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一个女婴呱呱坠地。而经过漫长的七十年岁月后,她老成了渡口码头上一具佝偻的身影。
家就在平溪江畔,她圈了栅栏,养了一群鸭子。鸭子每天早出晚归,在门口的江里不知所踪,却很有灵性的记得该归到哪一户的门里,不必费心。
门口的院子里常年晒着一些农村的干货,诸如辣椒、豆角之类。种的各种蔬菜瓜果,总够家里从春吃到冬。年节前,熏满腊肉腊鱼腊鸭,准备好年货,每个年,都能富余着过。她年轻时就很能干,老了后虽身体不如往前,但心仍不老,总闲不下来。家里没有闲田再供种植稻苗,每逢下田插秧的时节,她就去别家帮忙,拿一些体力换来的时薪。
我幼时,她两鬓尚未花白,年轻,精明,和善,从未有疾言厉色。
码头两岸靠水养出来的人,都是水一样的性子,但绝不容拿捏。我未曾见过她与邻里有过红眼之争,村头村尾,扛着锄头担着扁担走过的人,往往会笑着打个招呼,留下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她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和来来往往的熟人寒暄。
我与她同在院里搓玉米粒时,闲聊到过往。她笑着谈起,自己曾是女学生时,路过一户人家门前,被当家的女主人看中,下了聘娶进了家里,从此扶持一个家庭于风雨飘摇中度过了五十余年。她嘴上轻描淡写几分钟带过余生,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像搓揉着她这简单的一生,把以往的自己剥离。
时代翻滚的洪流里,她只是一粒微末尘埃,被卷动滚滚向前。
她的手指粗糙、枯黄,在针线上却颇有一番功夫。入冬的棉鞋,春秋的布鞋,都由她将布面精巧地缝制,为了小女孩的漂亮,追求时髦,做好一双双漂亮的雪地靴,加绒加厚的里布,扣上精美的小装饰,一层一层,将手指的老茧一磨再磨,磨成浓厚的爱意,藏在一针一线之中。
我尚在读书时,便眼见她逐渐消瘦,头发斑白,深知时光匆匆流逝带走的都是充沛的体力和健康的身体。果不其然,她将我唤到阁楼上,在陈旧的老柜子里翻找新年的棉鞋。碎碎念道以后可能不能再做针线活了,眼睛已经越来越不好,我从未见她对生活示弱,乍一感受到生活中她的脆弱,竟有些无所适从的害怕。柜子里她笑容满面的照片将在百年后挂上龛台,
那个笑容和她年轻时的笑重合,带有一种厘清命运安排的自如,就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
岁月对她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仁慈。虽年迈,但诸事尚可。眼力大不如前,精神依旧保持着昂扬向上的状态。尤爱在晚间酌一杯小酒,微醺时大声唱歌,高兴时手舞足蹈,颇有湘人的豪爽之风,又像魏晋之时肆意林间的隐士,隐姓埋名大半生。
她在我的眼里总是温和的发着光的,但我也知她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平凡的普通的。她一生献给土地和家庭,抛洒的汗水在黄土地里凝结成半生的剪影。我循摸着那些粗糙朦胧的记忆,在土地上称赞她,称赞她爱我们如爱土地,称赞她暮色里未停歇的捣衣声,称赞她辛劳而热情的青春。
她是千千万万人里普通的剪影,她的一生是千千万万女性的一生。她们都只是时代的灰尘,散去后无人问津。但她们是土地的爱人,老去后有故地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