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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新华:沂蒙山的娘(中篇连载之一)
    • 作者:张新华 更新时间:2022-06-27 02:22:2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229



    1940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对在临沂东部从事地下工作的八路军干部夫妻,化装成一对教书先生,带着一个不满半岁的小男孩,乘着一辆马车,在经过沂蒙山腹地一个叫槐树坡的地方时,突然遭到了日军的拦截和袭击。为掩护夫妻俩和他们的孩子,两名护送他们的八路军战士当场被打死。车夫驾着马车,一阵扬鞭疾驰,才甩掉了追在后面的日军。

    这一惊心动魄的遭遇,使夫妻俩为孩子途中的安全担忧起来。他们想,万一路上再遇到不测,他们牺牲了不要紧,孩子落到敌人手里那可就糟了!然而,他们又不能返回出发地,将孩子交给组织或当地群众去照管,因为上级的命令催得紧,要他们立即赶到西安去。怎么办呢,夫妻俩一商量,决定将孩子就地留下来。也没有去多想,便趁着黑夜,抱着孩子闯进附近一个村子里,将孩子匆匆托付给一位叫丁秀兰的大嫂。

    丁秀兰所在的村子叫古井。据说,早先村里有一口老水井,就在山脚下的小溪旁,是明朝时候挖下的。清末时候,村里有一个姑娘因被父母逼婚,跳进那井里淹死了。到了夜间,村里人常听到那个姑娘在井里哭泣,吓得没有人敢从那儿过,后来就把那井给填平了,又在别处挖了一口。古井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坐落在一溜南北走向的平缓的山坡上,山下就是那条几米宽的小溪,一年四季流淌着清澈的溪水。丁秀兰是村里的一个寡妇,三十五六岁,脑后挽着一个发髻,虽是一个乡下妇女,但腰身儿很苗条,摸样儿也俊俏。她娘家在蒙阴县的大山里,爹娘死得早;丈夫王木林两年前在集市上遭遇日军飞机轰炸,让炸弹给炸死了;后来,公公婆婆又给日军杀害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一儿一女两个幼小的孩子,住着几间石头茅草房,靠着山下一亩田地过活,日子非常清苦。她的女儿叫玲玲,今年八岁了;儿子叫冬冬,才两岁多。

    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超乎人们的想象,都不能按现在的人情常规去理解。当时,丁秀兰也许考虑到情况急迫,来不得犹豫,也许考虑到那是八路军的孩子,而夫妻俩又是别无办法了才找到她,容不得拒绝,也许什么都没有考虑,只是出于一位山村妇女的善良和厚道,就把孩子接下了。

    接下孩子的丁秀兰,只知道孩子的乳名叫牛牛,也没去问一问那对没有穿军装的八路军夫妻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队又是做什么工作的,就催他们赶快走。

    夫妻俩临走时,告诉丁秀兰他们到了新的地方,找到组织和落脚点后,就来接孩子。

    丁秀兰虽不知道那夫妻俩的姓名和所在部队,但她记住了那男的是个大高个,漫长脸,看上去人很厚道;女的个头不高,一对眼睛却乌黑发亮。



    那对八路军夫妻离开后,古井村周围虽说还没有八路军部队到来,但有游击队与日军斗争着,村子里一时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枪炮响。

    夫妻俩走的那天夜里,他们的孩子牛牛醒来了,睁开眼一看躺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妈,便哭了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住。秀兰把奶头塞进牛牛的嘴里,牛牛不吃,仍是哭。牛牛一哭,秀兰的儿子冬冬便给惊醒了,哭着爬到娘的身边来。但看见床上多了个娃娃,冬冬又不哭了,瞪着眼睛看牛牛,又问娘,娘,这个娃娃是谁呀?秀兰说,是你弟弟呀,娘给你捡了个小弟弟,你喜欢吗?冬冬说,喜欢。然后拿手去摸牛牛的小脸蛋。冬冬一摸,牛牛哭得更凶了,挣扎着要翻身往上爬。秀兰又将奶头塞进牛牛的小嘴里,好哄好劝,牛牛这才止住了哭声,渐渐又睡着了。

    沂蒙山的冬天很冷,风很硬。秀兰的家在村子的最北头,院墙很矮,屋墙又透风漏气,夜晚的寒风顺着山坡吹来,会吹得屋门“咣叽咣叽”、窗纸“哗啦哗啦”地响,满屋子里都是冷嗖嗖的寒气。而这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雪褥铺满了沂蒙山的山山岭岭,看上去画一样美,但对秀兰家却不起一点作用,反倒给寒冷的屋子里又增添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冷。化雪的日子里,特别是到了夜晚,一家人在屋里冻得瑟瑟发抖。秀兰只好抱来些柴禾升起火,让孩子们围着火烤一烤,然后再把被子褥子烤一烤,让孩子们及早地钻进被窝去。

    秀兰的家里烧不起炕,睡的是一张粗制的旧木头床,薄薄的褥子下面只铺了一层用高粱秆织成的箔和一领破席子,那箔和席子兜不住多少热气,而破破烂烂的被子也挡不住多少风。加上牛牛,夜里娘儿四个挤在一张床上,虽有两层被子,但仍觉得被窝里冰凉冰凉的,直到天亮都暖不热几双脚,还常常让钻进被窝的冷风和寒气给冻醒。

    为此,秀兰就把木床挪到靠窗处,从院子里搬来几捆高粱秆和玉米秸,又从屋后抱来一些豆秸和麦草,在原来的地方打了个草铺。草铺的一头和一端靠着墙,另一头和一端用土坯围起来。夜里,一家人睡在草铺上,便暖和了许多。因为睡草铺容易生虱子,每天晚上,当几个孩子睡下后,秀兰就把他们的衣裤拿到灯下,扒拉着衣缝去捉虱子,直到捉得一个不剩,才肯去睡觉。这样,孩子们倒也没觉得怎么被虱子咬。

    因为牛牛太小,怕他给冻着,又为了牛牛吃奶方便,秀兰便让玲玲和冬冬睡在草铺的一头,她和牛牛睡在另一头。虽说奶了冬冬两年多,可秀兰的怀里还有一些奶水。牛牛这孩子食量大,一夜要吃几次奶。吃多了奶就尿水多,秀兰每夜都要给他换几次尿垫子。玲玲虽然不大用操心,但冬冬和牛牛拉屎拉尿的事却都要她管。因为这,秀兰夜间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再多的奶水,也经不住两个孩子一起吃。在那个处处被日军封锁抢掠,乡下人吃糠咽菜、食不果腹的年月里,瘦骨伶仃的秀兰实在挤不出多少奶水去喂养两个孩子。冬冬两岁多了,断了奶不要紧,可牛牛还太小,又是八路军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不吃奶咋行呢。为此,秀兰一狠心,便断了冬冬的奶。起初,冬冬还哭闹了几回,但冬冬毕竟还是比较听话的,后来经秀兰一哄劝,也就不再哭闹了。

    有一次,秀兰解开衣服给牛牛喂奶时,见冬冬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小嘴还直砸吧。秀兰问,冬冬,你还要弟弟吗?冬冬说,要。秀兰又问,冬冬,娘的奶水不够吃了,是给你吃还是给弟弟吃呢?冬冬说,我不吃,给弟弟吃。秀兰笑着点点头,拿手抚摸着冬冬的小脑袋说,冬冬是个好孩子。果然,从那以后冬冬就不再提吃奶的事。秀兰再喂牛牛奶时,冬冬也不再去眼巴巴地看着了,自觉地躲到一边去。

    但冬冬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怕太屈损了他,就自己省吃俭用,想方设法弄来一些细面,做成面条或面疙瘩,加点菜叶和油盐给冬冬吃,有时也用小米粥、玉米糊或红薯去喂他。秀兰家原先养着几只鸡,去年都给鬼子捉走了,从那就没有再去养。有一次,冬冬见别人家的孩子吃鸡蛋,便回家去跟娘要。秀兰说,鸡都没了,哪有鸡蛋吃呢,孩子!断了奶的冬冬,不仅吃不上肉,连个鸡蛋也吃不上,一天天瘦下去。看着身子瘦小、头发发黄的冬冬,秀兰时常会感到心酸难过,但好在冬冬无病无灾,又活蹦乱跳的,她也就没有过多地去担心他,而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牛牛身上了。

    如果说冬冬是个好孩子,玲玲则更是一个好孩子。八岁的玲玲本来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没有地方去上学,只好待在家里帮娘照看两个弟弟。玲玲照看两个弟弟很用心,娘有事出门时,她便紧紧看护着牛牛和冬冬,像个小保姆一样啥都干。玲玲还心灵手巧,会用麦秸、玉米秸、高粱秆儿编成小兔、小猫、小狗什么的,给两个弟弟当玩具。她还把不知跟谁学的几首儿歌,用银铃般的小嗓子唱给两个弟弟听,有时还一边唱歌一边跳舞给弟弟看。尽管如此,有一次玲玲还是挨了娘的打骂。

    那天早饭后,秀兰去对面的山上捡柴禾,叮嘱玲玲在家照看好两个弟弟,别出门。又对玲玲说,不管谁到家里来,都不要说牛牛是八路军的孩子,就说是一个亲戚家的孩子,爹娘都没有了,给鬼子打死了。

    秀兰出门后,正哄着两个弟弟在床上玩耍的玲玲,突然听到厨房里“哐啷”一声响。玲玲赶快跑去看,见是灶台上的一只搪瓷盆被猫踩翻在地上,盆子里一些煮熟的地瓜片也撒在了地上。玲玲赶走那只猫,把地瓜片捡回盆子里,刚把盆子放好,又听到堂屋里“咚”地一声响。玲玲跑回堂屋里,看见牛牛从床上栽了下来,正趴在地上,冬冬要去抱他没有抱得动。这时,牛牛的一口气还憋在肚子里,没有哭出来。玲玲抱起牛牛,见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用手一摸,牛牛便放声哭起来。玲玲很害怕,她想起原来冬冬摔着时,娘曾用热毛巾给冬冬热敷过,于是就从暖瓶里倒出一点热水,拿一块毛巾浸湿后捂在了牛牛的额头上。

    秀兰回来时,牛牛已经不哭了。但她一进门,就看见牛牛满脸泪痕,头上起了个大紫包,便吃了一惊,问玲玲这是咋弄的。玲玲吞吞吐吐地把原因告诉了秀兰。秀兰没吭声,从玲玲手中接过牛牛,腾出一只手,抓起门后的一把笤帚就往玲玲的屁股上打,边打边气愤地说,娘才刚出去一会儿,你就把牛牛给摔着,要是摔坏了脑袋,让娘怎么给他的爹妈交代呀,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玲玲挨了娘的打骂,委屈地躲在墙角里哭起来,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玲玲毕竟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秀兰打了她,很快又心疼了。她看了看蹲在墙角里抹泪的玲玲,起身把她拉到身边来,帮她擦了擦泪,又说,不是娘对你心狠,你想想,你那八路军叔叔和婶婶把牛牛交给咱,咱要是给人家照顾不好,将来咋有脸见人家?以后娘出门,你半步也不能离开他,可记住啦?玲玲擦擦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些日子,秀兰的怀里就再也挤不出奶水了。牛牛已过了半岁,喂他一些粮饭也吃,但秀兰不忍心。她自家的孩子虽说没享过什么福,可吃奶都吃到一两岁,牛牛是八路军的孩子,爹娘去打鬼子了,是生是死都很难说,他们的孩子要是没奶吃,养不好,那就太亏待了他们。这样一想,秀兰便觉得心里很愧疚。她想起这村里顺子的媳妇刚生下孩子不久,怀里可能有奶水,就去了顺子家。顺子的媳妇因为针线活不好,常得到秀兰的帮助,见秀兰来求她,二话没讲就到了秀兰家。顺子的媳妇虽说针线活儿不好,但心里头是个明白人,到了秀兰家也不问牛牛是谁家的孩子,只是解开衣襟给牛牛喂奶。但顺子的媳妇奶水也不多,况且还要喂养自家的孩子,来了几回,秀兰就不好意思再去找她。于是,秀兰又想着从哪儿买一只奶羊来,让牛牛吃羊奶。

    这天,刚好秀兰屋后的王春生路过秀兰的家门口,秀兰朝他摆摆手,说春生你别走。春生停下脚步,嬉皮笑脸地问,找我有事呀,嫂子?说完,看看门口没别的人,就进了秀兰的家。春生望着秀兰,眼神有点色眯眯的,望得秀兰怪不好意思,脸上很快起了红晕。

    说起来,春生跟秀兰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又扯不断的关系。

    春生的爷爷是个勤劳本分又擅于持家的人,就春生的爹这一个儿子,早先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到春生他爹娶他娘时,家里还有二十多亩耕地、几头牛和一辆大车。谁知后来他爹却成了个赌徒,赌来赌去,将家里的二十多亩地全输掉,连春生的爷爷也给气死了。到春生该娶妻成亲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说了几门亲事,一打听他爹是个赌徒,便都告吹了。五年前,他爹去镇上赌博,回来的路上被土匪抢走了身上的银钱还把人给打死了。两年前,他娘又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不久也死去了。没有了爹娘,春生的媳妇更不好找,从此就过起了单身的日子。

    春生比秀兰小几岁,因为跟秀兰的丈夫王木林一块在枣庄挖过煤,秀兰的丈夫死后,农忙时,春生常帮着秀兰忙忙田里的活,一来二去,便有了娶秀兰为妻的心事。秀兰不仅婆家没有了亲人,娘家也没有了亲人,也想再找个男人来持家。可又觉得春生这个人总是好吹吹呼呼的,有点靠不住。更主要的是,她嫌春生胆子小。就说去年那件事吧,日本鬼子到村里来,春生没有躲得出去,居然跳进了自家的茅坑里,弄了一身的屎尿不说,还差点没被臭气熏死在茅坑里。后来春生就成了全村人的笑料。你想想,谁愿意嫁给一个胆小鬼呢。因为这,秀兰动了几次心,都始终没有委身于他。

    这会儿,秀兰见春生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便白了他一眼。春生早知道秀兰给人养孩子的事,但到底是给谁养的孩子,秀兰没有告诉他,只说是捡来的。春生虽不信,又怕问多了秀兰不高兴,所以也就不多问,只问秀兰让他到家里来有什么好事儿。

    秀兰说,你想得不孬,啥好事儿也没有!俺怀里没奶水了,这孩子还太小,俺怕养不活,你能不能帮俺买只奶羊啊?春生一听,果然就吹上了,拍着胸脯说,这还不好办!咱这山里那么多养羊的,一只奶羊还买不到吗?

    秀兰问他,真的吗?先别吹牛,等你买回来俺才能相信你的本事儿。

    春生说,行,你等着吧,俺这就去打问。

    秀兰回到堂屋里,拿出自己熬夜纺棉花挣下的一点钱,交给了春生,问春生够不够。

    春生说,先就这些吧,俺兜里还有几个零钱,不够了再垫上。

    可是,到了天傍黑时,春生却空着手回来了,不好意思地对秀兰说,俺转了几个村子,也去了集市上,都没有见到。秀兰说,不吹了吧?但她知道不好买,眼下日本鬼子和强盗土匪到处烧杀抢掠,除了还剩下几个人,村里的其他活物几乎都被他们抢走了,别说奶羊,就是鸡鸭,恐怕也买不到一只了。听春生这一说,秀兰也只好叹口气作罢。



    好在春天已经来了,土地开始返青,一场透雨过后,山上山下都长出了一些野菜。秀兰便让玲玲在家守着牛牛和冬冬,自己挎上篮子去村外剜野菜。她把剜来的野菜,蒸了、炒了或煮了,加点油盐酱醋拌一拌,就着用粗粮做成的煎饼或窝窝头填肚子,省下的细粮给孩子们吃。牛牛断了奶,渐渐地也吃起了普通的饭食,甚至有时候会抱着块红薯在那儿啃,也啃得很香甜。

    更令秀兰高兴的是,春生竟把奶羊给买了回来。自那天春生回去后,秀兰就没再指望去买羊。她不知道春生啥时候又出了门,从临沂一直跑到泗水县,终于在那儿买到一只小奶羊。那小奶羊一身白绒绒的毛,两只耳朵支棱着,目光也温柔得惹人喜爱。虽说这只小奶羊才刚满三岁,可两只奶子已经很突显,像两个圆圆胖胖的红薯块,滴溜溜地挂在两条后腿间。它一进门,还咩咩地叫了几声,仿佛在唤它的娘。

    春生买来的小奶羊,秀兰一家人都很喜欢,玲玲和冬冬还抱着它亲起来没个完。因为春生垫了些钱,又跑了那么远的路,还冒着路上被鬼子强盗劫持的危险,秀兰很感激他,就破例请他在家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几个孩子在堂屋里逗着小羊儿玩,秀兰和春生便到厨房里炒菜做饭。秀兰忙着锅里,春生边烧火边给她打下杂。两人一边忙活着,一边亲热地拉着呱儿,颇像是一对夫妻。这样拉着拉着,春生便一把从后面抱住了秀兰,开始是抱着她的腰,后来又把一双手移到了她的胸脯上。

    秀兰停下了操着锅铲子的手,没有说话,呼吸却急促起来,胸脯和乳房剧烈地起伏着。两人沉默和僵持了那么一会儿,秀兰才说,哎哎,干啥呢你,快松开手,别让孩子看见了!

    但春生并没有马上松手。春生说,嫂子,俺看你一人拉吧着几个孩子,怪不容易的,俺跟你一起过吧?

    秀兰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能撑得起这个家吗?

    春生说,咋撑不起?你觉得俺啥本事都没有吗?

    秀兰又说,还有,男人得像个男人,眼下都在打日本,俺不喜欢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春生说,俺不是胆小鬼,小时候俺也跟邻村的几个流氓孩子干过几回仗。俺那天躲到茅坑里,不是没地方去躲吗?俺手里又没枪,不能让鬼子一枪崩了俺吧?

    秀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让俺想想吧,俺再想想。

    春生这才松开了手。春生又说,俺情愿给你当牛做马,俺一辈子……

    春生走后,秀兰接着想她和春生的事,想了整整一晚上,后来也想通了,觉得春生这个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心眼儿还是不错的。为了几个孩子,特别是为了牛牛,也该找个男人,找个男人总算有了个依靠。又想,现在牛牛还太小,俺也没那心思,还是等等再说吧。

    小羊买回来,秀兰怕夜里给人牵走了,就把它拴在了堂屋里,又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给它取暖。虽然羊儿屙尿在屋里有点脏,但也给屋里添了一些热气。这时节,青草还没有长起来,需要喂它饲料。再说,羊儿才刚到产奶的年龄,要让它快一点产奶,还必须喂它点好饲料。为此,秀兰从别人家买来了几斤黄豆和芝麻,掺和着一些杂粮粥饭、菜叶菜汤去喂它。在秀兰的精心喂养下,小羊很快就产奶了。因为刚产奶,一开始奶量小,还不够牛牛自己吃。但一个月后,产量就大起来,牛牛吃不完,冬冬也能跟着吃一些。

    后来,秀兰又听人说,小孩子吃多了羊奶也会出毛病。附近村里就有个孩子,因为吃羊奶患了佝偻病,头一捏,软得像个皮球儿,找大夫看了多少次都没有看好。她怕牛牛光吃羊奶吃出毛病来,可又愁着没东西去喂他。眼下,鱼呀肉呀的没地方去弄,鸡没有了鸡蛋也不用提,可细粮也吃光了,到哪里去弄呢?

    正发着愁,天香提着几斤小米和面粉送了来。天香是村妇救会的干部。她爹过去在镇上开油坊,算是个小财主。她家里住着七八间宽大的房屋,屋子里立着大衣柜和八仙桌,院子里还铺着青石板,是村里最殷实的户,一年四季不愁吃穿。她爹这人虽看上去有些阴险,还很抠门儿,但因为只有天香这一个闺女,向来都宠着她。天香想做的事儿,从不跟她爹商量。况且,他爹也知道天香跟秀兰的关系,所以天香给秀兰送东西,她爹是不会阻挡的。

    看见天香提来的小米和面粉,秀兰真是喜出望外啊。她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天香说,还能是偷来的?我家里不缺这点东西,老头子舍不得也没招儿。说完,又从草铺上抱起牛牛,说嫂子,你可得当心点,最近俺听到村里人都在嘀咕,说牛牛是八路军的孩子,这可不是好事儿啊。

    秀兰问,你爹知道吗,他咋说呢?天香说,他问过俺,俺说孩子是你亲戚家的,爹娘都被日本人杀害了。不过你放心,俺爹这人俺知道,他虽不太招人喜欢,可心里并不坏,他不会出卖你的。

    秀兰点点头,说天香,以后不管谁问起来,你都这样说,牛牛的事你自个儿知道就行了。

    但天香像是有满肚子心事,神情忧郁地说,嫂子,你别看咱的村子小,心眼不正的人可有几个,俺真是替你担心,万一被人说出去你给八路军养孩子,那就坏事啦!

    听天香这一说,秀兰的心里好似敲起了鼓,“咚咚”地响,一时便惶恐不安起来。她想,八路军夫妻俩来的那天晚上,也没见有人看到啊,他们怎么就知道牛牛是八路军的孩子?这以后怎么办呢?她心里愈加不安起来。她担心的不是她个人,而是牛牛的安危。

    天香走后,她偷偷地跑到附近的一个小庙里,在神灵面前烧了几根香,祈求他们保佑牛牛的安全。

    她虽是一个乡下妇女,但对烧香磕头、祈愿祈福的事儿也不是很相信,也觉得那都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儿。但这时候,她愿意相信神灵是有办法的,是有办法的……

    出了小庙,她又想,人谁能犟过命呢,走一天看一天吧。



    残冬即将过去,柳树开始发芽,青草和野花星星点点地钻出了地面,已经向人们报告春天到来的消息了。

    一晃,牛牛快10个月了。尽管生活如此困难,牛牛的小胳膊小腿也还是胖胖的,且很有劲儿,可以扒着床铺和桌子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仅如此,牛牛也开始学着说话了,那张小嘴儿已经会喊“娘”“哥哥”“姐姐”,甚至会喊自己的乳名了。

    牛牛身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也很强,不仅吃羊奶没吃出过啥毛病,一个冬天也没有得过一次病。玲玲和冬冬几个月的时候都出过疹子和发过高烧,而牛牛只在半岁后身上起过几个小红点,且又很快消失了。这对秀兰来说是一件高兴而又欣慰的事情。

    算一算,牛牛的父母去了都好几个月了,不是说很快就会来接牛牛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是不是他们出了啥事儿,还是一直不得空?若是他们出了啥事儿,牛牛怎么办?去找八路军,把牛牛交给他们?但牛牛的父母叫啥名字、是哪个部队的她都不知道,又怎么对人家去讲呢?再说,她还不知道牛牛的父母那边到底是个啥情况,即使能把牛牛送出去,可日后他们若是来接牛牛了,又咋着对他们解释呢?不行,还是自己养着吧,就当牛牛是自己捡来的又有啥不可?不不,就当成是自己亲生的,管他的父母来不来,干脆就不再想那回事儿了。

    正这么胡乱地想着,有一天,秀兰接到一封信。送信的是个中年男人,穿一身便装,不知道是什么人又从什么地方来,秀兰也没有多问。那人把信交给秀兰,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些钱票放下,就匆匆地走了。秀兰不识字,就把天香叫来,让天香给看看。天香取出信,见信上写道:


    尊敬的大嫂:

    您好!牛牛和您的两个孩子都好吗?非常感谢您为我们照管孩子!

    我们本打算到地方后,落下脚就去接牛牛,没想到情况有变化,我们

    又突然被派往另一个地方接受任务。我们深知您负担太重,又怕您为

    我们夫妻俩担忧,就托人捎去这封信,并捎去这点钱,务请收下。我

    们请您再坚持几天。如无意外,我们本月中旬就会去接牛牛。因工作

    性质,我们还不能告诉您我们的姓名和工作所在地,请您谅解。为减

    少麻烦,此信看过后请不要保存。祝您和孩子们平安无恙!

    此致

    敬礼!


    牛牛的爸妈

                                              1941年3月1日

       

    天香读完信,秀兰心里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失落。高兴的是,牛牛很快就会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了;失落的是,牛牛这一走,也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他,也许这辈子都见不上了。但又想,牛牛的父母都是八路军干部,牛牛以后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样子,你不想让他走,难道是想让他跟你在山沟里过一辈子?在这里过一辈子,你能给牛牛啥呢?你啥也不能给他!于是,又盼着牛牛的父母快点来接牛牛。

    可是,秀兰一等二等,等到信上所说的日子又过去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牛牛的父母。而这时候,日本鬼子却来了。

    那天,秀兰正在院子里牵着牛牛的手教他学走步,春生从外面跑了进来。春生说,嫂子,收拾一下赶快走,日本鬼子打过来了!秀兰问,真的吗?春生说,这事儿俺还能跟你开玩笑?村里的人已经开始逃了。秀兰问,咱们往哪儿逃?春生说,咱这村子靠着大路,怕是不安全,干脆往东边的杨家沟逃吧,听说那边有咱们的队伍。

    春生说罢,秀兰赶紧呼唤孩子,收拾东西。她先找了个包袱,把孩子的几件衣服包起来。再去找包袱时,没有找到,就从晾衣绳上扯了块牛牛的尿布,把缸里的几斤粮食包起来,又想想,筐子里还有几个吃剩的窝窝头,也匆匆地包进了尿布里。然后,她和春生一人抱着牛牛,一人背着冬冬,又一人拎一个包袱,让玲玲牵着奶羊,就急急忙忙地往杨家沟逃去了。

    因为赶得急,山路又崎岖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的很难走,又因为秀兰的脚是小脚,路上可是让她吃尽了苦。但好在有春生帮着,也没有出现啥闪失。只是半路上听到几声枪炮响,奶羊受惊吓,从玲玲手中挣脱了绳子,撒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幸亏春生脚下跑得快,放下冬冬,几步窜过去抓住了奶羊。抓住奶羊后,春生怕玲玲牵不住再跑掉,就把奶羊的四条腿用绳子捆起来,两手抱在自己胸前,又把冬冬背在身后,让冬冬抱住他的脖子,让玲玲从后面托着冬冬的屁股,就这样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走去。

    秀兰见春生这么有力量,人又这么仗义,心里便有了几分的温暖和感动,就暗自想,到了这种时候,看来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啊,等日本鬼子走了,干脆择个日子,嫁给他算了。

    沿着大路小路、沟沟坎坎,他们一口气跑出几公里,终于钻进了杨家沟的树林子。因为是一片很大的林子,树木高大茂密,又远离大路,想着日本兵大概不会找到这儿来,秀兰便松了口气。

    放下牛牛和包袱,秀兰感到浑身的骨头都累散了,一双小脚疼得颤抖着,摸一摸好像脚底脚面都肿了。春生虽然力气大,也累得满头大汗。玲玲年幼体弱,气血不足,一口气跑出这么远,这会儿小脸都煞白了。三个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看四周,还有不少人躲在这林子里,有自己村的,也有别个村的,有先他们而到的,也有正急急忙忙往林子里赶来的,大家不是一副狼狈相,就是一副栖栖遑遑的样子。只有一些小孩子不知道害怕,居然在林子中疯疯癫癫、咋咋乎乎的,被大人们拉过来在头上扇起了巴掌。有一位老太太,不知道因为什么,正坐在地上伤心地抽泣。还有一个婴儿,可能是因为吸不出奶水来,“呜哇呜哇”地哭叫不止,被母亲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也许八路军或者游击队已经跟日本兵交上了火,他们听到了远处密集的枪炮声,但枪炮声响了一阵又停息了。

    秀兰问,日本鬼子是不是走啦?春生说,不会这么快吧?秀兰又问,咱们藏在这里也看不见日本鬼子在哪儿,得藏到啥时候呢?春生说,听说这次来了不少日本兵,又听说从东边来了不少八路军,这仗还不得打一阵子,先在林子里待着吧,万一出去遇上了鬼子,就麻烦啦!

    他们正说着,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不知是敌我哪方的枪炮声,听上去忽近忽远的。后来,又是响一阵停一阵,停一阵响一阵,一直到中午,也没有断了声音。

    这时候,春生和秀兰一家人肚子都饿了。最经不住饿的当然还是牛牛。牛牛说,娘,牛牛饿,牛牛吃奶。秀兰怕牛牛饿哭了惊动日本人,赶紧让春生把奶羊牵了过来。当给牛牛挤奶时,却发现没有家什儿盛。看看别的人家,也没有带碗或帯缸子的。秀兰想不出办法,就让春生将奶羊抱起来,让玲玲去抓住奶羊的四条腿,自己抓住羊的奶子,把奶头塞进牛牛嘴里,用手往牛牛嘴里挤奶水。春生说,这生羊奶喂孩子行吗?秀兰说,别管生不生了,总比让他饿着强,再说到哪儿去热呢?牛牛大概是饿急了,噙住奶头“咕咚咕咚”吸起来。喂饱牛牛后,秀兰又让冬冬噙住了羊的奶头。可冬冬还没有吸几口,就吸不出奶水了,好在冬冬已经吃了个半饱,吸不出来也就算了。

    喂过牛牛和冬冬,秀兰取开尿布,拿出一个窝窝头,掰下一半给了玲玲,另一半给了冬冬。两个孩子接过又凉又硬的窝窝头,也不管难吃不难吃,就啃起来。接着,秀兰又拿出一个窝窝头给了春生,春生掰下一半给了秀兰,两个人也啃起来。大家啃完窝窝头,秀兰看看尿布里还有两个,拿出来又放了回去,说还是留到晚上再吃吧,谁知道这仗啥时候能打完?春生说,快拿出来,别放在那尿布里了,我刚才吃着都有牛牛的屎尿味。秀兰笑一笑,就把剩下的窝窝头放进了装衣服的包袱里。

    看看日头还有一竿子高,听听林子外面也没有了动静,旁边一个人说,是不是仗打完了?要不,咱们撤吧,一会儿天就黑了,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在林子里过夜呢?春生对那个人说,万一仗没打完呢,出去多危险?不如咱两个先去探探动静。那个人说,你说得有道理,走,咱们出去看一看。说完,便和春生一起悄悄地出了林子。

    过了一会儿,春生和那个人回来了,说刚才在林子外面看见了几个抬担架的民兵,听他们讲,仗还没打完,部队正在转移阵地,准备晚上打一场歼灭战,要咱们先在林子里躲着,明天早上会有人给咱们送信来的。

    秀兰一听,顿时犯了愁,想到从家里出来时,只带了孩子的两件衣服,现在还没到清明节,夜晚的天气还很冷,再说这林子里又很潮湿,风也大,一晚上还不把孩子们给冻坏啦?春生对秀兰说,别管冷不冷了,咱能躲过日本鬼子活着出去就算是幸运了!这样吧,我去弄点草和树叶来,大家累了在上面躺一躺,也比躺在湿地上强得多。说完,就走到别处,弄了一些草和树叶,用衣服兜回来,铺在了他们的屁股下。有了这些草和树叶,一家人便感觉到了些许的温暖。

    太阳落下去了,林子里渐渐暗下来。这时,牛牛又饿了,用手指着羊奶子喊着要吃奶。秀兰和春生又拿上午的办法去给牛牛喂奶。可是,因为小奶羊一天没吃没喝,奶汁不足了。牛牛刚吸了几口,就吸不出了。吸不出奶,牛牛就吭吭唧唧地哭起来。秀兰只好把窝窝头掰下一块,用嘴嚼碎了去喂他。牛牛大概是嫌窝窝头不好吃,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又吭唧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和冬冬又闹着要喝水。

    包袱里剩下的窝窝头,秀兰和春生各吃了一小块,大部分都分给了冬冬和玲玲,但谁也没有填饱肚子。虽还有包来的一点粮食,但没有火,没有水,也没有锅,怎么去吃呢?天黑后,秀兰一家人和春生都饿得心里发慌,口渴得要命。但林子里什么吃的东西都找不到,连一滴水也找不到。

    这样吧,春生对秀兰说,你先哄哄孩子,我到外面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吃的喝的。秀兰说,你可得当心点,找不着就赶快回来,千万别给鬼子发现了,还有,要记住回来的路,别找不到俺娘儿几个了!春生点点头,就朝着林子外面走去了。

    借着天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春生钻出树林,摸到了附近一个村子里。进村一看,各家的院门和屋门都锁着,一个人影也没有,死一般的静。春生想,这村里的人大半也都在林子里或是什么地方躲着鬼子吧。

    他溜到村子后头,看见有一户人家的院墙倒掉了半截,便抬脚跨进了这家的院子。进了院子,春生看见他们的厨房没有上门,就钻进了厨房。厨房里光线很暗,但还能看见锅灶和锅灶旁的水缸。他掀开缸盖,见缸里还有一点水;又掀开锅盖,用手摸一摸,篦子上还有两块面饼子。他想,一定是这家人走得太匆忙,忘了锅里还有吃的。又想,俺一辈子没偷过别人家的东西,天地良心,为了几个孩子,今天就偷上这一回吧。于是,就把锅里的两块饼子塞进了衣兜里,又摸到一只碗,到缸里舀了一碗水,然后端着水碗回到树林里。

    尽管一路晃荡抛洒,端回来还剩下半碗水,可靠着两块饼子半碗水,在阴冷的林子里,在夜晚的寒风中,在枪声和炮声的乒乒啪啪和轰轰隆隆中,春生和秀兰一家人总算熬过了这漫长的黑夜。

    次日一早,枪声和炮声停息了,有民兵送信来,告诉他们鬼子被歼灭了,大家可以回家了。

    经受了一天一夜的寒冷和饥饿,春生和秀兰一家人,除了玲玲有点发烧、牛牛流了些清鼻涕,其他人也都没什么。但离开林子时,他们看见附近村里的一位老太太死在了林子里,也不知是有病还是冻死饿死的。秀兰见这家人围着老太太哭哭啼啼,也跟着落了泪。

    在回村经过那条大路时,他们看见一辆被烧坏的日本汽车停在路中间,车子的残躯还在冒着黑烟;四周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鬼子的尸体。因为怕吓着孩子们,他们走远路绕了过去。

    所幸的是,村子没有遭到大的破坏,只有两户人家的房屋或院墙被炸毁,屋后谁家的一个柴禾垛起了火,但火焰已经熄灭了。秀兰看到自家的屋院还完整地在那儿,门上的锁都还原样地锁着,便觉得有些幸庆。幸庆之余,又从内心里对那些冒死抵抗日本鬼子的八路军和游击队更加感激起来了。她想,若是任由鬼子去糟蹋,她的家现在还不知是啥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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