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砂诞生于天地诞生之初。

它的故乡是一座火山，温柔的岩浆滋养了它的童年。太阳刚刚出来，此时恰好一只浮游在山泉水中的草履虫路过，它知道小砂没有视力，流动的腔体伸出友好的伪足抱住了小砂。小砂全程无话，仿佛一颗熟睡在胚胎里的种子，静静地卧躺在草履虫的背上。

颠簸的世界无比安静，经过树，经过花，经过露水和猿啼。

终于等到星光似水流一路倾洒。

倏忽，嵌在草履虫身上的小砂似乎察觉到自己长成了颗真正的眼睛。喧嚣的风声渐响，听力如春草萌动，连视觉也开始酥痒。小砂揉了揉黑色的眼睛，抬头忽见漫天星光。连同草履虫也借由小砂这只眼睛第一次发现了头顶的星光。

“这里就是我们出生的海洋？”草履虫感动得整颗细胞胀满了眼泪。

“或许我们一直浸泡在星星遍地的世界里。”小砂伸手揽星，扑了空。

草履虫完全理解小砂的失望，因为小砂就是它的眼睛。视野里的星星明明近在咫尺，可原来真正的星辰却远在天涯。

“对不起，我不是一只明辨世界的眼睛。”

小砂羞愧地低下了头，忽然发现柔软的草履虫正在渐渐分崩离析地四散摊开，它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原来草履虫的生命只有一昼夜，可是小砂出现以后，它却觉得这一昼夜的时间变得好漫长。它长出了视力（就是小砂），也因此看见了山川流水，还有明灭闪烁的星光。

草履虫用尽最后的力气流动腔体，然后伸出一只指状的伪足。

“小砂，不要道歉。谢谢你成为我的眼睛，因为有你，我才得以目睹这片星空。接下来你要自己去看星光，我们拉钩，好不好？”

小砂懵懂地伸出手指，指尖一触到草履虫冰凉的指腹，它便如触电般一泻千里地垂老坍塌。

小砂继承了草履虫的生命和愿望，这次它遇见了女娲。

2

女娲支起了一口大锅，五彩缤纷的石头如汤圆般在大锅中沸腾跳跃。

在小砂决定朝彩色团子堆里纵身一跃时，女娲制止住它。

“我不可以变成补天用的五彩石吗？”

小砂掩面欲辩，可能是水汽太烫，熏得小砂泪眼盈盈。

女娲摸了摸小砂的脑袋，“你还太小。”

小砂不是唯一的落选者。现在它的视力越来越好了，它看见身旁的另一块石头也因为没能变成五彩石而掉进了另一个通道里。再钻出来的时候，这块石头就变成了一个瓷娃娃般的小婴孩，他的嘴里还衔着一块玉。

“我可以不要玉。只是我答应了别人，我承诺我会去看更多的星光。成为补天石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接近星星的方法。”小砂说。

女娲没有接话，她小心翼翼地从彩色团子里翻找出一颗不安分的小石头，把它埋种在一座五指山下。

“你又放弃了另一块石头吗？”小砂问。

“它不是我的弃石，只是它与这座山有太深的渊源。很多年以后，它会再次回到这里，然后在这座山下等到另一个可以救赎它的人。那之后世人才会发现，它其实也是一颗旷世矜贵的美石。”

“可我好像也算不上什么美石啊，那我呢，我是你的弃石吗？”

女娲抿嘴而笑，斑斓的指甲在小砂的额头上点了三下。

“现在你拥有了三次选择的机会，每次你都可以变成你想要变成的石头。路要靠你自己往下走，你将来的样子皆是你现在选择的结果。”

3

第一次小砂选择变成一块金刚石。

工匠将它镶嵌在凤冠的中央，像一只金色凤鸟的眼睛。它最风光的时候是跟着贵妃出现在册封典礼上，贵妃涂金描彩的上扬眼妆与凤冠上这颗金灿灿的金刚石遥相辉映。小砂被日光和贵妃的气焰晃得恍神，一时竟头脑昏涨。

很快小砂就尝到了跟贵妃处境一样的孤独滋味。

凤冠被贵妃冷置在桌底，任凭小砂灰尘满面、霜缠双鬓，贵妃也始终不闻不问。小砂日渐枯萎凋零，在贵妃空余回声的抽泣里，有日小砂终于黯然坠地。

直到那轻柔的手指将小砂重新拾起，小砂才好像重新又活过来——冰凉的指腹，柔软且带有触电感的皮肤。小砂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盲女公主，她即将踏向嫁往异乡的路。

临行前，贵妃将这个凤冠赠予她。

“若是不嫌弃这顶失色的凤冠，你便拿去吧。”

公主接过以后，俯身摸到了掉落在地的小砂。她熬制胶水，热腾腾地将它粘回凤鸟的眼眶里。她确实是个点睛的好手，小砂注视着她将它粘贴归位的神情，根本不像一个目盲的姑娘，倒像一个心目澄明的仙子。她用指腹摩挲它的切面，小砂看见她的眼底倒映出它的样子。

“你可以看见我吗？”小砂忍不住发出声音。

公主好像迟疑了片刻，但她始终没有回答小砂的声音。她戴着凤冠在露天的凤台里站了一夜，疏星沾湿了她的头发，连同她的眼睛。

每次小砂凝视她的眼睛时，会发现她的眼里总都是有它的影子。

她或许需要时间慢慢想，才能慢慢将它回忆起来。

小砂以为此后它会陪伴她很久。不曾想过在路上，她会经过一个打铁为生的村庄。公主得知村民缺少一把可断铁料的工具之后，就将小砂做成了一把金刚刀送给了村中的铁匠。

“使不得，凤鸟不可有目无珠。”身边人语蜚蜚。

“你要留在这里，帮助村庄铸出最好的刀具。”

这是公主第一次望着小砂的目光对它说话，那一刻小砂觉得公主真的能够看见它。她用指尖轻轻扣了它的刀锋，划破的手指在凤鸟的眼眶里画出一只焰火般炯炯的眼珠，颇有点沥血以誓的意味。

“跟你拉勾了，我们约定好的哦。”

此时小砂确定，眼前的公主已经想起了她就是几万年前那只鼓励它追逐星光的草履虫。

公主转身后不再回头。

耳畔打铁声声，铁花飞溅如星，屋内骤亮如星夜，它忽然明了这亦是它许诺中要守望的星空。

4

第二次小砂选择变成一块矿石。

它深藏在矿山之中，等待着矿工来将它挖掘。

他一来就认出它是钛矿。

“我想要一场特别的烟花，你知道的，我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小砂说。

他于是送给它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破，碎石飞溅，尘土飞扬。在收敛它的矿骸时，小砂再次触摸到了他柔软的手指。那日他戴着头盔，提着一盏矿灯，浑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他看起来像一只潦倒的、黑色的兽物，但小砂一直记得他的手指在抚摸每一寸矿石时始终是饱含温柔。

这次盲目的那方似乎变成了小砂，它深埋在黑暗中太久了，久得几乎忘记了世界的颜色。是他将它寂静如灰的生活一击爆破，它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白昼，见到了完全看不出人脸、宛如一块湿炭的他。

他的夜晚没有星空，只有无尽缠绕上身令人辗转难眠的疾病和疼痛。

眼前的矿工像一只散架的蜈蚣，这让小砂想起远古记忆里那只在它怀中涣散崩塌的草履虫。

在他疼得眼冒金星时，它出现在他面前。

“以前我可以做你的眼睛，现在也可以钻进你的脖子里支撑你。”小砂说。

“你明明最爱自由。我也早就知道，区区一座矿山，定然困不住你。”

“我能获得自由，是因为你会来这里。你会摧毁一切也拯救一切。”

“你知道你说的‘支撑我’意味着什么吗？你会被做成一根骨头，永远地种植在我的颈椎里。我的身体就是你无处可逃的牢笼，你会被锁进我的骨骼里，再也感受不到日照和雨淋。”

“我本来就是钛矿，以前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有机会去成为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小砂说。

这一次，它再次被镶嵌在他的身上。医生在他的颈椎里植入了三块钛合金钢板。

他回到矿井底下，矿道昏暗潮湿，路面积水泥泞。悬挂在头顶得两排矿灯发出幽幽的光，将水洼也染得明亮闪烁，乍一看，地面像一个倒置的星空。脚印踩过的地方，涟漪就会连拉带扯地将星星们搅得咿呀乱颤。

“小砂，虽然这种生活不见天日，但它让我变得更珍惜黑暗中的光亮。”他说。

“嗯，这是一个星星遍地的世界，我们跟星星住在一起。”小砂说。

小砂搭缠着他的颈骨，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拉勾——无论身处何地，它们都没有忘记当年许诺过要追逐星光的愿望。

5

第三次，小砂变成一颗鹅卵石。

它被铺设在公园的花草小径上，小朋友们举着风筝在它身上跑来跑去。

花香四溢的春风里，小砂却看见了脚下的泥土中永远地沉睡了一只无名的秋虫。小砂哼了一支音律缓慢的小调，忽觉自己像是覆于秋虫之上的一块无字碑。

蝴蝶飞过来问它，“春天来了，为什么你的歌声如此悲伤？”

“纪念一位未曾相识的朋友。”小砂说。

“你身上的颜色真好看，像仙池灵泉里的五彩石。”蝴蝶说。

小砂有些惊讶，自从它降生以来，它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自己是一颗什么样子的石头。

“你哭了？”小砂问。

蝴蝶扑闪着彩翼，似乎想将眼泪蒸干。

“你的歌声让我也想起了一位朋友。它是一株菌草，朝菌不知晦朔，它永远等不到夜的降临。”

这让小砂又想起了草履虫。

突然有两个小朋友雀跃地跑过来。

“哇，这颗石头好漂亮啊。”妹妹说。

“这不是石头，这是一颗种子。”姐姐蹲下来，仔细地端详小砂。

“种子？”

“嗯，

两个小朋友充满期待地往小砂身上浇水。

6

时值春深，小砂忽然觉得地底有一股力量在铆着劲将它冲撞开。霎时，一位莽撞的新朋友衔着满嘴绿芽一脸茫然地从小砂肚皮底下冒出来。

“你好呀，小砂。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啦。”

绿芽浑身是劲，抢被子时总是能一脚把小砂踹出原位，小砂却乐在其中地退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棵小苗不要长歪。

绿芽很快长成了一棵小桃树，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会哼唱歌谣。小砂认出那是它曾经哼过的小调。

“你为什么会唱这首歌？”小砂问。

“因为这是我收到过最温暖的礼物。”桃树说。

天色终于彻底暗沉下来，夜间出没的小动物们纷纷窜出洞穴，举着小橘灯结伴歌舞。

桃树绽出清香，引得萤火虫翩翩而来。

小砂揉了揉眼睛，天地间一片流光溢彩，萤火闪烁如星，如此别样的星夜。

桃枝托起小砂，柔软的嫩叶轻抚过小砂的脸庞。电光火石间，小砂忽然认出那片绿叶就是那只熟悉的手指。

“小砂，在我还是一只秋虫的时候，非常沮丧地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幸好你哼唱了那支小调，我一听就认出是你的声音。”

此时，一个女孩刚好路过这里。她惊讶地愣在原地，萤火漫天，花叶如雨，鱼龙夜舞，香湿满径。

“姐姐果然没有骗我。小时候见到的那颗石头，原来真的是一颗能结出星星的种子啊。”

她摸了摸那颗光滑的鹅卵石，沉默地站在原地许愿。

正在远方上学的姐姐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一抬头，窗外迅疾地闪现一道流星。只听“扑通”一声，稿纸上突然多了一块石头镇纸。

石头上题着字，是工整的小楷——“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姐姐会心一笑，用指尖滑过飘逸的字迹。只听指腹下忽如银铃声哗啦乍起，指尖所经之处皆移形换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窗外，繁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