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负责记录内心,记录这里的潜流、回旋、聚散以及种种不明不白的波动和碎屑。某些时候,这一切可能在历史之中汇成一个醒目的潮汐;另一些时候,复杂的内心生活仅仅是历史边缘的回流,甚至仅仅是历史不得不偿付的代价。但是,这个区域顽固地存在,这个区域的意义只能由文学显示。
如今,这个旋转的世界越来越复杂了:众多国家首脑正在联合国反复辩论核设施问题,经济学家的忧虑是美国次贷危机导致全球经济下滑,反对恐怖主义和生态环境问题纳入了外交议程,贸易技术壁垒与法律上的交锋汇聚了一大批相关人士,文物保护与旧城改造引发了一轮激烈的争论,油价的暴涨大规模地带动了一系列价格飙升……面对如此波动的世界,科学家不得不提供每秒运算1000万亿次的超级计算机来处理蜂拥而来的数据。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逆反——文学仿佛越来越简单了。
文学越来越简单的一个重要迹象是,一些作家如此热衷于将复杂的世界塞入喜剧结构,似乎周星驰的鬼脸足以打发生活之中的所有难题。从“戏说历史”到“无厘头”式的滑稽,形形色色的嬉闹比赛愈演愈烈,文学的责任好像就是给这个世界配备足够的笑声。擅长调笑的作家前所未有地讨人喜欢,以至于另一些悲剧作家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开始仿效各种幽默和调侃。爆笑如同洪水瞬间淹没了全部情节,人生的百般滋味顿时消失了,一个轻飘飘的世界和颜悦色。我们被《铁齿铜牙纪晓岚》逗得合不拢嘴的时候,难道还会想得起清代血腥的文字狱吗?当然,如果人们觉得“戏说”或者“无厘头”多少有些粗俗,作家就会转身向武侠故事求援。武侠小说被称为“成人童话”,这是贬义还是褒义?豪气干云、快意恩仇也罢,缠绵悱恻、含情脉脉也罢——这些故事常常像是在哄孩子。然而,由于金庸大师的反复训练,许多人已经潜移默化地按照童话裁剪历史——例如张艺谋。《英雄》之类作品中的武侠不仅仅出没于江湖或者华山论剑,而且开始问鼎江山社稷,决定让不让皇帝老儿活下去。尽管改朝换代涉及无数政治或者经济的原因,然而,作家总是期盼从某个女人的情史找到突破口。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不就是因为美貌的海伦吗?历史的武侠化与武侠的情爱化,许多作家操持这种有效的“减法”对付庞杂的历史。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主义文学来说,历史之诡异与复杂的人性曾经是一个扰人的重大主题。然而,20年后,作家宁可用点穴、多角恋爱或者嬉皮笑脸解决问题,这个转折可以令人喟叹再三。
当然,许多人可能不愿意认可这种观点——文学怎么可能越来越简单呢?一部侦探小说就是一个绕不出去的迷宫。离奇的案情,一个圈套衔接另一个圈套,凶手如同鬼魅一闪即逝,真相大白之际发现,幕后的主使是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人。这种故事如此复杂,以至于一般智力的人甚至无法跟上。现今的电影已经进入奇观阶段。从史前的恐龙到未来的星球大战,从宫廷内部的秘密杀戮到气势恢弘的海战,各种景观应有尽有,炫人耳目。据说,我们一天的信息量相当于古人一年的见闻,文学的内容怎么可能贫乏呢?
让我校正一下理论的焦点。我企图指出的是,文学之中的价值判断、观念、意识、情绪——总之,文学之中的内心生活越来越简单了。没有矛盾,没有含混和犹豫,没有快感和厌恶混杂的模糊地带,也没有激烈之后的恐惧、后悔或者怜悯。商场里的窃贼令人痛恨,然而,当窃贼被捆在柱子上遭受众人的痛殴时,会不会有心肠一软的时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见到了凶犯被押赴刑场之际的惨白脸色,痛恨之外会不会增添些什么?遗憾的是,这一切不再进入文学。所有的人物内心都是一条笔直的单行道,他们旋风般地扑向情节和主题的终点,兴高采烈地凯旋于大结局。这就是我们与经典作家的距离了。对于众多遭受欺凌的底层小人物,鲁迅的内心交织了多种情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人们甚至可以认为,激进的抗争是革命者的号召,悲天悯人是一个作家的情怀。无论是《祝福》、《孔乙己》还是《阿Q正传》,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像是这些小说成为杰作的理由。我们记得,文学始终保持了一个同情弱者的传统。弱者通常是竞争之中的失败者,能力低下。工商管理教学分析的案例之中,他们是成功者的垫脚石。然而,文学往往在通常的社会评价之外保留了另一副眼光。同情,关怀,尊重,甚至在某些时刻的景仰——这就是文学的复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多愁善感”是一个肯定的评价。如果说,种种理论模型和概念术语是经济学家或者社会学家手里的利刃,那么,“多愁善感”是作家理解社会和人物的独特资本。无论如何,文学必须对内心生活的空间及其复杂多变做出充分的估计。各种带有“主义”的大概念管辖不了一个人抽什么牌的香烟,大衣上的纽扣是什么颜色;越来越普及的科学知识管辖不了一个人的步态以及喜欢京剧还是昆剧;威严的法律也管辖不了一个人失恋的时候是大声哭泣还是拼命吃冰淇淋。总之,无数的生活细节闪烁出奇特的面目,这个庞大的生活区域交付给纤细而又敏感的内心。文学负责记录内心,记录这里的潜流、回旋、聚散以及种种不明不白的波动和碎屑。某些时候,这一切可能在历史之中汇成一个醒目的潮汐;另一些时候,复杂的内心生活仅仅是历史边缘的回流,甚至仅仅是历史不得不偿付的代价。但是,这个区域顽固地存在,这个区域的意义只能由文学显示。
现在,人们必须解除二者的通约关系——许多时候,复杂的内心生活无法依附于紧张的情节。为什么侦探小说很少被授予杰作的荣誉勋章?通常,侦探小说情节的构造如此严密,以至于种种内心生活再也找不到足够的空间了。一个侦探在望远镜里监视罪犯进行毒品交易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情遥望天边的青山和浮云?紧张是急速地缩小意识区域换取特殊的心理压力,种种浮泛的、触角丰富的经验多半被删除净尽。由于众多畅销读物和电视连续剧的地毯式轰炸,悬念、紧张和惊险业已成为人们的普遍口味。当然,窗下的偷听、钥匙孔里的窥视或者私拆他人信件这些老式的情节转捩已经过时,但是,血缘混乱、失忆、整容或者出国规避等新型的伎俩并未增添文学的内心含量。那些获得满堂喝彩的作家常常提供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翻云覆雨,一波三折;然而,真正的杰作仿佛更乐于盯住平庸的日常生活,欲望、欢悦、志得意满与负疚、烦恼甚至梦魇搅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这时,我很愿意再度提到金庸,提到他的收山之作《鹿鼎记》。这部小说的离奇、有趣倾倒了许多人。出生于妓院的韦小宝吉人天相。尽管没有任何武功,他的油嘴滑舌令他持续地化险为夷,并且在爱情领域充当了一个最大的赢家。一个又一个美女络绎不绝地投怀送抱,韦小宝挥挥手慷慨地照单全收。小说的结局是,韦小宝携带七个美貌的太太和一大笔财富享受他的逍遥人生。如此之多的人强烈主张,金庸业已当之无愧地进入经典之列,以至于我不得不抬出另一部经典作为参照——《红楼梦》。贾宝玉生活于钟鸣鼎食之家,大观园的众多姐妹造就了一个温柔之乡。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贾母、凤姐、袭人、晴雯,贾宝玉是所有的人溺爱、疼爱或者怜爱的对象。然而,就是在如此甜蜜的网络之中,贾宝玉的人生危机开始了。生活的难题如此之重,贾宝玉不得不斩断尘缘,出家是他了结一切的最后形式。显然,曹雪芹并未被荣华富贵迷惑,他在各色人等密不透风的内心生活中剥离出尖锐的不可承受之痛。如果说,这种悲剧性的幻灭感是《红楼梦》的深刻,那么,金庸给出的生活理解简单极了:生活就是如此地轻松快乐;即使在刀光剑影、兵荒马乱的年头,金钱或者美人仍然会在运气的驱使下不可阻挡地降临。《鹿鼎记》时常不知不觉地拐向了喜剧——这并非偶然。
至少在今天,《鹿鼎记》恐怕比《红楼梦》更受欢迎。展颜一笑难道不比以泪洗面或者看破红尘有利身心健康吗?文学又有什么必要那么复杂呢?从财富的分配到制度设计,从历史的远景规划到社区的安全设施,我们的身边一切就绪——文学何必多事地揭开所谓的内心生活,增添各种杂音呢?文学的答复是,内心生活始终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没有进入人们内心的历史又有多少意义呢?无视复杂的价值观念、意识、情绪,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或者法学家得不到历史的完整答案,每秒运算1000万亿次的超级计算机亦无能为力。如果文学放弃责任,如果文学杜撰的悲欢离合仅仅是一些玩笑般的游戏,那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将会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