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沂蒙山区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日本人终于投降了!
当这个特大消息传进秀兰的耳朵时,秀兰心想,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牛牛的父母很快就要来了,很快就要来了!
然而,令秀兰失望的是,日本鬼子全都撤走了,牛牛的父母还是没有来。有很多日子,她每天领着牛牛站在山下的大路边去等,有时候一等就是多半天,也看到过许多来来往往的八路军,可就是不见那一对夫妻的影子。她想问问那些过路的八路军,问他们看见过牛牛的父母没有。可又一想,她连牛牛父母的名字和他们是哪个部队的都不知道,她怎么去问呢?她没法问。于是,又只好领着牛牛回了家。
牛牛不走啦!牛牛不走啦!你们来了牛牛也不走啦!有时候,她也会这么生气地想。但走不走你能当得了家吗?她又这么问自己。继而便是摇头,苦笑一声,叹息一声,又那么一天一天坚持着把日子过下去。
可是,日子才平静了那么几天,不久又听说国民党的军队跟共产党的军队开起仗来了!她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呢?刚把日本人打跑,怎么又互相打起来了呢?她是一个没上过学的乡下女人,就是把脑子想坏,也想不出个为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一打,怕是牛牛的父母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了。
但是,不管他们来不来,牛牛总是一天天地成长着。也不知那些苦难的日子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似乎是很漫长又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牛牛已经6岁了。
这一年,解放区实行了土改,秀兰家又分得了两亩地,加上原来的一亩,也有了三亩地。如果没有天灾人祸,三亩地打下的粮食和种出的蔬菜也够娘儿俩吃的了。本来,这是件很好的事儿,可要是一打仗,这日子是不是又会回到过去那个样儿呢?
6岁的牛牛,已经跟八路军战士和秀兰认识了不少的字,也该去上学了。于是,秀兰便托天香联系了附近村里的一所小学校,准备到冬季就送牛牛去上学。
这时候,天香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因为天香是共产党员,对革命的道理懂得多,是有觉悟的人,秀兰在天香的启发下,也渐渐地明白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区别,知道了共产党才是真正替老百姓着想和为老百姓办事的党。但知道了谁好谁坏后,秀兰就又为牛牛的安全担忧起来。她想,既然国民党跟共产党不是一路人,八路军又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那国民党会不恨八路军的孩子吗?
但不管怎样,牛牛还是上学了。因为丈夫姓王,因为不知道牛牛的父母姓什么,秀兰就给牛牛暂时起了个学名叫王铁牛。牛牛上小学后,秀兰怕外人知道了牛牛的出身,整天都替牛牛提心吊胆的。但牛牛从来不说自己的爹娘是八路军。不管老师还是同学问起来,牛牛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娘叫丁秀兰,我爹叫王木林,我爹被鬼子炸死了。因为学校里大都是穷人的孩子,爹娘也几乎都是老百姓,所以谁也没有怀疑过牛牛的出身。
牛牛上了几个月的小学,由于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学校为了学生的安全,暂时停办了。于是,牛牛又回到了家中,白天到田间割草拾柴,晚上跟着村里一个从前教过书的先生读书识字,还时常帮着娘做一些家务活,成为娘的一个好帮手。
牛牛虽然才上了几个月的小学,可字体已经写得很工整,十位数以下的加减法也很熟练了,还学了不少的古诗和歌谣。有天晚上,秀兰在灯下纺棉花,牛牛在一旁嗡嗡嘤嘤地背古诗。秀兰问,牛牛,你哼哼的啥呢?牛牛说,我在背诗呢。秀兰说,你给娘背一首听听。于是,牛牛就给她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又背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秀兰问,还有吗?牛牛说,娘,我再给你背一首《识字歌谣》吧?秀兰说,好啊。牛牛就又熟练而朗朗地背起来:“二牛不识字,心中多苦恼。一天去赶集,经过刘家堡,站岗小孩拦住路,二牛要走走不了。小孩指着小黑板,对着二牛把他教。这里有个识字牌,为的叫咱来识字,你若认得放你走,若不认得我来教。二牛听了哈哈笑,这个办法真不孬。马上学来不费事,不多一会学会了。到了集上去宣传,走路识字真正好。到处挂上识字牌,村村都学刘家堡。”秀兰听完后,看着牛牛哈哈地笑起来。
这样过了多半年,虽说国共战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但所幸战火还没有烧到古井村这边来,娘儿俩倒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担惊受怕的事儿。有时候,他们还串串门,与邻居们拉拉家常,一起说说笑笑。村子里来了说书唱戏、耍猴弄棍的,也跑去听一听、看一看,快活一会儿。
没想到,有一天村子里突然闯进一帮蒋匪军,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一进村便杀气腾腾,比日本人还疯狂。也许这伙人都不缺吃的,他们没有去抢粮,而是将村里人驱赶到大树下,用木柴在树下生起一堆火,逼迫村里人交出共产党员和八路军的孩子,叫嚣如果不交出来,谁也别想活,统统扔进火里烧死。
不用说,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了谁是共产党员,谁给八路军养育了孩子。他们先将一名村干部拉出人群,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员。那位村干部说,不是。又问,你知道谁是共产党员吗?那位村干部说,不知道。又问,你们村里是谁给八路军养育孩子的?那位村干部仍然说不知道。这时,那个问话的蒋匪军头子恶狠狠地说,你在这个村子里会不知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稍停片刻,那个蒋匪军头子又问他,说不说?说了没你的事,要是不说的话……看见那堆火了吗,嗯?蒋匪军头子等了一会儿,见那位村干部仍然无动于衷,便下令说,那就让他尝尝火的滋味吧!几个匪兵二话没说,架起那位村干部就投进了火堆里。那位村干部在火堆里打了几个滚,嚎叫了一阵子,就被活活地烧死了。
烧死了那位村干部,他们又将秀兰揪出来。蒋匪军头子问她,是你给八路军抚养孩子的吗?秀兰摇头说,不是。又问,你的孩子都在哪里?秀兰说,都给鬼子杀死了。又问,那个叫牛牛的孩子是谁家的,现在在哪里?秀兰说,那是俺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他爹他娘也给鬼子杀了。又问,你知道这村子里谁是共产党员吗?秀兰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叫天香的女人是共产党员吗?秀兰仍说不知道。蒋匪军头子恼火了,大声吼叫着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我告诉你,你就是丁秀兰,你给八路军养的孩子叫牛牛,你说是不是?秀兰说,不是。这时,蒋匪军头子从一个匪兵手中接过马鞭子,“啪”“啪”两鞭子抽在秀兰的身上,又问,说不说?!秀兰忍着被鞭子抽打的剧痛,咬着牙说,不知道,你打死俺也不知道!蒋匪军头子逼问了秀兰一阵子,觉得没招了,就下令说,让这个女人也尝尝火的滋味吧!然后又一摆手说,不要烧死她,把她烧个半死,看她说不说!然后又回头对身后的几个匪兵说,你们再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八路军的狗崽子给我找出来!
说完,几个匪兵就架起秀兰要往火里扔。当他们架起秀兰的那一刻,秀兰在心里说,牛牛,娘走了,娘以后不能养你了,你自己保重吧,孩子!
所幸的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八路军(尚未改称解放军)队伍来了。这支活动在古井村附近的八路军队伍,得知蒋匪军进村的消息后,及时赶了过来。蒋匪军看见八路军来了,纷纷抱头鼠窜。几个刚架起秀兰的匪兵,也丢下秀兰撒腿就跑。八路军官兵追上去,将他们一个个击毙在村子里。那个蒋匪军头子在两名匪兵的掩护下,往村后仓皇逃去。当快要逃至山顶时,他掏出手枪,突然转身要对八路军官兵射击,可还没有扣动扳机,就被一串子弹打穿了胸膛,另两个掩护他的匪兵一个也没有跑掉。
那天,幸而牛牛没有在家。蒋匪军进村时,牛牛正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在对面的山林里扫树叶。秀兰不怕自己死去,她怕蒋匪军在村里时牛牛会突然回来。可牛牛没有回来,他躲过了他们。秀兰想,这是不是天意呢?牛牛若在场,也许早就没命了。
十六
1949年春天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男一女两名解放军同志走进了秀兰的家。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像是地方干部的人。
正在院子里为牛牛拆洗棉衣的秀兰,看见他们后,在身上擦了擦手,缓缓地站起来。她眨眨眼睛,略一迟疑,便认出了那一对解放军是牛牛的父母。秀兰在心中一算,他们离开这儿已经八九年了。这八九年时间虽不算太长,可夫妻俩都老去了不少。牛牛的妈妈,已经变得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一对眼睛也没有了过去那么亮堂;牛牛的爸爸,鬓角已经变白,腰板儿也不再那么板正,看上去有些驼背,脸上还多了两块伤疤。
这夫妻俩看见秀兰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愣怔了片刻,继而快步走到秀兰的面前,郑重地缓缓地抬起了他们的右臂,给秀兰行了个军礼,然后便握住了秀兰那双粗糙而冰凉的手,激动而又深感歉疚地说,大嫂,我们让您受累啦!
秀兰露出了含泪的微笑。她说,不受累,不受累,俺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说完,赶紧从屋里搬出几个小凳子,让夫妻俩和另外几位客人坐下,并忙着去厨房里烧水。夫妻俩拦住秀兰说,大嫂您别忙,我们不渴。说完,他们在院子里撒了几眼,没有看到孩子的影子。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秀兰,大嫂,孩子们都去了哪儿?
秀兰说,哦,你们问牛牛吗,牛牛上学去了。
是吗?牛牛已经上学了啊?!他们惊喜地问道。又说,真感谢您呀大嫂,这些年您可没少费心啊!
秀兰说,不用感谢,不用感谢。牛牛跟着俺,就是俺的孩子,俺不能让孩子上不了学啊。
他们又问,大嫂,你家那闺女和儿子也都上学了吗?
这一问,秀兰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目光落在地上,好久不说一句话,跟呆了似的。他们诧异地望着秀兰,不知道秀兰的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突然,秀兰的喉咙里“咕”地一声响,继而便伤心地痛哭起来,眼泪像小溪一样顺着面颊不住地往下流淌。
夫妻俩赶紧走过去安抚秀兰。秀兰一哭,牛牛的妈妈也跟着哭起来。她蹲在秀兰的身边,一手扶摸着秀兰的后背,一手掏出自己的手帕,替秀兰去擦眼泪,说大嫂,别哭别哭,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秀兰哭了一阵子,擤了一把鼻涕,又扯起衣袖擦了擦泪,才将玲玲、冬冬两个孩子以及春生不幸的遭遇告诉了他们。
这夫妻俩虽说是刚从白色恐怖中走来,经历过九死一生,见到过无数鲜活的生命死于敌人的屠刀下,但听完秀兰对两个亲生孩子和春生不幸遭遇的诉说,仍然是呜呜咽咽,泪流满面。他们的内心里都非常痛苦,为大嫂的两个孩子和春生的死而痛苦,同时也感到非常的愧疚,为大嫂献出两个亲生孩子,又牺牲春生年轻的生命而保全了他们的孩子,为大嫂历尽艰难、含辛茹苦地把他们的孩子养到这么大而愧疚,深深地愧疚啊!
秀兰擦净了眼泪,终于稳定了情绪。她问,你们这些年都在哪儿呀,怕是也很不容易吧?
牛牛的爸爸说,大嫂,说实话,我们很早就想把牛牛接走,也绝不应该一直拖到今天。大嫂,您还记得我们从这儿离开那晚上,有一位赶着马车送我们的师傅吗?那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打算到了曲阜换乘火车,让那位师傅回去将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原来的组织,万一我们一时接不走牛牛,就让组织想办法妥善安置。可是没想到,我们离开这儿还没到曲阜,途中又两次被鬼子拦截。第一次,有惊无险地闯了过去;第二次,那位师傅为保护我们俩,就牺牲了。我们俩紧跑慢跑,甩掉鬼子,到附近的老乡家里躲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化装成农民赶到曲阜,乘上了火车……
牛牛的爸爸可能想起牺牲的那两位八路军战士和那位赶车的师傅心里不是滋味,停了停,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到了西安后,我们很快找到了上级组织,又找到了住处,正打算来接牛牛,突然又接到要我们去东北的命令,我们也没跟组织提起孩子的事,就去了东北吉林。在吉林的那几年,我们每天都生死难保,可以说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这期间,我们几次想来接牛牛,但又考虑到牛牛去了那边会更危险,就放弃了。日本投降后,我们俩又去了重庆。到重庆不久,由于叛徒告密,我们俩又被国民党特务关进了监狱。一直到前不久,我们才出了监狱。大嫂,那时候我们不能告诉您,其实我们俩从事的是地下工作,终日被敌人监视,被特务跟踪,随时都有可能被暗杀。因为这种种原因,我们一直没有来接牛牛。我们非常抱歉!我们对不起您啊,大嫂,请您务必原谅我们!说完,夫妻俩就不约而同地给秀兰跪下了。秀兰赶紧扶起他们,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你们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们正说着话,牛牛放学回来了。牛牛进门后喊了声“娘”,看到院子里坐着一群陌生人,又看见还有两个解放军,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就怯怯地绕到秀兰的身后,站在那里打量着那些人。这时候,牛牛的父母已经站起来,眼睛盯着牛牛不知道说什么好。秀兰把身后的牛牛拉过来,一手揽住他的腰,让他贴在自己身上,一手指着他的父母说,牛牛,你知道这两位解放军是谁吗?他们就是你的亲爸爸和亲妈妈,快叫爸爸妈妈。可牛牛只是看了爸爸妈妈一眼,却没有吭声。秀兰又说,快叫呀,牛牛!
牛牛还是没吭声,看上去是一副有些羞怯又有些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牛牛的妈妈又一次哭了起来,走过去要拉牛牛的手,可牛牛不给她手,又退到秀兰的身后去。秀兰看见牛牛的妈妈已经有些伤心了,就再一次把牛牛拉过来,说牛牛,你要是不叫爸爸妈妈,以后也别喊俺娘了!说完,把身子扭到一边去,背对着牛牛,显出生气的样子。牛牛见秀兰生气不理自己了,就两手抱住秀兰的胳膊,推了推她,说,娘你别生气啊,我叫还不行吗?于是,这才很不情愿地叫了声“爸爸”和“妈妈”。
随后,牛牛的父母就让几位地方干部先回去了。为了跟大嫂叙叙旧,也为了给牛牛一个适应的时间,好让牛牛高高兴兴地跟着走,他们在秀兰家住了下来,准备过个一两天再启程。晚上,秀兰腾出那间小屋子,自己搬进去,把堂屋里收拾干净,让牛牛的爸爸妈妈和牛牛住。可是,牛牛说什么也不愿去爸爸妈妈的屋里,到睡觉时,仍然还是钻进了秀兰的被窝。
也许是最后一晚了,秀兰紧紧地把牛牛搂在怀里,抚摸着牛牛的头和脸蛋儿说,牛牛,你爸你妈来接你了,你愿意跟他们走吗?牛牛说,不愿意。
秀兰说,可他们才是你的亲爸亲妈呀。你不是说日本鬼子是坏蛋吗,你爸你妈过去就是专打日本鬼子的。那时候,你还很小,他们要带你去打仗,怕路上遇到鬼子,怕鬼子把你给抢走了,就把你送到了娘这儿来。娘是替他们养着你的,你不跟他们走怎么行呢?他们就你这一个孩子,能舍得把你给娘吗?
牛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秀兰又拍着牛牛的小屁股问,牛牛你想好了吗?想好了过两天就跟爸爸妈妈走。你爸爸妈妈在北京,北京是大城市,好大好大的城市,那里有高楼,有飞机,还有火车,多好啊!听娘的话,跟你爸爸妈妈走吧,孩子。等有机会了,娘会去北京看你的。
牛牛说,不,要走娘跟我们一块走。
一直到半夜了,秀兰还听见牛牛的父母在堂屋里嘀嘀咕咕说着牛牛的事,说着说着,牛牛的妈妈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只听见牛牛的爸爸说,不要哭,不要哭,牛牛从小跟着大嫂,一直到这么大,这份感情你要理解才行。再说,牛牛那时候还很小,不记事儿,不知道我们是他的父母。这才刚见到他,怎么就会一下子跟我们好起来?你得给他一个适应期,知道吗?
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秀兰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理解牛牛父母的心情,也替他们着急,可牛牛跟他们太生分,不愿跟他们走,这事儿咋办呢?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好办法,觉得只有下狠心。牛牛是人家的孩子,她不能依着牛牛,不能心软,就是硬往外赶,也得让牛牛跟他们走。
第二天,牛牛倒是不再躲避爸爸妈妈了,可当他们跟牛牛提起走的事时,牛牛仍然不说话。但夫妻俩在昨天夜里也仔细想过了,大嫂将牛牛从几个月养到八九岁,牛牛怕是很难离开她,硬让牛牛走,不仅牛牛不同意,大嫂心里也会很难过。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嫂跟着一块走。
吃过早饭,牛牛的爸爸对秀兰说,大嫂,您失去了两个亲生的孩子,把我们的孩子给养到这么大,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在北京,想来部队很快就会给我们解决房子的。既然您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人,您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又很艰苦,牛牛也离不开您,不如您跟我们一块走算了,我们两口子情愿伺候您一辈子,您看怎么样?
秀兰笑了笑,说,你们的心意俺领了,可俺岁数还不算大,还能劳动,再说这都解放了,天下太平了,以后再没人欺负俺老百姓,日子会越来越好过,俺又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山上还埋着俺的一家子亲人,俺不想离开这儿。
牛牛的爸爸又说,大嫂,说起来孩子谁养都行,在您这里我们也是一百个放心,可牛牛的妈妈被国民党关进监狱时,因为受他们的折磨和摧残,毁了身体,出狱后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就是说,我们这辈子也就只有牛牛这一个孩子了……
秀兰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是吗?是吗?你看!你看!真是一帮子坏良心的东西!你不用再说了,兄弟。莫说有这事儿,就是妹子她还能生养,牛牛也是你们的孩子,这一点俺清楚,你们放心好了。
下午,牛牛的父母到村外去散步。牛牛放学后,秀兰把牛牛关在屋子里,又是一番哄劝。可牛牛就是不说话,直到看见秀兰气得要哭了,才答应跟着爸爸妈妈走,可又提出必须要秀兰跟他们一起走。后来,秀兰没招了,就想,只要牛牛答应走,索性就去一趟北京吧。
晚上,夫妻俩和秀兰商定了启程的时间,就开始准备行李和路上的干粮。因为由娘陪伴到北京,牛牛也明显地高兴起来了。
当牛牛收拾书包时,牛牛的爸爸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秀兰,大嫂,牛牛的学名叫什么?
秀兰说,你这一问还提醒了俺。开初上学时,俺怕牛牛在学校被人怀疑,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王铁牛,随了俺家木林的姓。俺想,孩子到了北京后,你们再给他改个名,随你们的姓。
牛牛的爸爸摆了摆手说,不,不,大嫂,就叫这个名字。孩子是我们的,也永远是你的,名字不改了,姓也不该了。
秀兰说,那咋行呢?还是改了吧。
牛牛的爸爸说,大嫂,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您不用再说了,他妈妈也不会有意见的。又转过脸去问牛牛的妈妈,你说呢?牛牛的妈妈点头说,行啊,行啊,不改了大嫂,叫啥名不行呢。
十七
到了北京后,牛牛的爸爸妈妈在部队附近临时租了两间房子,安排秀兰和牛牛住下来。虽然夫妻俩工作都忙得很,但他们仍然陪着秀兰带上牛牛,在北京城里四处看了看,并把老北京的一些特产名吃都让秀兰尝了尝,还瞒着秀兰给她买了好几身衣服和别的礼物。
刚解放了的北京城,虽说还是一片片灰色的房屋和一条条灰色的马路,好像黑白照片一样没有色彩,但它毕竟是一座千年古都,是过去的皇帝住过的地方,如今又有毛主席、周总理住在这里,这对秀兰来说便有了许多的神秘感。她长这么大,连县城里都没有去过,突然来到北京城,只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走不几步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便又觉得,这北京城再大再好,也不是给她秀兰准备的,她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沂蒙山好。不管穷吧富吧、苦吧累吧,沂蒙山总是她的家,她的根子在那儿呢。
安顿好牛牛后,她对牛牛的父母说,兄弟,妹子,俺得走了。现在,麦子和油菜都长起来了,地里还有很多的活儿等着俺去忙;俺那地方又是山区,夏天草多虫子多,俺回去还得喂几只鸡,再买一只羊儿养上。再说,家里虽没有值钱的东西,可那些锅碗瓢盆、破桌烂凳啥的,俺也丢不起,不能给别人拿跑了。俺打算明天就回去。以后牛牛想俺了,你们就趁孩子放了假,带他回去转一转,沂蒙山啥时候都是你们的家。
夫妻俩见秀兰执意要回去,就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装进一个大帆布包里,让秀兰带回家;又携上牛牛,陪着秀兰到天安门前照了张合影,然后便去了火车站。去火车站前,牛牛还说到过年时让娘到北京来过年,秀兰也答应了。可到了火车站,夫妻俩怎么也没想到,牛牛却又反悔了。当他们把秀兰送上火车时,牛牛突然不下火车了,非要跟秀兰再回去不可。夫妻俩去拉牛牛下车,牛牛抱住秀兰的腿死活不松手,再去拉,牛牛就哭叫起来。牛牛的妈妈生气了,一脚踢在了牛牛的屁股上。挨了妈妈一脚,牛牛更不愿下车了,踢蹬着两条腿儿撒起泼来。秀兰舍不得去打他,便大声呵斥说,牛牛,你要再不听娘的话,娘一辈子也不见你啦,以后你也没这个娘!即便如此,牛牛仍然不下车。
看看时间,火车就要开走了。牛牛的爸爸叹了口气,摇摇头,只好说,这样吧大嫂,正好目前我和他妈妈都很忙,房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行就先让牛牛回去吧,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再去接他。尽管丈夫这样说,可牛牛的妈妈仍然很生气,也不去管牛牛了,一转身,咚咚地下了车。下了车又不好走开,便阴沉着脸站在车窗外,向秀兰摆摆手。秀兰抬起手,还没有来得及朝车窗外摆一下,火车就徐徐地开动了。
回到沂蒙山的家里,秀兰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觉得对不住牛牛的父母,甚至觉得牛牛跟着她回来,都是因为她下不了狠心造成的。牛牛的妈妈这辈子已经不能生育了,他们就这一根独苗苗,可牛牛又总是离不开自己,这一点她想也没想到。当然,她若是长久地待在北京,牛牛也不会再回来,可那又算哪一回呢?她有自己的家,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尸骨都埋在这屋后,她怎么能忍心抛下他们去北京享福呢?她不能!
晚上,牛牛睡去了,秀兰却睡不着。她左想右想想了一晚上,终于想出了一个万不得已的办法儿。
这一天,秀兰得知村里的二毛去县城里办事儿,就对二毛说,兄弟,给你添个麻烦。你知道,牛牛这孩子打小喜欢动物。听说县城里刚建了个动物园,你能不能把牛牛带上,让他到那儿去看看呢?二毛说,嫂子,没问题。秀兰又说,还有,你能不能带着牛牛在那儿玩上一天,在旅馆里住一晚,明天再回来?二毛问,你这两天有事啊,嫂子?秀兰说,嗯,是这样,俺今天要出门去一个亲戚家,路途远,晚上可能回不来,怕牛牛晚上回来没地方去,再到处找俺,跑丢了就麻烦了。二毛知道牛牛前些年跑丢过一回,秀兰肯定很谨慎,觉得秀兰这样安排有道理,又因自己一向喜欢小孩子,也乐于给别人帮忙,自然就又爽快地答应了。秀兰说,那就麻烦你啦,兄弟,回来嫂子给你烙煎饼吃。
牛牛从邻居家回来后,听娘一说让他跟二毛去县城的动物园看动物,高兴得又蹦又跳,接着便坐上二毛的毛驴车进城了。
在城里玩了近两天,牛牛回来了。进了家门,看见屋子里坐着天香和几个邻居,大家都低头不说话,脸色又很难看。他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便迷惑不解地问,你们都坐在这里干啥哩,我娘呢?我娘到哪里去啦?
这时,有个老人抬起头来,神情黯然地说,孩子,你娘,你娘她出事儿啦!昨天晚上,你娘去井上挑水时,不小心掉进了井里,当时井边也没有一个人,后来给人发现了,可捞出后你娘已经不行了。我们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也没有等你,就把你娘埋在了后坡上……
牛牛一听,乌拉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天香和秀兰的几个邻居赶紧追上去。
牛牛哭着跑到屋后的山坡上,果然见那儿有一座新坟,坟前还有一堆刚燃过的纸灰。但牛牛已经懂得了乡下许多事情,他知道再挖开坟墓去看娘,已经不可能了,便只是扑在娘的坟上,两手扒着泥土和砂砾,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到后来,哭得满嘴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和泥沙,连嗓子都哭哑了。这虽是一出戏,但站在旁边的众人也都被感动了,纷纷落下了眼泪。
牛牛回到家中,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仍是哭,一个劲地哭,直到把眼睛哭得只剩下一条缝,眼泪也哭干了,还在那里不住地哼唧着,谁也喊不动,像个小傻瓜一样。天香给他做了饭,也不吃;端来水,也不喝。直到天黑了,还呆坐在那儿,口里待一会儿喊一声娘,待一会儿喊一声娘。到了后半夜,终于被天香挟着腰抱到了堂屋的床上。
按照秀兰的吩咐,村里人给牛牛的父母发去了电报,告诉了他们这个“不幸”的消息。两天后,牛牛的父母匆匆赶来了。夫妻俩问明情况后,对秀兰的“死”非常的遗憾,也非常的伤心。两个人一番痛哭流涕后,按照乡下的风俗习惯,在秀兰的坟前烧了一堆纸,磕了几个头,又向秀兰的左邻右舍告了别,然后便带着牛牛回北京去了。
十八
许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所长的王铁牛,带着一个课题组,到山东进行“老区革命精神继承与发展”社会调查。为了重返故地,借此机会到他童年生活过的古井村看一看,他选择了沂蒙山区。
一晃,离开沂蒙山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期间,他曾多次想来古井村,到秀兰、春生、玲玲、冬冬和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王木林的坟墓上去看一看,同时也看一看那些至今还活在古井村的曾经给过他温暖和关爱的邻里乡亲,特别是那个与秀兰形同亲姊妹、经常接济他们一家人,又一次次保护他生命安全的天香姨,但由于种种原因,都没有来成。每每想起,他心中便感到十分的愧疚和不安。令他欣慰的是,这次他终于可以一了他三十多年未了的心愿了。
课题组到了临沂后,按照活动安排,他们首先参观了当地的革命纪念馆。
在纪念馆,他了解到许多过去没有了解到的历史片段,也听到了许多过去没有听到过的革命故事和英雄事迹。他心想,虽然他的童年是在沂蒙山区度过的,又是在炮火激烈的革命战争年代,但他对沂蒙山的革命史却是如此的孤陋寡闻,在这部厚重的历史教科书面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学生。许多故事和事迹都很感人,都让他险些落泪。当女讲解员向他们讲到沂蒙红嫂王换于舍弃几个亲孙子而为八路军养育孩子的故事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在展览大厅里当场哭起来,老牛哞叫一样地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伤心欲绝,最后几乎是被人架着走出大厅的。那情景,感动得课题组的每一个同志甚至连讲解员、当地陪同干部都落下了眼泪。周围的人知道他是动了真情,但他们不明白的是,沂蒙山那么多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英雄壮举,都没能使他落泪,为什么独独对红嫂为八路军养育孩子的故事那么动情,以至于哭得那样伤心而没有节制?
几天后,他带着课题组离开临沂,一路西行来到了古井村所在的县里。当课题组人员去走访当地几位抗战老英雄时,他对县里的领导说,我的父母过去是八路军,曾在这里从事过地下工作,后来在转移的途中,因为遇上了日军,那时我才刚几个月,他们怕我出危险,就把我寄养在了这个县里的古井村。我在古井村一直长到八九岁才离开那儿。本来我是不想离开的,后来因为我的娘死了,我才不得不离开那儿,回到了我的亲生父母身边。自那以后,三十多年了我都没有回来过一回,我非常的惭愧。我想,这次来了,我无论如何得到那个村子里去一趟,到我娘和我姐姐、哥哥的坟上去看看……
县里的领导听了很吃惊,也很重视,立即安排车辆并安排人员陪他去古井村。他说,车子不用了,坐长途汽车去就行。县里的领导知道长途汽车不路过古井村,下了车离那儿还很远,觉得过意不去,但见他执意不坐小车,也只好勉强用小车将他送到了汽车站。
下了汽车,步行10多里,翻过几座山,才到了古井村。进了村子,他先是到了一家亲人的坟地上,给几个亲人烧了纸张,给娘、木林、姐姐、哥哥和春生磕了头。想起儿时的一幕幕情景,念起娘的恩情,又不禁趴在娘的坟前哭起来。两位陪同的干部看到他哭得那般伤心,眼睛也都湿润了。他们没想到这位北京来的大领导还有这么苦的身世,与古井村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也因此对那位养育他的母亲格外崇敬起来。他们觉得解放以来,挖掘了那么多的沂蒙红嫂典型,却将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给遗漏和埋没了,真是不应该,真的很失职。他们想到,回去后就向有关领导汇报,争取尽快组织人员将这位革命母亲的事迹收集整理、宣传报道,并收入革命纪念馆,让她的事迹在沂蒙山区、在全中国家喻户晓。
走出墓地后,他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小院和那几间屋子里,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就让两位陪同的干部到大队部去等他,独自去了自己的家。
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那记忆中的石头院墙,还是那几间石头屋子,只是屋顶上的茅草换成了瓦片。院门好像也换过了,但仍然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的木板门,粗糙简陋得让人看了心酸。他不知道现在谁住在这个院子里。他走近院门,看见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门“吱嘎”一声开了。他站在门口往院里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咦,那个坐在院子里的老太太是谁呀,怎么这么面熟?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便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皮,但定睛一看,那个老太太还在那儿,一身的粗布衣衫、满头的银丝白发,还有那满脸纵横交织的皱纹……
老太太看着他,没有动身,只是微微笑着。她衣着朴素、神态安详、笑容可掬地端坐在一把木椅上,明媚的阳光和爽朗的秋风照拂着她,使她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那是他的娘吗?娘不是早就不在了吗?但是,那不是娘又是谁呢?
是的,那是他的娘,沂蒙山的娘,他三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思念的娘!
他急速地向娘跑过去,跑过去……从门槛到那把木椅子,其实只有几步远,他一瞬间就可以跑到娘的跟前,可他又怎么觉得那么远呢?仿佛他跑了很久很久,十年?二十年?不,是三十年。是啊,他跑了三十年,才终于跑到了娘的跟前。
“娘——”他用他全部的情感向娘发出了呼唤。那一声浑厚而令人心颤的呼唤,久久地回荡在沂蒙山的上空……
(作者简介:张新华,男,山东单县人,山东省作协会员,1992年开始写作,已出版散文集多部,曾获山东省“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主题征文报告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