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市红绿灯路口等红绿灯,这是广州红灯时间最长的一个路口。
头上,是机场高架,高架路上车流轰轰,眨眼即逝。
身后,是墓园入口的一棵木棉花,正像一座红色宝塔迎接春天。
我看了我看身边的和我一起等绿灯的人,都做好了冲锋准备,神情一如生活的翻版,一脸严肃,像上课的孩子。绿灯就是上课铃声。那些骑手,盯着对面的骑手,对面的骑手,盯着这边。他们的生活只有你追我赶,看到他们朽木一样的脸色,风雨沧桑,我不觉得笑了一下,我何尝是不是。
父亲穿过红绿灯来,说辩论会已经开始。
父亲是有穿越任何障碍的能力的。因为三年前他已经去世,荣登天国。天国的人,不受时间和空间约束。
我倾慕的女友,或者是女人,要考验仰慕和追求者的才学,举办了一场辩论会。我要过马路去参加这一场辩论会。这个女人,我平生第一次的爱就献给了她,她像晨风中的苦楝树,披着朝阳,瑟瑟轻摇,清新明亮,又淡然自若,超凡脱俗。父亲告诉我和我辩论的是一位律师。我有点惧怕律师,或者是我惧怕法律,而惧怕时常拿法律当玩具的律师吧。我毫无办法,毫无胜算,甚至想打退堂鼓。过了马路,这边等待的弟弟妹妹又报告,辩论到第六十五场了,我们是第八十一场,先进去吃点东西。我听到这些声音,但我心已经冲向恋人,那个在油菜花边如一棵成熟荠菜一样清新的女友,她带我看完了整个湾井村里的油菜花,还在发着洪水的河流边上的春天里停留,我们一起看远方,在石桥上分手。那是值得留恋的记忆,鬼魅并美好。现在是怎么回事?到了第六十五场!多少男人蜂拥而来?我不喜欢凑热闹好孤僻的性格上头了,我想走。父亲在一边莫名其妙,他对儿子的辩论漠不关心。
正在这个时候,她从圆顶白屋里出来送客。穿着白色的蓬蓬裙,扎了头发,头发上还缠了白色缎带。她手提着裙摆,跟一个刚下车的青年黑人打招呼。
她已经不是我心里的样子。我心里的样子,她一直是一张下巴略尖的脸,不苟言笑,和世界保持着恰当距离。
她是她心里的样子,头发挽了起来,还做了熟女造型,重要的是脸成了四方脸,还有点婴儿肥,嘴唇厚厚的,红红的,时常保持笑的样子,对一切成竹在胸。
一身黑色西装的律师走过来,还没容他挑战,我醒了。
我睁开眼,莫名其妙。
过了好一会儿,有点烦躁,自脑梗出院之后,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醒来,有时候因为梦,有时候因为憋了尿。现在已经成了习惯,早上三点左右,肚子就饿了,人就醒了。以前,要起来到客厅剥一根香蕉填肚子。现在盯着对面缝隙里有一块暗淡白光的窗帘,不想动。
不是因为她,我和她分开了三十年,分开之后,彼此就再也没联系。
听说她过得很好,只是男人像我一样得过脑梗,情况比我严重,整个右侧身体不能动,走路吃力,而一般生活,比如吃喝拉撒,尚能自理。
我家和她家相距百里。
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她已婚,我已婚,两个已婚男女,三十年后再来往,在普通人看来,准没好事。或许,她早已经忘记了我,如果她对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两次出游已经没了印象,现在,我跟过客毫无二样。但愿她忘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打起精神继续现在平静的生活吧。
我想的是现在的生活。
是的,我每天都要经过新市红绿灯路口,二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还有,几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拉。生活并没有要求我这样,是我自己喜欢,喜欢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一个人,对我来说,只有在办公室的时候,像一颗尘埃,无人打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温泉公园、森林公园、文化公园,跟超市一样的气息。我喜欢看那种热闹,以为是生活之必须。那里有商品,有各种身材不一样的美女,还有我的青春,青春在手,谁不喜欢招摇过市呢!现在我在这个城市工作三十二年了,为这个家工作三十二年了。没有一个公共机构登记过,他们给了我无限自由。家就是一个甜蜜的无底洞,有永远煮不完的菜,那一屋子淡黄的灯光也十分温馨。看到老婆孩子肆无忌惮的生活,我觉得我的一切坚守都是值得的,虽然,我也偶有抱怨。家和办公室,三十二年里,一直两点一线,风雨无阻,活着就像就像这条线上的滚动的一个钢崩,闪亮优美,但不能越轨,不能倒,不能迟,不能退,十分精妙。一天如此,一年如此,十年如此,我不知不觉变得无比平庸,小心谨慎,即便如此,命运还是没放过我,要用疾病打趴我,我已经很多年前已经认命。
我想,在黑夜的掩护下,此时的我,应该是峭壁上一块冰冷委屈的摇摇欲坠的松垮的黑色石头。
岁月已经悄悄把我和峭壁分开,就像用疾病让我和亲人分开一样。雨水灰尘粘土积垢护住的那道裂痕,已经十分明显。
滚落峭壁,迟早的事。
当年,跟她分开时,我没有跟她道别。她的父亲或者她个人,把她保护的很好。没有特别的机会,比如说赶集,我平常和她难见一面。无声的消失,最好一步天涯。就像现在,双方不知道彼此生死,真好。
那是1997年,伟大的1997年,激动人心的1997年,这一年因为香港回归载入人类史册。
1997我到广州,在离购书中心咫尺之遥的天涯海角楼上班。
这是一个有隐喻意义的地方。
我在天涯,在十九楼。
是的,天涯收留了我。
香港回归,我有工作,每个月收入不固定,但远远超出在老家种地所得。广州四处都是人,四处都在堵车,广州手忙脚乱,像一个堆满集装箱的码头,但不混乱,来这里的人只有一个使命,挣钱。大家用最朴素的道理,最大的热情,围着挣钱。我住在石牌的小巷子里,阴暗潮湿,但一切向好。我们知道石牌会告别这个时代,我们会告别这个时代。下一个时代,更为健康、美好、时尚、文明、幸福、自由,说一千道一万,是生活更有保障,挣钱更容易。我们奔向未来,虽不尽人意,甚至会失业,被房东赶到大街上,也只是皱皱眉,并不泄气,我们对明天充满信心,我们相信未来。我们相信自己的底气,来自于我们相信未来,来自于我们千里之外的家乡。田野上的家乡是那么坚实,万众一心奔小康。父母是那么坚强,我亲耳听到一个年青重庆娃儿信心十足的说不打工,回家跟着父母种辣椒也抵得上每个月在城里的收入。一步可以告别天涯,回家种地,砍柴唱歌、养牛喂鸭,面朝大山,春花秋月,能踏实感受到生活的富足和愉快,就是闯荡天涯的依靠和底气。
1997,我们在广州上班能脚踏实地,按部就班,有明朗的明天,有坚实的后方,所以即使漂泊,心里仍是踏实、激情洋溢。那时,我们相信未来,相信未来已来,街上的报亭、书摊、电话亭比比皆是,年轻人如过江之鲫。从遥远的萝岗,到北边的花都,从大型石化厂,到床板工厂,纵横一百公里,忙碌是一样的,微笑是一样的,生活的味道是一样的。我们极致的创造美好生活,就像海绵扔进了水里,或者像荒原跋涉者需要一个安全屋。科技一发不可收拾,手机从模拟机过渡到数字机,磁带让路给光盘,磁盘被U盘取代,笨重的台式电脑变成轻薄的笔记本,黑白电视、彩色电视到数字影院一气呵成,开会用上了多方线上协同,手机变成了app大杂烩,科技无所不用其极,带来的巨大速度便利,让我们无法从文化上、道德上、伦理上鉴别,我们空仓已久,我们渴望改变,一切创新照单全收。我们不仅要摆脱自己的落后,还要走在世界的前面,不,不够,我们还要引领世界的发展方向和潮流。目标已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只要旗号是自己人,那就干,干了再说。在一个一切来不及消化、审视、鉴别的过程中,资本利用科技培养了一代懒人,尖锐、极端、愤怒、戾气,自私,偏见,从西方像一颗糖衣炮弹发来,我们仍是照单全收,我们相信文化仓库里的垫底货和老祖宗。我们停不下赶路的脚步,生活对现代人的生存极限压缩,人们更急功近利,资本更攫取方便,人们更趋利避害,趋轻避重,城市空洞,乡村荒凉,带来了道德、伦理、信仰的危机。一切如常,而人类的内心,已经混乱不堪,不敢说话了。
或许,天没亮,我在黑夜里,看到的只有黑吧。
我对现实并不失望,甚至一丝抱怨都没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对自己失望,或者只对我的身体失望,脑梗之后,身体有了诸多不便,头上悬了一把达摩斯利剑。身体是我谋生的利器,存在的价值,即使像西西佛斯,存在总是诱人的。
没有更好的方法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像把落水小狗拖拽上岸一样。
我需要,但并不渴求,我知道,终极结果都一样。
生活不一样,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辛苦流泪或流汗的故事书。
我们委实不是牛马,但是没有像牛马一样负重过?
我不安的是,生活在固化,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阶层都有了自己的标签,这非常可怕,我们是不能分开的,各种标签就像恐惧。出生、成长、学习、就业、背景的比拼,千篇一律,亘古未变。我们在重复,像牛马一样物竞天存。这让我怀疑我们追求的价值,今天的现实价值。我们的信心已经衰弱,未来渺茫,天涯不在,明月流浪。我们已经被逼进夹缝,表面光鲜,一派祥和,实则在夹缝里求生,在表演人生,如当初人在天涯一样迷茫、孤单、脆弱、渺小。但不自卑,不绝望,我们还有所谓的后路。想想在老家乡下还有一个家,父母一如既往谋生,用苍老的手,升起一柱炊烟的时候,内心感觉有一个结实、温暖的依靠,偶尔亲近,我们还能在飞逝的时间里偷到快乐和幸福,获得父亲沧桑的鼓励、认可、赞扬,又满怀热情出来,继续打铁咬铁,死磕梦想,相信某一天终会荣归故里,接过父亲的拔火棍和椅子凳,在温暖、熟悉的家里老死。
想法这么美,来自于陶渊明。
无论在哪,只要离家,心里便有事了拂衣去的安排,和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的向往。
我们需要一个安顿身心自由自在的地方。
以前,以为这个地方在天涯。维桑与梓,翻若天涯。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天涯就像孙悟空的兜天袋,把我们的青春收了去,孵化出一世繁华。
年过半百,在一个岗位上工作三十二年后,哦,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用什么工作谋生,只知道我每天上班十二小时。我不会责怪他们大意和马虎,本来如此,一人有一本经,难以分身。我从不抱怨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我心甘情愿。十二个小时,三十二年前,和三十二年后今天一样,这十二个小时把我的生命涂上了色彩,这十二小时给了三十六根肋骨,这十二个小时让我像蚂蟥一样吸附住了生活,这十二个小时让我慢了下来。我热爱这十二小时,对于一个农民,它满足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欲望,存在和攻击。
有些人的建议这保护那废除,就像吃饱了,肠胃蠕动,自然放屁,肝不好,放屁更多,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能听到的,不必在意。听不到的,那才是阴谋诡计!
就像我父亲,好好地,肠胃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癌症,结肠癌中期。
是的,他被疾病偷袭了。
即使他做了手术,只维持了几年,每天颤颤惊惊,还是十分开心。
但他最后还是倒下了,很明白无误倒在2000年那个兵慌马乱的春天里。
他一倒下,我突然看到他的整个时代都在坍塌。他的同伴,去了十之八九。不,我的同伴,已十去二三!他们一个时代的人都在尽力的维护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源、空间、风俗、道德,我们吮吸、消化、遗忘,三十二年,我们做了什么?谋生吗,可有可无的发展吗?一切都很重要,但失望在心里如墨水一样污染我对未来的信心、期待。我们已经习惯了例行公事,麻木的应酬,和各种事务纠缠,只为简单的一日三餐,已经没有了1997年的斗志、精神、信心,捅一个马桶,都像在做最后的尝试。父亲不在,或者是父辈离去,我的未来失去了支撑,消失了。梦仍在,不由我。岁月沧桑,刮去了岁月的浮躁。父亲倒下,犹如家的围墙倒塌,四季乱风,四季凌乱,一片狼藉、冷清、荒凉。人气一散,新的楼房如墓碑一般孤单、沉静、无人问津。我还有着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我行动受限,我还有我爱的使命没有完成,人生已经很短,路却还是坎坷。
大凡活人都是这样,在生一天,那一天便不得安宁。
这是人命,也是宿命。
暗淡夜里,心里的老家已如水上一截浮木,不能枕,不能靠,不能乘,不能扶,管不来,用不上力,眼睁睁,家乡成了虚幻的天涯。1997,成了历史上最美激动人心的一刻,那一年,我们有家可回,父母双全,那一年,天涯就是故乡。父母分开,生活徘徊,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天涯不在,我还是告诉孩子,要相信未来,无论你喜欢康德,还是老庄,可以不要同情心,但一定要会思考和攻击,并且真诚热爱家乡。无论在哪,我的头颅都献给家乡,放在最高的山岩上,让鹰叼走,在天空里,再望一次来生的天涯。这是我最后的挑战。
是的,有点荒唐,但这样安排甚好。
看看手机,五点未到,我该睡下去,再做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