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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北方的庄稼
    • 作者:北方 更新时间:2023-07-24 09:03:26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7708


    北方大地上,出产山脉河流树木牛羊,出产庄稼。庄稼们在土地上招摇,舞蹈,被收割,深埋,又复活,重生。有了庄稼,大地上也便出产人,于是生生不息。

    在故乡翟山庄,远山近岭,房前屋后,巷内路边,一转身就是一片庄稼地。庄稼包围着山庄,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胼手砥足来形容,可以用耳鬓厮磨来描述,可以用生死相依来表达。不可想象,一个村庄怎么可以没有庄稼,庄稼怎么可以远离村庄。

    唐山地震过后一个月,我家搬回翟山庄,第一顿饭是在大伯父家吃的。那时满地锅碗瓢盆,杂乱无章,等待主人收拾,疲惫不堪的家人实在荷不起心劲做饭。正在左右为难,大伯吆喝着,不由分说把我们拽到他家的窑洞里。我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清香,正在淌口水,大伯掀开了锅盖,哇——!满锅挤挤攮攮全是黄澄澄的嫩稻黍。那是辗转颠簸魂不守舍后的第一次果腹,我吃得贪婪,不雅相,满头大汗,涎水鼻涕直流。稻黍,我从此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

    稻黍就是玉米。大凡在乡村里出生长大的人,都是玉米前世今生的见证者。我也是,并且,相对于其他庄稼,我对玉米抱有非常特殊的感情,它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懵懂的岁月,喂养我的身体,滋养我的精神,驯养我的性格和脾气。玉米是大秋作物,它们生长期长,从春播,夏间苗,开花怀孕,结子,秋收获,要经历一个年度的大半时间。在我眼里,它们高大丰盈英俊洒脱的身子,从一开始就感染了我。它们身子舒展,抬头挺胸,摆臂阔步,齐刷刷向上的姿容,跟七八岁拔节成长的我们多么神似。一阵风起,它们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样子,窃窃私语分享秘密的神情,跟少年好奇的我们多么神似。它们的绿外套,从嫩绿,浅绿,白菜绿,涩绿,到深绿,墨绿,成熟的绿,它们天然的色彩,晕染着我们的心灵和思想。

    能被农民称作兄弟的庄稼,除了玉米,当然就是高粱。它们高大,颀长,挺拔,俊朗,手足相牵,面目可亲,实在当得起这兄弟的嘉许。高粱株距行距相对于其他庄稼,都要开阔宽敞得多,根上也不带豆角等攀缘植物,最多间种些绿豆或者黄豆,地垄边植些麻。高粱身子高过玉米,叶子却比玉米要狭长柔软,在高粱地里钻来钻去,并不会如在玉米地里那样被坚韧的叶片划破皮肤,一旦被划破划伤,又被汗水澡湿,又疼又痒的感觉真是让人懊恼。高粱叶子不这样,它们一任我们狼奔豕突,有时还要踩倒杆苗,有的家伙不小心或者干脆故意滚翻,压倒一大片。即便这样,高粱们也不以为意,它们轻舒臂掌,温柔以待,叶子抚在脸上脖子上胳膊上等裸露的部分,凉凉的,柔柔的,如姑娘的发梢轻轻拂过。成熟的高粱低垂着禾穗,仿佛思考者的哲人结晶密密麻麻的思想。又仿若恋爱中的女孩,赧红着脸,刘海掩饰着娇羞,双手绞扭着辫子,欲说还休。我们这群糟小子,急切地等待大人们戗掉沉甸甸的禾穗,剩下细长的禾杆,那就是新的乐园。我们迫不及待地刈倒高粱杆,然后各呈所能,造枪炮,手枪步枪机关枪。然后就打仗,攻山头,一个人要壮烈牺牲几次,抓俘虏,轮流当鬼子二鬼子,枪毙汉奸,斗争翻译官。然后肩扛武器排成队列,雄赳赳气昂昂走过翟山庄,专门往姑娘媳妇堆里撞。不小心被那个路过的多事鬼识破,一声断喝,然后作鸟兽散。

    在北方的庄稼里,有一种植株高大枝干硬实叶子阔大如伞的作物,结出的果实去掉硬壳,形如鸟卵,黑白相杂,花丝繁复,圆润如玉,再去壳,里面是莹白的果肉,润泽油滑,用来榨油,大人们都说是飞机上用的润滑油。这种作物学名叫蓖麻,我们叫大麻子。它们长相粗壮,枝干硬朗,最适合七八岁狗都嫌的孩子们玩耍。大麻子长到秋季,主干足有大人手臂粗,分枝也有小孩胳膊粗细,它在离地一尺左右的地方分叉,顽童们攀爬起来非常方便。于是,它就成为我们的汽车拖拉机和火车。大麻子株距疏阔,它三支枝叉张得很开,空间大,在枝叉间闹腾,跑来跑去,绕来绕去,竟然不被羁绊阻挡。它的叶片巨大,我们不管不顾地摘下来,顶在头上,当雨伞当遮阳帽。一行顽童排成队列,头戴大麻子叶,在小小的翟山庄招摇过市,引来许多白眼。大麻子果籽裹在绿皮硬壳里,分几个隔间,一个隔间包裹一粒果籽。最初,无所不吃的我们以为这也是美味,饥不择食剥开来,再剥开来,直到露出白仁,心怀疑虑放进嘴巴,眼见几个年龄稍大的已经做出美滋滋咀嚼状,这才放心咬下。啊呸!啊呸!几个贪吃鬼呲牙咧嘴吐出果仁,一脸苦相。一抬头,看见几个家伙一脸坏笑乐不可支,这才知道大上其当。

    最早知道五谷不分这个词,是跟四体不勤连接在一起的,用来嘲笑反讽看不起山里娃说我们是山猫的城里学生。真正了解五谷,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五谷,简言之即黍稷麦稻菽,黍就是糜黍,翟山庄的人称为软米,稷是谷子,就是小米,菽是豆类总称,麦稻自不待言。我要说的是黍和稷,糜黍和谷子,小时候,对于这两种庄稼,我很长时间都分辨不清,闹了不少笑话。大人们自然可以轻松区别,问,他们又语焉不详,并且还要装模作样施加嘲笑。糜黍和谷子的枝干叶片极度相似,高低也相当,颜色也近似,不加分辨看不出不同,要到秋深,它们结出沉甸甸的穗子,才能一眼看出差别。糜黍结穗,穗子纷披如头发,低垂着,在风中缓缓摇摆,很优雅,手摸上去,滑溜溜,手感舒服极了。谷子结穗,穗子是独立的一簇,也低垂,摸上去粗糙,它们结籽好像不很结实,不小心就碰落,挺可惜。我们有时就装出大人样子,训斥年幼的跟班:别摸!看蜇了手!也有稗子滥竽充数在其间,稗子脑袋是高昂着的,因为籽粒憋小,空,在风中摇晃。我们都能够认出,遇见了,随手连根拔出,厌恶地扔下地垄去。等到黍和稷收回到打谷场,脱粒,摊开,翻晒,垒起谷堆,黄灿灿地发亮,我同许多孩子不约而同又傻眼,分不清糜黍和谷子了。

    喜欢过一首歌,叫做《垄上行》,是香港歌手张明敏演唱的,几十年过去,那优美的旋律、港式的发音依然在耳边萦绕: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我投入地哼唱着这首歌,翻坡爬垄不辞辛苦地游荡在翟山的庄稼地里——玉米高粱谷子糜黍黑豆棉花,落秧子西瓜山药蛋红薯萝卜甚至茄子辣椒葱,无所不往。或者为牲口和猪羊割草,或者是帮着大人去摘豆角割艾蒿,有时干脆就是无所事事瞎转悠。当然有时也目的明确,那就是看见秀气出众的灵凤带领着几个女娃在不远处的庄稼地里忙活,几个小子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双脚不由自主就往她们那里迈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且还要提心吊胆地迂回。因为这个,我们没少被大人们骂过,他们骂的很难听,似乎我们都十恶不赦似的。想想看,才七八岁的毛孩子,看见漂亮的女子就走不动路,也活该被骂。总之,我们走在地垄上,走在深绿的海洋里,一阵一阵秋风送来瓜果蔬菜和秋作物的浓香,心里还有个女孩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不是天下最让人陶醉的向往吗。

    后来,我貌似远离村庄,为讨一口生活进入小城。一次我走过玉峰街,忽然一家门店里面传出酸溜溜的鸣唱,醇厚绵长,自由无忌,鲜亮明快。我驻足,倾听,惊喜又感慨。门口矮凳上可能是老板娘,旁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我问,里面是酸溜溜吧?是。几只?三只。果然。哪里逮的?村里人捉住送的。本想进去到笼子跟前看看,可是里面有几拨客人在,我还是拔腿离开了。身后母女俩在笑,逮?她们不能理解这个字。我走着,思绪一下子扑进翟山庄的庄稼地里,这个季节,正是酸溜溜的主场演出时间,它们是山野里的歌者,优雅的钢琴手,尊贵的流行音乐家。但要捉住一只心爱的酸溜溜,却要大费周章,并且逮得很辛苦。除非你在玉米地里豆子地里谷子地里或者糜黍地里,这些庄稼地里遇到它们,庄稼有行距和株距,尽管也长得密不透风,到底是舒朗开阔些,酸溜溜蜒附在枝叶间,会很容易捉到。问题是,聪明的酸溜溜大都藏身在酸枣刺遍布的荆棘丛中,酸枣刺也是庄稼地垄上的土著,它们跟罗罗蔓丁香丛野白蒿都是亲戚,你不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弄得我们伸出的手投鼠忌器,又欲罢不能,到底还是被刺出血珠,被划伤皮肤,要想逮住一只鸣声清越铁锈色雄壮的酸溜溜,除了流汗还要流血。当然了,酸溜溜也是庄稼的好朋友,它们有个鲜亮的名字,叫蝈蝈。

    我家院子里的小块地是母亲亲手垦植的菜园,倚着院墙,用暗红色的机制砖围起,我用脚步丈量,南北四大步,东西七大步有余,算起来不足三十平米的样子,母亲打理得很精心。这当然也是一块庄稼地,细数过去,高大俊秀的玉米,上面藤藤蔓蔓爬满开着白色喇叭形花朵的豆角秧,鲜艳夺目的西红柿,垂首深思的茄子,队列整齐的大葱,耳坠一样的青红辣椒点缀其中,几垄香菜芫荽韭菜油菜,几株攀缘到车棚上面去的南瓜秧,黄色的花朵,招招摇摇,一直探头探脑到邻居院墙那边去了,墙里坠着五六个海碗大小的青皮南瓜,竟然都没把秧子喊回来。母亲视同儿女抚养,翻松,平整,拣离破碎砖石,施上家粪,购回菜种,然后静等一场春雨。下种,出苗,除草,施肥,间苗,打倔芽,这些劳作大多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完成,瘦小的母亲将她的菜园浓装打扮,贡献出一个秋天的丰盛。菜园里本来结着瓜果蔬菜,儿女们隔三岔五还要带来自以为新鲜的超市菜,母亲不断把采摘的蔬菜送给左邻右舍,儿女们临走时再强塞进他们的包裹。

    “人间无限事,不厌是桑麻。”这是农耕时代里的怡情自洽。如今,故土上原住民们远走他乡,乡愁游离无依,所能寄托者,只剩回忆。我们离养育自己长大的庄稼渐行渐远。无意间的“偶然逢故旧,小坐说桑麻”,苦涩,言不由衷。每日里吃着粮食蔬菜,有许多是故里亲人辗转着送来,谁家办完婚丧嫁娶,糯软香甜的枣米蒸饭是断不可以落下的礼物,那里面的红枣红豆,刺激着味蕾也刺伤着良心。每次回村,车辆后备箱前后排座位上,都是挤挤挨挨的土豆红薯萝卜南瓜,这是土地上的出产,曾经养育过你,你离开了,仍然追寻着你。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关心物侯和天气,无视雨水和霜降,漠视墒情和种子,不再过问庄稼和收成。扪心自问,即便故乡的消息扑面而来,你又听到了几分庄稼的吟唱?特别在秋雨缱绻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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