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颂》
这世间,唯“落日难以穷尽”①
在大海上,我目睹过
它浑圆的坠落,残阳如梦
每一道波涛,瞬间壁立,又摧毁
我经历过,它从升起
到退隐,在九十九层楼顶,以手指之
轻狂地,仿佛忘了
俯首即万丈深渊,滚滚红尘
它有赴死的慷慨——
每天一次,黑暗总是先抖开了襁褓
我也曾想过,用一根绳子
把它系在群峰之巅
令山河起立,万方倨身。又在子弹
飞出枪膛的刹那
抬手摘下它,放进掰开的胸膛
而落日泰然,如亡命的
父亲,在丧乱之前已心生去意
……这世间呵
更多的落日,不可辜负。
注:①引自哨兵《站在自然的一边》。
《“一地深……”》
我在诗中引述妈妈的话:“一地深……”
大夫问的是她走出多远两条腿再迈不动
他一脸懵,弄不清“一地深”有多深,
他只知道多少步、多少米、多少站路,
并以此计算一个古稀患者的疾病轻重。
我解释给诗人杜绿绿,她说可据此写一首诗。
难题是我也说不准“一地深”到底有多深。
它只是从一块田亩的起始到尽头,
而每一块田亩有各自的宽窄远近,
种植小麦、玉米、大豆、棉花、稻黍,
也生出炊烟、丘壑、垄沟、蒿草和墓冢。
这“一地深”,接连着平原上的村庄,
它也是时间的此岸和彼岸吗?
妈妈少女时代走进去,挣扎、挣脱、挣命,
这辈子再也没走去“一地深”之外的地方。
“一地深”也是她计量疼痛的基本单位,
就像坐在高铁靠窗位置,她一遍遍地感慨
从村上到北京“比赶一趟年集还快”。
“一地深”还是她起于尘归于土的距离,
我对她的爱永远比“一地深”浅之一毫米。
《一个农民的神圣时刻》
我爹生活在乡下,每次来城里
喜欢去周边游荡。
他总是披星戴月出门,天黑后许久
才风尘仆仆归来,如果手持
尺规和测量仪,他更像一个地学行家。
他满意我的居住环境,
独自在家时,喜欢看电视新闻,
为艰难世事焦虑和揪心。
他反复向我求证,东风-17发射后
多久能达大洋彼岸;浓缩铀
肯定比柴油贵太多,能否更换
太阳能或锂电作为飞越太平洋的燃料;
太空舱里的宇航员
去哪儿如厕;照亮夜空的流星
都落去了哪儿;过路的鸭子
在红灯亮起时,为什么比汽车
更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窝在沙发一角,不等我一一作答
喉咙里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妻子夸他是一个有情怀的农民
还一边夸,一边撇嘴——她没见过
耕作时的我爹,在自己的一亩
三分田地里,这头不服老的老狮子,
埋头播种、收获,偶尔直起腰身,
久久地望向星空,满脸
蛛网般的肃穆和沉痛。我知道的
那才是一个农民被情怀充盈的
最神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