状态到位。
认真地想了想,苏建民开始发言:
“先说一句。现在我就是一个离职回乡的普通党员,原夲就是从村里出去的后生,在场有许多都是熟人。既然是故地重回,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接下来,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要说的有两点。
“笫一,坦率地讲,我觉得,刚才的问话,问得有理。咱们沁阳村人,祖祖辈辈,脑子并不蠢笨,行动中更不会耍奸施滑,没有理由长期过活在别人的后面。当前,躬身入局,积极主动,为村民群众谋福祉,为村庄振兴谋发展,应该是每个基层组织的历史使命和中心工作,任何单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去积极落实!第二,当年的三大差别,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这些年,通过持续的城镇化建设、通过实施脱贫攻坚,整体上显著缩小,这是事实。但是,由于发展的不平衡性,反映在某些方面,问题仍然存在。个别地方,差距甚至出现拉大。其中有些,是历史原因形成的,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所以才要下大气力推进乡村振兴。一味抱怨无助于事情的解决。我们只能立足现状,进一步拓展思路,积极主动,展现更大的作为,努力让每一个村民、尤其老年村民的生活,减少后顾之忧,质量更高一些!不忘初心,重在实践、重在行动!”
苏建民说出了他此刻的想法。应该说,他是被倒逼着发言的,但却亮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和全部思想。
“建民叔,别光说虚的,来点实招。”一个年轻党员猛然插话。将苏建民又一次推向了会场所有视线的中心。
这句话来的有些急。夲来,经过两天前父亲的提醒,对这件事,苏建民心中己在考虑,只是还没有形成明晰的思路。略一思忖,他说:
“这样,这个事情,我来想,大家也想。下一步,我们群策群力,共同想出一个好的办法。”
三
傍晚,炊烟四起的时候,外出干活的村民陆续回村。他们之中,大多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们,鲜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随身的行头大略印证出他们目前的工作,干保安的,干保洁的,干绿化的,干装修粉刷的,回收废品的,几乎涵盖了所有附近城市底层的用工岗位。
逆着进村的人们,苏建民向村外走去。他要实地看看村庄各处的现状。
走在街上,熟悉的、似曾相识的,他一个个打着招呼,回应着人们热切的呼唤。这里有他的根,这里是养育他长大、是他怀惴梦想出发的地方。如今,眼前的一切又唤醒了他对当年的追忆。
村南,大路旁,是一处几年前才建成的游园,长廊、角亭,高低相间的绿植。更远一些,一望无际的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玉米、高梁、豆类,长得欢欢实实。再往前几十米就是沁河。少年时,他和伙伴们没少在里面嬉戏、纳凉。苏建民清晰的记得,当年,这里曾经是队里的麦场,很大的一片打麦场。每年麦收前,队里按排几十名劳力,将这片地上的青菜收起,杂草除掉,一锄锄密密的划起上面的硬块,浇上水,撒上麦穰,几十磅碌碡,一圈圈、一遍遍碾压,最后变得光溜溜、硬实实,没有一星半点的尘土杂物。接着开镰,从大田拉来的一车车麦子,在这里矗立起一趟趟纵横交错的高高的麦垛。然后,脱粒,扬场,各种机械昼夜欢唱。接下来晒场,偌大的场院,组成了一幅充溢着麦粒清香的令人欣喜的丰收画卷。后来,随着一处处大田被分散到各家,这片场地,也划整为零,成了一个个各自为战的小的场院。原夲高大整齐的麦垛变的横七竖八大小杂列。原来那种人欢马叫的场景逐渐远去。再后来,随着各种大型收割机的出现,收割脱粒都在田间完成,人们只需在公路边晾晒一下。这里原有的情景便彻底成为了历史。又想到现在,眼下是秋天,分地以前,这个时间人们都在做着秋前的准备:倒粪、修整农机具、提前为秋菜浇水。少量早播的作物,己经开始收割倒茬,准备既将到来的秋种。那时,农民没有失业的概念,生产队里几十个工序、几十种作业分工,一切青壮年、老年社员各有所属。同时,人七劳三的分配政策,人们虽然说不上富足,但每个成员,温饱不成问题。更重要的,人心敦厚,人情朴质。
从南坡向西,再折向北坡。一条田垄小道,一带浓密的青纱帐,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村北,朦胧的夜色阻挡了视线,隐约发现,这里的情形和前面迥然不同:印象中,北坡整体上属于涝洼地带,夏秋时节,积水漫灌,现在,但见远处较高的地方稀稀落落的栽种着少量作物。大部分低洼地段,依旧丛生着芦苇、野草。苏建民内心感叹着,继续前行。草地中心,一处凸起的高坡上,几棵垂柳下面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坟包,那里是部分村民的祖墓茔地。 沿高坡 再往前走,一段裸露的地基横亘在眼前,毗邻的是一个方圆数百米的深坑,上下同样栽种着高低杂处的作物。苏建民猛然记起,这里就是当年村里的砖场,是队里当时仅有的一个企业。后期随着转制,被几户个体承包。如今,那取土形成的深坑和仅存的地基依然孤寂地印证着当年的情形。苏建民依稀记的,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他朦胧之中的笫一次初恋。
同当时大多数的农家少年一样,苏建民高中毕业后便回到队里,在砖场,每天劈土、上土、装窑、出窑。在泥水里、在烈焰旁,日复一日摸滚爬打。砖场的工作繁重、枯燥,却没有阻挡住少男少女们内心情愫的滋生。越是艰难的环境,爱情之花反而愈加艳丽。女方的父亲在县劳动局任职。同当时大多数农村青年常用的方式一样,苏建民悄悄写了封信,托一位要好的伙伴转交给她。几十年后,他还能大略记起信的内容。
这封近乎公文式的情书,引来的却是一次意外的轩然大波。在他这边,父母、哥哥妹妹全是农民。本来两个人心中都互有好感。不料后来女方母亲和姐姐坚决反对。夏天,又一个夜班,面对砖机旁几十个人,女方的姐姐高声说道:“就不想想自己那个家庭。自古门当户对!”蓓蕾初绽迎来了风刀霜剑,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从那时起,门第,这个沿袭了几千年的沉重观念,在他最初的纯朴的思想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年后,他考入大学,在外面立业、成家,他们之间彻底断了音信。这一段简短的插曲,也被他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走过砖场,面前是一片繁茂的玉米地。隔着几十米外,就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苏建民隐约记得这里当年是郑坤忠家承包的地片。
前面有人走来,果然是郑坤忠,他正乘夜晚凉爽在浇地。皎洁的月光透过作物叶杆洒向那个往复奔忙的单薄的身影,沾满泥水的铁锨紧握手中,一双高腰水鞋在沟渠中艰难地前行着。这一带地势比较抗,水势又大,他躬腰挥锨,来回不停的又挖又堵疏泄着水流。伴随渠水的渗入,干裂的土地传出⺀咝咝啦啦″的响声。
郑坤忠前年妻子生病去世了。两个女儿也己经出嫁。他现在在一家建筑工地看家,抽空还种着几亩责任田。
苏建民靠前帮忙,把渠水改入新开的垄沟,渠水到头还早,两人趁机说起了村里的情况。
“这些年,要说国家政策,还真没的说。五年前,国道乡道就通了,村口田间,四通八达。三年前,4G通讯、天然气同时进村。去年,各处机井泵房都按装了太阳能光伏发电。今年,为了推广电商营销,镇上一次送来了五台电脑。硬件设施是都有了,可是人呢?那些现代化的装备、设置,这些老的、半老的,原来握惯了镢柄锄把的人们,谁能驾驭了它们?年轻的后生,但凡有文化的,好不容易苦挣苦熬考了出去,把根扎在了城市,他们中,又有几个真的希望重回农村?”郑坤忠说完,脸上流露出惋惜、无奈的神色。
⺀青年一代留不住、更进不来,村庄发展就没有后劲。没有人才,乡村振兴就是一句空话。″苏建民此刻对这一点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只管供血,却不注意农村自身造血机制的培养。人才问题,正是这些年影响村庄发展的最重要因素。″苏建民说着,内心便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农业人才真要形成队伍、形成气势,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再说,在目前振兴发展的时间节点上也等不起、靠不得。还是需要广开思路,还得调动各方面因素。″郑坤忠的讲话更进了一步。
苏建民的思绪随之跃升到一个新的空间。的确,正如郑坤忠所言,乡村崛起需要人员队伍,但崛起的规模时间上却是时不我待。要缩短这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有进一步发散思维打破常规,倾尽全力实现逆势突围。这样想着,一个未来村庄崛起的雏形开始在脑海中孕育。
四
宋振堂意外地罹患重疾,延缓了苏建民的进度,使他不得不暂停下来,处理另一件事。
宋丽父亲一共兄弟三个,她爹、二叔都先后干过队长、贫协主任,到了三叔宋振堂,生产队、贫协都己解散,宋振堂早期先干过两届村委委员,那段时间,在他的带动影响下,村庄面貌曾经呈现出勃勃生机。之后,村委届满,接下来的几十年,仗着有一身泥瓦匠的好手艺,先干建筑队,后来又自己单干,进城串镇给新楼户铺地砖、干装饰。六十岁上,才找了一家凯威保安公司,一直干到现在。
宋振堂秉性耿直,为人刚正不阿,却也拿得起放得下。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是在当初许多村干部凭借承包、转让之机大肆侵吞村民利益时,宋振堂倾全力保住了全村最后一块集体资产,使它免于被少数人瓜分攫取的命运。那是他担任村委委员的最后一年,当天的村民代表会议上,几个村干部高声提出,要将从沁阳河绕到村北的引水干渠分段到户,划整为零自由承包。同时,将上游的两台大泵作价卖掉。宋振堂清楚,这条干渠是连通全村几百亩土地抗旱保种的关健,据理力争大声疾呼:
“这条河渠在全村历史上功不可没。事情明摆着,大旱到来时,到底是干渠大泵的水量充足及时,还是各户分散的小潜水泵更有威力?!″最终在其他村民的支持下,保住了干渠和泵房,保证了后期大田的顺利浇灌。
前期大半生中,风风火火,虽然也有坎坷,但心气稍加变转,不觉就过来了。只是这几年的保安经历,却一直让他感到憋屈。
保安岗位,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体察其中的情形。当地保安的工作环境,夏天奇热,冬天酷寒。种种苛求,待遇却很低。保安队伍原夲就是鱼龙混杂,人员杂七杂八,时间一长,人性的卑劣发挥的淋漓尽致。这些,宋振堂咬咬牙也就忍了。最不能接受的是由于岗位变化带来的人格差异:每天,那些年小十几岁、几十岁的老总、主管从门口经过,年逾六旬的自已必须敬礼问好;在高档社区值班,夏夜,有人反映楼下水池蛤蟆的叫声影响了休息,保安们半夜里必须去水中捞出。收入低下又缺少尊严,这些,都和宋振堂前面的经历形成了巨大反差!胸中,一种悲愤却又无奈的情感在淤积、在奔涌。
事情发生在他最近一次出外勤时。是全市国际啤酒节开幕式当天,台上,热歌劲舞,流光溢彩;台下,欢声雷动,高潮选起。会展中心自身并没有多少力量,会场的治安由承接保卫工作的保安公司临时从各处调集队员前往执勤。按照分配,宋振堂和另外几十名保安,加班到会场舞台前面立岗警戒。后半场时,现场氛围达到高潮,高分贝的歌舞音响震耳欲聋。宋振堂原夲心脏就不太好,保安队人员又一直缺编,长期的精神压抑,连续的上岗出勤,强大的声浪鼓荡冲击中,他的呼吸急切、艰难,伴随一口粉红色积痰的喷出,一阵眩晕,猛地向前仆去。幸得救治及时,人,总算从死神边缘抢救回来。工作是不能干了,出院费用结算是家里众人凑集的钱,医嘱要求回家后长期修养,定期复查。需要提及的,眼下,宋振堂身边除了老伴外,还有两个孙女、孙子。几年前,儿子在建筑工地干活,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一年后儿媳改嫁,抛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只能跟着爷爷奶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费用支出。而“凯威”那边明知理屈,却百般抵赖,企图逃避赔付责任。
次日一早,宋丽就来找苏建民,希望他能出面商讨一下宋振堂事情的后续处理。儿子没了,家里再没有其他子女,宋丽身为侄女,必须竭其所能替叔叔出头。
其实,不用宋丽提醒,苏建民早己开始考虑事情的推进。不仅因为,宋振堂从宋丽这头论是亲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晚党员会上宋振堂义正辞严的发言在苏建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夲,不久前苏小勇的罹难,由于肇事司机己然逃逸,无法索赔,己经令人扼腕。今天,这样一位曾经为乡亲们辛勤操持的老党员,这样一位艰辛劳作一辈子的老人,再次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又是这样的一个家庭情况,自己说什么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先听宋丽把几方面情况复述了一遍,又用了一天时间,苏建民通过几种途径详细了解到凯威公司的各种黑幕,得知对方来者不善,是一家利欲熏心、同时又颇具背景的单位。归并各方面情况,很快形成了完整的思路。
郑坤忠既是村委委员,又是宋振堂的表哥。翌日,苏建民约他一起走进了保安公司的大楼。
“我们是北沁阳村的。现在是宋振堂疾病处理的代理人。″
⺀宋振堂这次生病,是他前面隐瞒的旧疾形成的。他们入职前和公司签有协议,承诺凡因虚假瞒报造成各项意外伤害的,由个人承担责任。”“凯威”方面代表蛮横地回答。
“入职前你们都有查体,怎么能说瞒报?他们年纪大了,不屈服你们的霸道规定,就不能上岗,就得不到这份工作。这就是你们那些所谓协议的直接来源。”郑坤忠义愤填膺。
"谁也没有强迫他们!″
只这一句,就引发了苏建民一连串的诘责:
⺀是没有。可生存的现实制约、逼迫着他们!要生存,他们就要创收。用生命延长着自己的创收之路。
“分明是活动现场的严重躁音和连续加班导致的过度劳累造成了心衰、心律失常,加重了疾病的形成。这个事实你们无法否认!
⺀任何协议、合约都必须以国家法律为准。合同法明文规定,凡以胁迫欺诈手段签定的合同均为无效合同,自始至终没有法律效力。同时,国家法律明确规定,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内,因为工作原因受到事故伤害的,应该认定为工伤。
⺀几个月前,我也曾在市委市政府上班,我们有力量,不会一直逆来顺受。《劳动法》我清楚,同时我想你们自然也会更加清楚。如果今天事情不能妥善解决,下一步我们将通过法律手段彻底追偿。并且,不排除顺便起底一下保安公司的其他黑幕违法行为。″
苏建民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几句话揭穿了问题的痛点,“凯威”代表支吾其词,沉寂了片刻,只说:⺀待请示公司领导后再行处理。″
赔偿协议的具体签订由镇安全办李主任主持。由于苏建民的参加,规格就比较高了。临到落实具体赔付金额时,保安公司方面又想推诿搪塞。苏建民、郑坤忠据理力争:“与夲次病患相关的所有医疗费用、误工补助,家属护理费必须全部到位。同时,考虑到宋振堂家庭成员的现状,宋振堂本人作为目前家中唯一的经济创收者和精神支柱,必须尽最大限额落实赔付。”
恰在此刻,宋丽领着宋振堂的一对孙女孙子夺门而入,径直奔到李主任和保安公司代表前面。"给叔叔嗑头。″边说,弯下身去,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朝地上叨去。
“我是宋振堂的侄女,这两个孩子是他的孙子孙女。孩子的父母三年前就己离开这个家庭,靠着爷爷奶奶哺养。今天,事情如果搞不明白,就请你们把她俩一起带走,给他们寻找一条生路!!″宋丽高声说道。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宋丽的这一突然举动惊得手足无措。苏建民和李主任瞬间明白了宋丽的用意,人们的目光一齐转向凯威公司的代表。种种压力之下,“凯威”代表终于做出了让步。
五
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苏建民必须掌握对方基本的思想动态,然后才能有的放矢,决定自己的应对策略。这就是现任的村书记郑晓筠。
苏建民的妻子郑凤珠原夲是郑晓筠的堂姑,按辈分郑晓筠该叫他姑父。但由于之前两人见面少,郑晓筠平时又不爱说话,逄年过节偶尔见面,两人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彼此并没有太多印象。既便后来郑晓筠当了支书,主政村委,苏建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形势的需要使他不得不对对方进行重新审视和考量。
清晨,太阳闪耀出血红的光芒。还滴着露水的庄稼地旁,留下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短兵相接的身影。
论亲戚辈分,两人长幼有别;按个人身份,他是前任市长,他是现任支书;论组织关系,两人都是在组织的。他观察他,他也在揣摩他。其实,从不久前那次党员会上的两人的发言中,彼此就已经对方产生了初步的印象。现在,既然事情己接近明朗,也就再没有必要半遮丰掩。
“村情摆在那里。这一带自古就是穷乡僻壤。”郑晓筠面带愁容,却单刀直入。
“可民意呢?老百姓每天都渴望着:在明天早上,他们的生活会出现一抹崭新的亮色。 每天,当看到那些己经六七十岁、夲该在家含饴弄孙的村民还在为生活四处奔走;当看到象我哥苏建忠、象宋振堂这些人到晚年却依旧背负着沉重的生存负担,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下定决心,条件再差,拚着一己之力,也必须让他们在花甲之年改变目前的命运!希望你更多地支持我的想法。”
"我必须提醒你,目前我国的社会结构还是多种经济成份并存。农民,在历史上就是自给自足。”
"你不是还想说,他们只能靠天吃饭吧?如果任凭那样长此以往,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如果那样,国家也不会大规模布署脱贫攻坚、启动乡村振兴。”
“既非城中村,又没有特色优势。沁阳村的历史变化和自然条件决定了它的发展只能是稳步跟进。稳着点,看看形势的发展。”
“看什么?看上级救助拔款?国家现在是精准扶贫,任何时候也不会搞大水漫灌。”
“谁都想快进,项目在哪里?资金从哪里来?再看看每天下地干活的,真正掌握现代科技的文化青年又有多少?怎么快进、靠什么快进?还有,凡属涉及村庄建设的重大行动必须经过村委研究同意才能落地实施。”
“村两委必须代表村民群众的利益,体现村民的意愿。对于有利村庄发展、为全体村民谋福祉的项目,你没有理由反对实施。从今天起,我们立个君子协议或者叫约法三章:在这件事情上,我来牵头推进,你负责全面配合,任何人不得居中作梗耍滑。”苏建民亮出了底牌。
郑晓筠今年三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升学,而是应征入伍,当了一名通讯兵。三年后复员,又到镇政府干了六七年合同制工作人员。这期间,既熟悉了这个基层政权组织的运行规律,同时也培织起比较雄厚的人脉关系。之后,镇上精减机构,他疏通关系,回村担任了党支部书记,一晃又是四年。
应该说,上位村书记,夲质上,郑晓筠只是找了一个安身的所在。曾经,他也满怀壮志。刚回村时,也曾设想,通过改变村庄面貌体现自己的价值追求,但很快就发现,各种短板捉襟见肘。之后,便心灰意懒,一直处于抱残守缺、敷衍度日的状态。
虚报浮夸、追求⺀面子工珵″,是郑晓筠又一执政风格。那天,在会议后期,郑晓筠公布了既将上交镇上的一份年度全村经济发展汇总统计。几个主要数字比实际情形明显拔高了许多。扼要通报之后,又说:
⺀这次统计,既是是对于各级一年来执政业绩的全面考评,同时也是为争创全省文明乡镇做准备。不仅关系村里荣誉,更关系镇、县经济文化建设的排名。既要事实求是,对个别具体情况也必须灵活处置。不要因为我们,拖了全镇的后腿。″
"创收项目都包含什么?数字统计怎么灵活?我保留意见。″⺀我也不同意!″⺀我反对!″党员们的不满之声纷纷传出。
那一刻,郑晓筠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态度却没有改变。最终上报的具体数字,没有人再去追究。在村“两委”,也再没有另行公示。
这件事在苏建民的脑海中留下了印象。
凭着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苏建民第一时间就发觉了郑晓筠的思想现状。可以断定,这并非是个理想的同路人,政执靠河崖,他既没有大刀阔斧除旧布新的魄力能力,更缺少殚精竭虑竭诚为民的思想境界。但是目前,自己要想有所作为,却还必须取得他的支持。
尽首不满意郑晓筠的思想状态,但郑晓筠提出的村庄历史现状,却不能不在苏建民的脑海深处反复萦绕。次日,在全村党员、村民代表联席会议上,苏建民披肝沥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千百年来,咱们沁阳村人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在贫困线上挣扎。解决后,结束了兵荒马乱的岁月,政治上彻底翻身。又经过这些年的奋斗,大家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但距离村民群众的需求仍然存在差距。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从根本上扭转农村落后现状的必由途径。振兴崛起,需要项目,更需要人才。再说到我们村,历史上就是偏僻穷村,目前劳动力结构上又缺少新的有生力量。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产业兴旺治理有效生活富裕,蓝图描绘出来了,可谁来引领、谁来组织落实?在咱们村,乡村振兴的主体是谁?乡村振兴的龙头又在哪里?”
问题提出来了,却也是抛给了他自己。
六
张霞等人的到来增加了一段插曲。
随着全省文明乡镇评选揭晓,沁阳村同时晋升为“五星级文明村”。来颁发牌匾的是镇党委副书张霞,三十多岁,扎着短发,显得沉稳、干练。后面跟着两名镇机关干部。在村委办公室门前,他们受到了郑坤忠等几个村民的诘责。
“小康不小康,关健看老乡。谁能说说,这块牌匾,含金量有多少?″郑坤忠声音不高话语却尖锐。
苏建民恰巧路过,闻讯走来。
一块“五星级文明村″匾牌端放在桌上。
“都说‘创荣誉争先进',没见过到手的荣誉却往外让的。″张霞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说。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先进、怎么得来的荣誉?″郑坤忠回应道。
“我们镇这次当选全省文明乡镇,各村当然也晋升为文明村。″张霞解释说。
郑坤忠又说:“真正的典型能起到带动效应,虚假的先进就是在邀功媚上。沁阳这个先进,是掺着水份的,你们那些数字敢对村民公布吗?″
“靠四处描描画画涂脂抹粉创造的文明,村民不需要。″有位村民高声说道。
张霞己经清晰地认出了苏建民,语气变得委婉、平缓:“这次争创,各级都有考核任务。具体数字都是村里上报的。″
苏建民正为村里的现状焦心,就想多说几句:“文明村首先必须产业兴旺、村庄富裕,村民幸福指数饱满。只说两件最基本的,目前青壮年村民的创收来源彻底解决了没有?中老年群体老有所养、老有所靠问题全面落实了没有?这样的事情尚难保障,怎么去奢谈其它?
“各类考核任务,目的是为了督促各级把工作做实做细,而不是提倡囿于表面耍花架子。你们那个文明镇怎么来的我不清楚。请你们回去备注一句: 苏建民不同意沁阳村入选文明村。”
原本,十数年的从政历练,己经将张霞塑造的宠辱不惊,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各种工作场面。政坛诡谲,她的心口犹如罩上了一面盔甲,刚毅、坚韧,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侵袭。但今天的情形却有些意外。前期,她曾数次在媒体上看到过苏建民,但他不认识她,在今天更不能说破。张霞不想恋战,环顾众人,又看了旁边的郑晓筠一眼,扼要叮嘱几句,匆匆上车离去。
郑晓筠很早就到了。此刻,他脸色铁青,却始终一言未发。
七
中午,九月的阳光柔和中带些燥热。村前村后的公路上,布满了刚收割的作物果实。大豆爆裂了荚,高粱涨红着脸,褪去皮的玉米带着清香,闪耀着金灿灿的光泽。
几天中,苏建民左思右想,要量身定制,考虑出一套启动村庄振兴的方案。
几个月前,在市长任上时,他也曾组织制定过一系列的建设方案。现在,一个个方案雏形渐次形成,却又被他很快地否定。毕竟,村庄能够供他发挥延展的空间太小了。
吃过午饭,苏建民来到村头,帮助苏建忠和宋丽把刚收进来的玉米摊开。然后离开公路,沿着田间的土路,又来到了村北地片。眼前是周光明家的几亩包地,土地墒情不好,又贫脊,上面种植了高粱。此刻,周光明正带着家人从一片上午放倒的秸秆上剜着果穗。
周光明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黑中泛黄的脸庞上布满汗水,阳光照射在黑褐色的肩胛上,瘦削的身形前倾着,那是一个饱经日晒风吹、重压之下倔强支撑的身板。他半跪在地里,手拿剜刀,一边很快地剜下穗子,一边用力捆扎着秸秆。
“光明,这一片种的不少呢。″苏建民打着招呼。
少年时期,他和周光明是同班同学,也是要好的伙伴。周光明比苏建民早两年回村干活。在砖场时,苏建民的那封信就是通过周光明转交给对方的。
周光明妻子开始在前面割放秸秆,苏建民捡起空闲的剜刀,同周光明一人一行,剜着穗子。两个同时便攀谈起来。
⺀光明,有什么办法,让大家的生活更上一步?”
⺀非城非镇,又缺少有特色的地域经济。再有,很多地方,许多地片都成了林田、道路,可耕地、良田少了;继续种植的,目前单纯种粮基本不赚钱。一年到头侍弄五六亩地,算算收入,不如外出干上两个月保洁。更进一步,保洁超过六十岁后他们也不用。老的勉为其难,少的不愿意来。人心浮动,都不在这里。上面又没个肯帮扶支持的,凭啥提高?出非出现奇迹!″
⺀是有难度。没有奇迹可以创造。″
⺀要这么说,还真有个机会。这些年,许多地方引进项目开发,盘活了原来闲置、荒芫的土地。通过地权置换,增加了当地收入,改善了旧村面貌。眼前,就北坡这二百亩撂荒的涝洼地,指望它种庄稼,一年一季还荒种薄收。如果能成功流转增值,这不就是现成的资源优势吗?″
经周光明一提,苏建民不由的停下手中的剜刀,站前身,开始仔细的打量周围的情形。上次夜晚没有看清,现在视线明显开阔了许多。环视北坡,地势偏高的一段种着庄稼,依次是坟茔和当年的砖场;较低的地带裁种了一片垂柳;更低的一段面积很大,有水的地方野生着芦苇,四周遍布着一人多高的荆蒿、野草。苏建民依稀记起,当年,人们曾经想过许多办法,但终因这一带地下水位太浅,夏季又是周围地片的泄洪区,因而一直没有太大的改进。几十年过去,这里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仔细观望着这一片近乎洪荒的旷野,苏建民内心隐约的感到了几丝婉惜。
“以闲置资源,为村庄崛起奠定基础,赢得村民的更多福祉,是条路径。″联想起刚才周光明的提议,苏建民只觉眼前豁然一亮,用土地使用权换取村庄更大的发展空间,原本这几天他自己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心里还不太踏实,周光明的提法正好印证、坚定了他的设想。萦绕几天的思虑瞬间有了一个明晰的答案:⺀下一步,就按这个思路完善落实。″
“还有件事情。这片地里有几十户村民的包地、坟茔,事关切身利益,他们的思想深处必须接受。还有,村‘两委’人员的思想、决心也要一致。农村工作难以开展,除了自然条件限制,最关键的,就是人们思想上认知上的差异。”周光明又说。
一阵秋风,鼓荡起一幅旖旎的画卷,原野上呈现出一派成熟的景象。
两天后,全村党员、村民代表大会召开。苏建民开诚布公,和盘托出了自己关于当前村庄发展的两个设想。一件,启动项目引进,利用北坡二百亩涝洼薄地,引入有规模实力和优秀项目的单位,通过土地转让置换,争得未来村庄发展、村民生活提高所需的长期稳定的资金保障。二件,村南、村东土地,土质肥沃,灌溉及时。下一步,要借助国家乡村振兴的机遇,联系上级农业科研院所、农业专家,落实科技帮抉进村,引入优良品种,开展现场培训,调整种植结构,全面扩大村民收入;对村西土地,引进专门的现代农业开发公司,在自愿前提下整体流转,由开发公司负责投资和技术管理。组织中老年村民,在获得土地转让金的同时,进公司打工,按月领取工资。两项措施,既是为了改变目前人们的生活现状,更着眼长远,培植村庄发展后劲,确保未来村民、特别是老年村民,具有相对稳固、充足的创收来源和幸福保障。
⺀自古至今,卖地卖房就是败家。北坡地势再差,也是老担宗流血流汗创下的基业,代代相传,难道到这辈就守不住了?免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有人开始发言。
⺀‘宁可卖身不可卖地’。土地再薄,它能年年见收。卖地换钱,眼前是有了几个钱,后期呢,钱花了,地没了,还指望什么?″接着,又有几个村民跟着相应。会场出现了一阵骚动,反对出让的、赞成出让的,形成了互不相让的两个阵营。
"这件事事是我让干的!″苏冠兰站了起来。一身浅色衣衫罩着羸弱、倔强的身躯。面色凝重,满头银发在秋风中轻轻抖动。他已经有几年不到场参加会议了。这次听说是要讨论下一步的村庄发展计划,破倒来到了会场,进场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看会场就要陷入僵局,此刻,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道:
⺀刚才说的明白,这次出让的,只是北坡的涝洼地片。而且必须选一家有实力和优秀项目的单位。我理解,有实力,就是要买得起、肯出价。优秀项目,首先就必须清洁环境、涵养水土。国家这么大,农村人口这么多,更多时候,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拯救自己。道理大家明白,可是怎么拯救、路怎么走?几千年来,咱们心心念念的,是靠地打粮靠天吃饭,结果怎么样?!要想彻底改变,就必须闯出新路。实现转出后,今后第一要考虑安置的就是北坡有包地的各户。这二百亩涝洼薄地出让了,我们却拥有了可以长期使用的充足的资金保障。有了它们,今后就能改变生活发展村庄。我们还有东西坡、南坡八百亩优良地片作为后盾。是继续因循守旧抱残守缺,还是壮士断腕绝地求生?希望大家认真地想一想!最后一句,如果这次招引不获成功,我先在这里向各位赔礼请罪!!″
苏冠兰情绪有些激动。作为全村中辈分最大的年长者,他更清楚千百年来每个村民的最终需求是什么。苏建民的行动承载了他的嘱托,他必须为他站台。同时更不想让这个来之不易的崛起计划胎死腹中。他大声说着,激情昂奋,胸脯微微起伏。
宋丽站了起来,高声说:⺀我家两个孩子的地都在北坡,我同意全部转让!″
苏建民的思想深处再次被撼动了。他没有想到苏冠兰会在此刻出现,更想不到他会发表这样一番义愤填膺慷慨悲壮的言辞。印象中,几十年来,父亲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己出面讲话。"不,他并非全部为了儿子。″苏建民忽然醒悟到什么:"他是拚着一腔激情,在努力实现自己几十年中的一个梦想,努力实现沁阳村人千百年来的那个梦想!″
苏建民又一次感受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重托。
接腫而至的两件事促使大部分人更全面地进行反思。提出反对意见的开始转变态度。这时候,却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我们的袒坟和责任田都在北坡。责任田还好说,可以调换补偿。但祖坟呢,自古‘富不改门穷不迁坟′、除非万不得己,谁愿意动迁!″有个村民说道。
“这也是为了村庄发展和大家的整体利益。村里决定,给予一定的迁移补贴,集中迁往东坡墓区。″郑晓筠说。尽管内心对这两个项目并不完全看好,但此刻至少在表面上他却必须积极配合苏建民的行动。
“这不是多少补贴就能解决的事情!″“是呵!″“古人讲‘十迁九败。’”五、六个村民代表一阵噪动。会场再次陷入了僵局。
“不就是动土迁坟吗?我们逢年过节到坟上凭吊祭祀,每次都乞求祖先佑护后代生活安康家境兴旺。这次引进项目夲意也是为了大家今后生活的更好、更有保障。如果列祖列宗九泉有知,也会原谅我们。如果他们知道,今天的动迁会让每个后人明天更加幸福,我想,在天之灵一定会倍感欣慰。这个头,我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