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这是影像的时代。文字随水流去,看不见了。夸张虽夸张,幸而你有这第三只眼睛。
你站在摄影机后,盯紧小屏幕上一对男女背身在厨房水池前忙碌晚饭,昏黄灯下,稀少轻微的一两句,淅沥雨,做梦一样安详。但你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印象:他是一根傲立着的沧桑的木柱,她含笑伸手抚摸着他,围绕着他打转,他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尽管他身材并不高大。
可以了!
你喊道。他立刻放下手中活,转身抖一抖盘扣对襟粗蓝布褂,愉快地走上前来,中分头发一抖一抖,身量矮小却精神奕奕。镜头里只剩下一个背影了。长长的卷发松松地系成一个辫子拖到腰际,微胖而矮,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水池前是黑蓝色的窗户,外面一幢幢高楼如高山,人在峡谷里,水声汨汨。
也可以了,您!
她转身,居然是一张稚气的圆脸,这个年纪竟没什么皱纹,透着一股隐隐天真:
那我还要做点什么呢?
听话的孩子这么问大人。她和他都很愿意配合你们。但在他面前,似乎你们又都成了孩子。他包容你们对他行当的无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也包容你们一下车,伶仃可怜的二人一机尽收眼底。他在店门口玻璃橱窗前垂手迎你们,脸上的笑看不出一丝阴晴变化,秋日细尘嗡嗡,车来车往。
他是制扇艺人,她是他的妻(你在心里且称她“扇妻”)。扇妻留大家吃晚饭,扇师挡了回去。他说巷子里不远处有一家饭馆,不坏。后来的每顿饭他都带你们去不同的馆子。扇妻则一个人在家吃饭。他们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扇子是古人风度的一点遗存,握在手里像个神通物件,把一束风自由地召来推去。只是和你们这年代的人太不搭调,无论衣着还是神情。扇师自己拿一柄枣红方头玉竹扇,光可鉴人,你从没见他打开过。难怪他只穿对襟粗布褂子,蓝的,灰的,黑的,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衫,衣角飘飘,布鞋来去行走无声无息。大隐隐于市。
扇师的工作坊临街是店,一扇窄门通往后院,那里有几间旧矮房。他过去在这儿已经多次对镜了,这一次仍不敷衍,坐在芭蕉叶覆窗的工作台前,打磨削好的扇骨,全不介意你们因为一个机位的限制而让他傻里傻气重复同一个动作。他身后墙上有“清风徐来”四个大墨字。
你站累了轻轻靠墙,扇妻从门外进来,示意你墙脏,帮你拍掉背后的白粉。扇师责怪她两句,要穿帮,不是不晓得!虽然那时机器已经停下正换电池,扇妻退出去,坐在院子最远处的小凳上,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地里,笑着和你招一下手,好像你们三个正给她一个人演出,她挥手示意你们可以开始了。然后,她一手托腮望着你们,很久不换姿势。
手艺人最应当被注目的当然是手。摄影机站近了,镜头推上去,凑近拍他手上的纹路。两只短粗大手,镇定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样,左手食指上留着一道狭长的伤口印记。
一个人,除了眼睛,还有双手富于表情。十个长条小人,各戴一块半透明的指甲面纱,因无言而神秘。削来磨去,手中的竹片就从混沌中渐渐显形,仿佛本来就有一个扇骨的形状沉埋其中,最终被双手的耐心挖掘出来,持刀人顿时眼睛一亮,心头一明。你记得导演布列松说过,他之所以会拍《扒手》这部电影,不是出于对什么犯罪心理的兴趣,而只是他从小喜欢手工活,迷恋手指间无与伦比的动作,所以偷盗时手指的特写是那么轻盈美丽,白孔雀开屏般,毫无道德的负罪。你心里笑了,你不过只是一个最初级的影像工作者,竟想那么远。你在任意一座人类建造的金字塔基座下徘徊,只看到粗粝单调的石料,寸草不生,风沙迷眼,仰望那映在莹蓝高天塔巅绝细的金色点,上面有永恒澄净的风光。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你的就在这“下面”么?
沙树叶沙沙响,蕉叶影子在堆满工具刀的桌面微微晃动,后面横杆晾着两排雪白扇面,静得如坐空山,你脑子里昏醉,无限的静接一个热腾腾的市井画面——以坚定手艺默立世间一隅。他很懂配合,你不喊停他绝不抬一下头,如无人境。
好了!
扇师仿佛没听见,又举起打磨中的扇骨,对着光凝视一会儿,好让摄影机捕捉到他的眼神,再轻轻放下来。他是暮色中一匹饮完水昂起脖子望远的成年马,秋风将它发亮的鬃毛梳理得妥帖又偶尔微扬。你们追逐打闹在它坚定的四蹄旁边,像几只体型小小、毛躁精怪的野兔或田鼠。
小憩。三脚架上的机器被拿下来,它也休息了。揣机器的人蹲在芭蕉下猛抽烟,简直丧气。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你们更精简的团队么?你们的位置边缘到快接着空无了。你的小窝的窗外也有一株芭蕉,太阳下给五六平米的陋室一些宽大的叶影子,雨夜里有不绝的雨打芭蕉叶声,半拉窗帘时候外面过路的陌生人也不能一瞥就把你的逼仄一览无余。
渴了吧?
你的手臂被轻碰了一下,扇妻递过来一只白瓷小碗,清澈汤水中沉着一颗颗小白珠子。糖水鸡头米。那时正秋天,她仍坐回矮凳上望着你们吃,脸颊红红,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朝气颜色。你又忍不住疑惑她何以看起来如此年轻,既不化妆,衣着也很随意,一件宽大的灰毛线衫松松套着,她笑说,小时候在乡下和爸妈采过这东西,下水去,满身刺,怪模怪样的。她问你见过么,你摇头,她却神往地把眼睛看向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仿佛过去少年时的辛苦欢乐重新回来把她迷住了。扇师喊她搬宣纸,她乐得像小学生给老师干活,来来回回几趟,脸因为吃力和兴奋更红了,仔细看,可看见皮肤下游动的红血丝,冬天乡下不擦润肤油红脸蛋上皴起白皮的小朋友就是这样子。
当晚扇师极力邀你们去一宴席,多年老友的玉器店开张,他不得不去,也不愿撇下你们,你们乐得自己觅食,扇师坚决不允。于是去。席开十几桌,酒菜斑驳,十分热闹。扇师的朋友真多,迎送不绝,坐下来一桌人打趣他,难怪这几天不见,以为又去什么神仙洞闭关,不想是在家拍大片,第几回了?扇师站起来点头,举杯,眼睛巡视一圈,干了杯中酒,继而坐下来,低头,罕见地叹了口气。
扇妻仍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最后一天你们坐船上岛,去岛上竹林里选竹、砍竹,扛竹下山。一架机器竟能忙得过来,你暗暗吃惊你们三个人的忍耐力。午间在岛上一个空旷得吓人的大厨房里吃饭,乌黑八仙桌,发黄的硬米饭,湖上有风吹来,大家都累了,没人说一句话。午后扇师劈竹,煮竹,晾竹。扇师告诉你,这竹子至少八年后才能用。你惊讶地“哦”一声,看着镜头在一排剖开的竹片上来回粗粗摇了两遍。扇师兴致一直都好,他一片片翻检竹子,惋惜着它们天生的瑕疵斑痕,惋惜着扛下山时几丝轻轻的刮伤。太阳斜下去,亮彻的晴天被上升的暮色中和,变得温柔。最美的自然光时刻来临了!古镜中蜜色的亮,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如同回忆。你赶忙找来一条长凳,放在小坡上,安排扇师落座,背景是不远处低低的一带白墙黑瓦。这时一条黄毛土狗蹭到扇师膝盖前,使劲摇了摇尾巴。扇师伸手在狗脑袋上摩挲几下,笑嘻嘻地问狗子:
你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狗眨巴着圆眼睛抬头看看扇师,乖乖趴下了。
接下来你们之间那一场长长的对话,不,是扇师自己长长的述说,随着时间和暮色顺流而下,到达终点靠了岸。你们挥手告别,无多客套。扇师的三五个朋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此地等他,一帮人簇拥着,摇摇摆摆下了坡去。扇师的背影在人群中,蓝布褂子两边下摆被风吹得飘起。终于,他刷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你仿佛远远地也感受到了那阵风,模糊地辨认出白扇面上的一带远山,云林样式,墨线勾勒,山在上,斜下渚上有几棵清瘦少叶的树。远山随人飘远了。你醒过神来,懊丧没将这画面录下,只听见砰一声响,车后备箱门关闭,摄影机架子已经躺在里面,三脚并拢,先于你休息了。
二
你自己也有一座远山。
山在玻璃幕墙大楼十九层,与你的视线平齐。淡绿淡蓝一片,隔着参差、连绵无数黑眼睛的楼群,与你对望。假如你站在它脚下,你将渺小到看不见,山则会大得看不见。只有这合适的距离,恰当的高度,久久凝视,无意一瞥,不能御风的你可以归去,而无言的丘山,却仿佛可以召唤。多少冗长空洞的会议,多少枯燥疲惫的工作日,回身看那一抹山色,清凉,镇静。这是你的秘密,也是别人的秘密么?
远山看起来没有体积之沉重,只是天边一扇薄薄的屏风,隔住了城市的另一头。
只有走进它的心腹里去,才能领会它草木葱茏的生机,它坚实隆起的胸膛和脊梁,大路小路蜿蜒着,从山脚盘到山顶,终年脚步不绝。你和一个人不久前就在夏末重重绿影中转过山,走啊走,有时你们只管低头看四只脚一探一动地往前,像套了缰绳的四匹马,马车载着你们,悠闲地逛,你们站在无篷挡的车上,有时抬头望天,四面的绿影把你们也染绿了。后来不知不觉拐进了一片无人的林子里。林中铺满落叶,踩上去咔嚓作响。你们停在一眼潭水边休息。橡实被打落下来,他捡起两颗放在手里摩挲再递给你,那深赭色的小果就带了温度,你接过来继续抚玩。你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近旁的潭水,它比一张床铺大不了多少,水面映出高处的枝丫,你们不必仰头,就能欣赏上面小小的戏剧,鸟飞来又飞走了。最特别是潭水的边缘,坡岸完全消失了,水面几与枯叶平齐,使人产生幻觉:
一面镜子。你说。
也可能深不见底,直通到滚烫的地心。他说。
模棱两可,一眨眼就幻化成另外的样子。你想,心随着两种想象忽深忽浅地滑动。
表里不一,像一个人。
谁?
所有人。
你想这“所有人”理所当然排除了此刻的你们两个。你不知道怎么表达“我”,明知不应聒噪,要自在地当一个温柔的聆听者,可是什么力量催动你裸露、不安、激动地大谈什么“年轻人的处境”:
年轻人和一百多年前契诃夫的《我的一生》里写到的,有什么分别?反智的劳动!
他脸上掠过一丝笑,不置可否。你疑心他笑的是你没有性别的迂阔,不切实际的烦恼。但你分明感觉两双眼睛比平常亮,且通过这一点光度的变化来交流所有说不出的心声。
从此山林替你保守一个秘密,大自然的无邪之外又多了一层朦胧人影。
你在十九层办公。傲踞市中心的大楼的是一座玻璃瞭望塔,繁华尘世落在它脚下,匍匐,温驯无声。绿树为毛发,道路是血管,还有湖泊做的几只眼睛。人消失了,即使可见也渺小无灵。慢吞吞爬行的车像无人驱动,数不清的房子、在太阳里、雨里、阴霾里荒弃。一切空洞,因你在高处飘浮。没有家,你的目光无限地延长便没有终点。每一次行走其间,坐公交车、出租车,你的眼睛掠过街道、城墙、广告牌,都像一个初来的旅人,一切不沾身,一切无关系。真正的你,正隐藏在这具平平无奇的肉身某处,几百公里外的家乡,返照的寂静树林里,青苔茸茸,松果干香。你化身凉风穿梭于长长的松针间,沁入雨后湿润的树皮,最后放松自己,埋身于地上一片松软的忽明忽暗之中。
你在这里只是为了谋生么?
工作。扇师没有消失,他钻进你电脑,成为你接下来的工作内容,翻检两遍素材,扇妻不见了,除了水池边那个背影。剪剪复接接,你可以在时间线上任意徜徉、前进、后退,或拣择、拼接、丢弃,幻觉权力无限大。你在杂乱中理出头绪,赋予这个小世界全新的秩序,从中得到力量感的反馈。世间劳作皆如此么?但秩序与秩序又不同,有些是自然假于人手,有些却是造作。你手中的是哪一种?
夜晚。城市幻化成湿漉漉的海洋。街灯、车灯、窗灯、广告灯油腻地随波浮动。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你一人,你盯着安静的电脑屏幕不动,那平面之后遂被你久久的凝视打开纵深的新空间——头顶的日光灯组倒映在屏幕上规律堆积的色块后,平行远去,错觉似没有尽头。绿色、紫色、白色的长方形构成一个三维舱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内、向深处静静飞行,那是真空无声的宇宙。严丝合缝的交响乐。
扇师在那个世界里说:
手握一扇,心里就有底了。
扇子在扇师手中,成了一节加长的手臂。指点万物,却用不着手指沾尘,伴随一声清脆的扇骨敲击,扇子端正合拢的身躯同时也出现在目的地了。
有十年时间,我丢了工艺扇厂的饭碗,也不想找新的工作,因为做来做去,无非市场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所以就埋头在家自己做扇子。就当米虫喽,她养家。她在纺织厂上班,夏天中午顶个大太阳骑车回家给我做饭。哈哈。
扇师大笑。
其他人在食堂吃了中饭就午休,她跑回来做了饭又赶回去。一听见她的车链子嘎吱响,我就一下饿了。明明闭门在家里坐着,却像从外面赶了远路回来,又累又饿。一做起扇子来,心就跑远了。
她没牢骚?
没有,夫妻嘛,就要相互成人之美。
你又想起来扇妻温和的脸庞,独自负重多年的生活,并没留下什么愁苦痕迹,她一定有消解的妙法,把那些沉重的、琐碎乱麻的,悄悄掸去了。然而她又并不居功,埋首于烟火生活里,又有侠气。你知道这只是你的想象,你从一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一片颜色别致的光,遂浮想其屋内陈设,主人境况,是否从那窗子里会不期然探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扇师说:
最开始是扇骨,扇骨是扇子的精神。我在厂里和一位功力极深的老师傅学习。就说看似最简单的直方,形要顺眼,不做坏百来把手眼都练不出来。那古雅、潇洒,不是那些花哨的能比……我又学扇面,看了不少古代人的扇子开眼界。明代人的泥金扇,薄啊,芯子里却还能再做镶嵌图案,绣花针一点一尖抠出来,白天什么都看不出,夜里灯下才现出来,一个人宝贝似的把玩、细看……这么多扇子,全是我的心血,不说都是我孩子吧,锁在匣子里那几把,也差不多了……
她对扇子感兴趣么?
她——不晓得。
扇师一愣。
她就喜欢小孩,下了班一个人坐那儿看孩子玩,一动不动地看上半天。
絮叨那么久,屏幕上天色又暗了一轮,你记得听见背后一声响指提醒,差不多,可以收工了。一个结束的瞬间,落在长长无尽的时间上并没有什么声息。数不清的始终堆积,它们大多没有被认真看顾。返程总是快乐的,今朝有酒,没有明天。傍晚归,车在平原上追逐一个快落下去的太阳。好大好圆的太阳,因为太大不得不拖着自己下坠。胭脂染红小杉树林和村庄,最后还是掉进大地深处。车孤立于一线上飞驰,夜来了,你们回到熟悉的城市边缘。怕堵车,绕进了山,就是你每日对望的那座远山。像坐船,柔软地上下漂游,水路十八弯。路灯下的森林完全陌生,你在它心腹里转来转去,却反而隔着一层又一层,怎么也摸不到实在处。幸好你只是个不掌舵的乘客,不必与它可能的危险搏斗。山下一片灯海,无风无浪,很快你们也将浮海而去。越过远山,意味着一日三餐两处的“生活”又来到你面前。
一天又一天,明天从镜子里映出昨天。天冷,你不再爱光顾那些夹在闹市里的小巷,寻觅食铺昏灯下的露天座,而在你麻雀脏腑的小屋开起火来,制造一点暖老温贫的假气氛。就着长柄奶锅,长长短短的面条吃到冷。一个人。可能的归宿地在重重山外,要越过可见不可见的障碍,疑惑为何许多人都已经在彼处驻扎,早早觅得位置,共同造成山那边暖灯汪洋的诱人景象。他们到底比你多些慧根么?仰面瘫到八十厘米宽的小床上,日光灯在你一动不动的注视中,抖了几抖,暗了又亮回来,它也困了,在眨眼。头埋进枕头,周围的市声悄悄涌来浮起你,冷月照着无人的沙滩,白浪吐着白沫子。一个人。他手里也握着一把扇子,纤长手臂垂着雪白衣袖,直直地指向你,年轻的脸微笑着向你致意。扇面也是雪白,扇骨涂得鲜红欲滴,一种你从没在扇师那里见过的颜色,轻浮、艳冶。
你问:
红色是你自己调的么?
他点头:
一种刺鼻的化学品,已经把我的嗅觉败坏了,但你可用来涂指甲。
我不喜欢把手弄成五颜六色。
你们女人多的不就是这类小心思么?
谢谢你,不用。
我发现你喜欢说大话呢。我那里有很多很多,一千年都涂不完的——红……
你的脸在黑暗中变成绯红。你和他都看不见,你能感知是因为发烫。冥冥之中的唱和——醒来手机上果然有新消息:真没意思啊。
无标点的五个字,幽幽的,在深夜里滑落。你自己念出声音来,变换各种不同腔调,把玩这五个字,当作是他送来的一件谜语礼物。你猜想说话人的表情:认真的绝望,向一个可能的知音靠拢来,诉说,求助;玩世的挑逗,逗你,还有其他人么,几个?这对发送消息的人来说太容易了。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了解他多少;也许不过一句无聊的发泄,发泄完就忘了,像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像你自己……
“真没意思啊”,它还在下坠,拖着你的一部分,你想随它到底,去看底下究竟是什么景色。
手机屏幕又亮了——“过年见吧”,又无标点。询问?商量?邀请?可能都不是。黑海上分明漂来一艘小船,却不像有人能坐得下。但终究是一个信号,哪怕是诡异的。在你们共同的故乡相见。快乐的心情延续到第二天早上,令你每日的上班路途多出来一些趣味。枯的青灰皮梧桐枝,红墙黑瓦的钟鼓楼,远近斑驳的高楼商铺,样样东西都亲切地来到你面前,往常它们只是一片彩色的混沌。你的心往高处升了一些,像灯笼挂着、飘着,亮了。一个声音提醒道:平静些吧。你才陡然想起,你们的联系未免也太稀少,十几年。十几年了,你还在等待什么?但,随它去吧。
抵达,上楼,打卡。每一个奔波在日子里的人,从一个闷箱子转移进另一个闷箱子。冬天略有霾,远山在天边也蒙上一层面纱。比远山更远,多久远的从前,学校院墙外一带深绿的荆棘野草中,你听见细细的一声“哎呦”,耳膜瞬时划过轻痒的一痕,他一把拽过你的手放到嘴边,吮掉指尖那一颗鲜红。“被刺到了么?”那一星嫣红似乎在你脸上晕开,微热。你的心荡在一根发亮的蛛丝上,晃晃悠悠。幽深的绿色,沿院墙一路铺展,缀一点两点软的、硬的红果子。软野莓据说是蛇行过吐唾沫长成的,有毒,但每个见它的孩童都忍不住偷尝;硬果子像迷你的山楂,油亮红,用针引细线一粒粒穿过,串成手链荡在腕上。你第一次知道,正像自然里有绿叶有红果,人间也有这一岸那一岸的男女,对着望着,影影绰绰。
三
黑甜乡。
开天辟地以前的浓黑。黑水,黑草,黑土地。一个人也是黑黑的一团气体,轻飘飘,软绵绵,来去自由。且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真惬意啊——”一个声音也在飘浮。这样的时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黑幕上出现半截扇柄,浅色竹方头。接着左下角出一个乌木圆头镶白玉的,右上角梅花头镶黑玉,右下一个纤细的花瓶头。又有罗汉竹通身节结的,又有单一个竹节点睛的,又镂空雕花,又刻字画画……密匝匝围成一个放射圆形,飞速旋转起来。一个人感到自己正掉进那无数扇子组成的漩涡中心,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他醒了,睁开眼睛,从一张陌生的床上跳下来,去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子,太阳打在眼皮上让人感到胀痛。外面是亮堂的五月天,午后的老街很清静,行人少。玩意店、特产铺都没什么生意,卖水果的小贩正蹲在梧桐下,两只竹匾里堆满嫩红土樱桃和茸黄枇杷,一圈绿叶垫托着,颜色好鲜明。日光里的尘梦,静悄悄的。
他是谁?在哪儿?他倒没有被“自己”吓一跳,嘴角微微一动,放下帘子,眼前又黑了。这是他例行的“闭关”。找个地方躲起来蒙头睡大觉,不思,不想,当个哑巴聋子。一切计时的东西不看,他不知道山中一日到底是世上过去多久。梦,夜,白天,光的浓度如音阶逐级抬升,然而升到最高,也还是低沉、幽渺——黑,更黑。
以绝对之沉默隐藏于嚣烦的世间,好像真能治愈点什么。
带来的干粮吃没了,本次闭关就此结束了。结束也是平平常常,一个客人离了店。他拿了扇子下楼,走到老街树荫下。街尽头,连着热闹的商业区,他又要蹚进那滚滚红尘里去了。扇师仰头一笑,又可怜又宽容,又有些佩服自己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没有任何镜头追随他,这只不过是你想象中一个片子的开场。现实中,屏幕上的扇师告诉你:
有时候只想躲起来,谁都不见,找个地方,睡它个昏天黑地。
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好像那是恶作剧。
累,烦,厌了。
还是笑。
烦什么?
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都烦!
连扇子?
连扇子!
你第二次深吸一口气,第二次疑惑,第二次模糊觉得就该有这么一回事。长久的、深深的喜爱,突然就厌倦了。
家里人不奇怪不着急么?
早习惯啦,习性都摸透了。
一张最随和的笑脸,突然冷下来,转过身去,背对世界。世界这头,作坊里的扇子,酒席上的朋友,家中的妻,杏色大瓷砖铺地凉凉的,客厅转角处的木楼梯扶手,光溜溜蜿蜒而上,凉凉的微光,扇妻一个人在水池边洗碗,背影凉凉的。
最开始睡一觉醒了就回来,后来是两天,三四天,越来越长,嘿嘿。
你想,难道扇师会消失在某一次的黑暗里再也不见天日么?但不必流露一丝“琢磨技艺”之外的幽暗在片子里。终于,在一个最平淡日子的深夜档,所有幸福的人沉入梦乡时,扇师的片子播出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扇子科普,至少能给人涨点知识吧,虽然这样冷僻的知识也可有可无;一个百折不挠的手艺人,不畏清贫,不惧寂寞,终于在这小小物件上摸索出自己的风格,一把扇子就是一个扇师心灵的写照,他决心把一种古老的手艺传承下去,一直一直。中规中矩的陈词滥调,也不全是。你的任务完成了,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你在办公室玻璃墙前站着发呆,大风的晴天能见度极高,远山逼视而来,仿佛你在照镜子,看见的是自己。清晰的远山就是你自己的形象。你被这念头震了一下。傍晚时候再去确认,暮色笼罩下的山头似乎又退远了几里,变成——也许是梦里的你。那他呢,是山似山隐于山么?
过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你们如约在学校见面。你以为荒草萋萋,校舍破败,一切安静封存,只等着从前的人来踏碎。其实大路上污水横流,小路上鸡鸭鹅屎热闹,年前这里变成了临时菜市场,猪油、鱼鳞、烂菜叶遍地,节后摆摊的人很少,午后更少,你们才能不费力涉过,到操场。操场物尽其用,全耕作菜地了。广播室前还幸存一片枯草,你们终于找到下脚处,互道新年好。
够乱的。
真乱。
一点都不冷。
从前怎么那么冷?一到冬天就怕,骑自行车手冷脸冷,长冻疮。
你们互相打量一下对方,视线迅速移到脸、眼睛,又像无意一扫什么都没看见,转过去一同望操场上的菜地,地里单调,只有憨胖的大白菜。
我也怕,给同学们盛饭舀汤,我最后一个吃,早冰凉了。
你瞥一眼他的侧脸,隐隐一丝惨笑,和此刻天地间灰灰的光色那么相称。他在食堂帮忙,可以免费吃饭。瘦高个子立在饭桶前,热气氤氲中,挨个给同学们盛啊递啊,轮到你,一笑。也许他和大家都是那么笑。
你妈妈呢?
还那样。
如此说来,这十几年,你们一起长大了。只有他母亲仍旧是那个虚弱静止的意象,衬在他生活的背景上不曾移动分毫。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还是你哥嫂照顾?
一直是他们。他们也不容易,我也大了。
他拔枯草,猛地扔出去,还是轻飘飘落在脚下:
没有免费的午餐了。
说完朝你一笑。这不是那片饭汤白雾后面的笑脸,热热的朝气,从一派逆境中上升,眼睛里看不见前路黑沉沉的阻碍,只是快乐地苦读、吃冷饭,向高处飘扬。天地真安静,几只麻雀任意飞起、落下,一条黑狗跃进了菜地里,矫健的身影忽上忽下,操场坍圮的红砖围墙外,连片琉璃房顶,不知有多少人家。万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忧虑自由。你幻觉这沉默要延续到永久,头埋在膝盖上、胳膊里像要睡着了。突然有声:
真没意思啊——
又是!幽幽落下来,不如夜中醒目。这次不用猜疑了,他的脸就在你面前,诚实的,无所谓。这支箭的目的绝不在你,从你脸颊边飞过去,也许根本没有方向。可以肯定,眼前你和他二人这场面就在“没意思”的范围里的。你反应过来,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像剥落了一层陈年的壳,鲜嫩的身体接触着新空气,一点麻麻的刺激,欢喜抖动着。你眼前晃过扇师埋头削竹的身影,扇子,竹林,大街上的铺子玻璃门,一层影像叠着一层,最后汇入一片黑,什么都没有了。十几年,也同弹指,喜欢着,就不喜欢了。
就没有一点有意思的?
你轻快地问,并不期盼任何回答,已经置身事外了。抬头见远天,你憧憬一片自己的园地,一年年精耕细作,自己的园地结出的果实自己吃,没别人要,也不必拿到世间去交易。他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使他的瘦脸打开了:
你有么?
微弱的挑衅把你们隔在了什么河的两岸。
我不想闻剩菜的味道、油漆的味道、病人的味道,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我自己消失……
脚下窸窸窣窣一阵枯草乱响,你们从房前转到了屋后,竟然还存留一片荒地,没被人拿来用。荒草丛中突兀地冒出几架单杠和双杠,长满了毛刺刺的铁锈,无疑你们曾到这里玩过。他从你身边跑开,在高高的乱草中一上一下跃动远去,到杠下,跃起,拉住,双腿蜷着离地,再垂下来,两条胳膊挂着横杠晃悠。铁锈棕黄的粉末和薄片,从他攥紧的手心落下来。他一身黑衣的背影,穿得厚,辨不出身形。久久无声,他把自己托付给一架并不怎么稳固的支撑物,好像一个人攀在悬崖上,迸出生命所有的力量,指缝扣进岩缝里去,或像溺水的人,胡乱招摇着双手,露出水面的脑袋还有一秒就将沉没。向上向下,呼救还是求死,你想穿过草丛,抱一抱那孤单的身影,如同黑夜蜷在被子里,自己抱紧自己取暖;突然又感到无聊。算了。
傍晚时候,太阳终于露了一会儿面,暖融融的光有春日气息,天地间恍若拉开一道大幕,要演出什么。你们在校门口分别,依稀记得从前各倚着自行车道明天见,仿佛你们很近,近到没有必要说明隔日回到同一座城后何时再会。你之前一直想问他的最后也忘了问:在他每日工作生活的城市一隅,也能像你一样望见那座远山么?在他的方向上,远山又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