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井老师曾是我的艺术老师,他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人了。
我的家乡有一座城门,高大威武,上面有一间小阁楼。从小我就在城门边玩耍。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它上面有什么,长大了,仍旧不知,只淡淡的觉得它与周围现代化建筑不同,好像,也只有这些。
但我始终觉着,我与那城门的交情,不应只是这样。那一次,我初三,姐姐带我第一次上了城门。
外边是毛毛细雨,我记得我当时没带伞,只感生凉。进了屋子,一股陌生的温暖向我袭来,我又排斥但也庆幸。回井老师坐在里面,拿着冒热气的杯子,与我们打招呼。他乐呵呵,乐呵呵,嘴里上下两排麻将中间缺了一两块,两只小蚕豆的眼睛,戴着卖报小行家的帽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姐姐只与他匆匆聊了两句,我们便坐车走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与这位艺术家没有了接触,只依稀听到姐姐偶尔的谈及。一年、两年的过去,我也就渐渐淡忘。
今年寒假,姐姐突然谈到去上回井老师的课,我闲来无事,也就跟去了。后来才知道,回井老师已经一两年没有招生了。他也倒随意,早上起床心里想着是时候带一班学生了,就在朋友圈这样谈及,作为招生的广告。
第一次去上他的课,我还是带着些许小姑娘的害羞,就像个口香糖一般黏着姐姐。但他为人热情,很好相处。走进他的里院,里面陈列着各种艺术品。那艺术品,好像昨天还在展览厅端庄的展示,今天就被抛弃在“原生态”的院子里了。他让我们找一处坐下,借给我们画笔、画板,让我们随意挑,好像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
我们在院子里随意找了块石板坐下。姐姐很谦虚,她打算从基础的石头画起。我却很狂妄,选了一块被剪了洞、染成蓝色、带有红色铁锈的“废铁”来画,回井老师对我们两个都表示认同。
值得一提的是,姐姐和我都没有学过画画,甚至可以说不会画,但回井老师对于这点却很欣喜。他说这样,你们才能更好地画出你们心里想的,没有拘束。他总是这样,没有正式的画桌,没有整齐的学生桌椅,只是到我们似乎在画中重新陷入世俗的约束时,点醒我们。他的任务似乎就是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的大脑。我自己的内心才是老师,他似乎只是老师的助手。但这让我很舒服,你把天空涂成淡绿色,他会突然跳起,鼓着掌叫好……他使我在狭小的空间里得以真正的沉静。
由于种种事由,我一共只上了三节课,但这三节课,我真的很宁静,很热爱,很投入。记得在最后一节课时,我故意将叶子涂白,姐姐不解。后来老师表扬了我的作品,我才明白,他懂我——白色就是我的世界里叶子的颜色。他读懂了一个年轻人心中的罗曼蒂克,一个只有诗与远方的国度。但他已辞去文化部门的职务,决定去泰国。我当时只觉着这位艺术家真是逍遥,如此轻松的工作说辞就辞。由于他提早停课,他坚持不收我们的学费。以后才了解,他其实生活并不小康,但他仍受不住约束……
也许这戛然而止的缘分,就是上天给我的幸运。
思绪至此,犹想起有一回,他的老友为他送来了几瓶果酒,他当即拧开瓶盖,画室里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通通得来了一杯酒,边畅饮边作画,心中的情思不住的纷飞,眼前的画面不禁朦胧起来,飘于模糊的世外……
物质的记忆总是坚固的,就像那块浸着茶水的小马德林蛋糕,可以唤起普鲁斯特多少关于似水年华的感受。
生命中的许多许多,总是那么不经意遇见,然后离开,没有音讯,却又留下深远的怀念。就像一杯酒,刚开始平平无奇,而随着时间的馈赠,逐渐产生模糊而又深邃的醇香。我渐渐明了,每个人的心都是井,井底万丈深渊,看不透,但它的回声,由远到近,听得着,那就是你内心的独白,就是你要用一生去守护的珍宝。
每逢想起那段时光,我都觉得无比浪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贪婪地享受着精神上的狂欢。但回井老师已经走了,城门的温度也渐在记忆里冷却,像一首歌唱完了,但是回声还在变清的河上回荡。虽然时间的河流,业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心底——井底的暗流永动,在生命的大多数时节细细地流淌……
看!前方的井杂草丛生。听!井底的回声可真可切。不妨闭上眼,依着心中的旋律,缓缓地奏出贝加尔湖畔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