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卉:黄老师好,您对乡村的书写让我增加了对它的认识,教育这一块也让我非常有共鸣。您的《大地上的亲人》是在2017年出版的,距离现在已经有5年的时间了,根据您的观察,书里面的三个村庄有没有什么变化?
黄 灯:我觉得农村这几年的变化还是挺大的。我先说三个村子的共同特点吧,国家这几年投入加大了很多,尤其是硬件方面,比如说乡村公路这一块,我觉得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还留意到,村里只要家境还过得去,或者说正常的农村家庭,都买了小汽车,对此我还是很惊讶的。我自己的堂弟和妹妹,在书里都写过的,都在10年前回了老家,还是干老本行,做装修,也基本能立足。
但是随着城市发展放缓,可能慢慢会出现一些问题。刚刚讲的是我出生的村庄。我再讲一下我婆婆家的村庄,公路修好了,村庄变干净了,这是共同的。但家里人的生活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第一代农民工的养老问题、医疗问题也是非常迫切要解决的。
冯 卉:除了非虚构写作者的身份之外,您的本职是教师。为什么选择进入职业院校就职?现在主要教授哪些课程?职业院校的学生和之前的学生有什么不同吗?
黄 灯:写完《我的二本学生》后,有网友提出,二本学校都这么难,那我们专科怎么办?在中国,专科院校主要指职业院校。我突然发现,我对职业院校的认知完全是一片空白。我的同门,有人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有一次去他们学校讲座,看到他们编的系列《学生志》,感觉很震动,他就问我,有没有兴趣来他们学校一起做点事?所以,去职业院校任教就是这样偶然的契机促成的。
我现在教的课程是《非虚构写作》。职校的学生和本科学生没有太大的不同。职业院校注重实践性、操作性,学生会更接地气一些,理论思维没有那么强,但是实践意识非常强,动手能力也很强,也注重社会实践,愿意去社会上找机会锻炼。
冯 卉:这种实践性比较强的特点,是不是对开展非虚构写作课程有帮助?
黄 灯:对。《非虚构写作》课程是面向全校的选修课,学生没有局限于一个专业,我的学生来自汽车运输、助产、护理、法律、数字出版、影视、一体化技术、物联、造价、眼视光、幼教等专业,每个学生的背景不一样,关注点不一样,这对非虚构写作而言,反而视野会更开阔一点。
冯 卉:您之前提出过要把乡土文化、文化研究还有非虚构写作这些都引入到大学教育,这些事情目前的进展是怎样的?
黄 灯:其实,《非虚构写作》和其他大学开设的课程都差不多,没有太多不同。我为什么觉得非虚构理念对大学生非常重要呢?我自己的孩子也是初中生了,我观察到这些在应试模式中长大的孩子,整天就是和书本、题目打交道,没有太多时间去接触真实的世界,很多家长为了追求孩子的成绩,也有意识地将孩子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他们与社会隔绝了,长远来看,对年轻人成长特别不利。所以我希望他们上大学后,能够和更真实的生活有更多接触,希望能通过这门课程对周围的世界多一些驻留和观察,去从生活中获得启发和思考,而不是单纯培养他们的写作能力。至于乡土文化和文化研究,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东西,我在讲课的时候,不会生硬地告诉他们哪里运用了乡土文化,哪里使用的是文化研究的视角,而是将这些内容内化在课堂里面,让他们的思维慢慢打开。
冯 卉:据我了解,您还主持了一个非虚构工作坊,这个工作坊里的学生,他们关心的问题主要是哪些呢?
黄 灯:我们工作坊有一共有6位志愿者导师,第一批全校招了30多个学生。在确定选题时,都是通过讨论,由学生自己慢慢确定。他们关注的话题很多,个体成长、创伤经验、留守儿童、家庭变故、贫困学生、外省学生、“深二代”、青春经验、城中村、宿管阿姨、保安队、农民工或者建筑工人,等等,但从最后交上来的稿子看,还是关注个体成长的学生最多。
冯 卉:我看到您还参与举办了爱故乡非虚构写作大赛,里面的很多参赛者是一线劳动者,比如工人,如果想要他们更多地参与到这种书写当中,您认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黄 灯:好像没有一个特别的问题需要解决。对于劳动者来说,他也不一定非要写作,他愿意写就写,不愿意写也没关系。当时我们做这个写作大赛,是由爱故乡文学与文化小组牵头的,有很多高校参与进来,大家一起做,参赛的人也很多,很多一线劳动者或者说有丰富实践经验、生活经验的人都参加了。我感觉写作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刻意怎样,主要是需要一个契机,感觉想说话了,就可以动笔写了。当然,这种原生态的写作,对它的要求,不能完全按照纯文学的标准来衡量。
冯 卉:您在书里面写到,很多学生会有非常负面的想法,甚至把自己比作“工业废水”,就是类似自我矮化的倾向,其实根据我的观察,不只是二本院校的学生,现在很多所谓的名校学生也会对自己评价特别低,年轻群体当中的这种“丧”文化是在蔓延的。您作为一位人文学科的学者,同时也是大学教师,是否觉得人文学科应该或者能够发挥一些作用?
黄 灯:我感觉这个问题不是人文学科发挥作用就能解决的。你对问题的感受很敏锐,我和你有同感。说实话,虽然我是写的是“我的二本学生”,但事实上,我觉得我是在写全中国的年轻人,甚至是全世界的年轻人,因为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年轻人的机会越来越少,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只是程度不一样,二本院校的学生,可能找到一个基本的工作都很难,“985”院校的学生,因为期待不同,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找的工作越来越不能和以前比,这种情况是社会的改变带来的,所以你说,人文学科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其实是解决不了的。这是结构性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如果去了解印度、韩国、美国普通年轻人的状态,会发现都面临这个问题。
冯 卉:有的人说非虚构写作门槛很低,所以艺术水准不高,还有的人说,因为非虚构总是在反映各种问题,读完之后就更加焦虑,对这些观点,您是怎么看的?
黄 灯:我承认,非虚构的写作门槛是低,这个主要和它爆发的时候,刚好碰上一个新媒体爆炸式发展的大环境有关。新媒体的特点就是消耗大、速度快、流量化,它客观需要大量的产品来填补它们更新的需求。这种情况下,只要你愿意写,很容易入门,事实上,国内的非虚构写作平台都采用了大量的普通写作者的稿件。我觉得,非虚构写作在中国还处于一个起步阶段,不能以纯文学的标准来要求它,泥沙俱下是它的一个基本特点,尽管不够纯,但足够丰沛、足够新鲜。非虚构写作这几年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可以说明问题,因为它以一种莽撞、粗粝的面相触及到了很多现实问题,能引起社会层面的讨论和共鸣,在专业的批评家看来,这些作品的影响力和艺术水准之间会有某种割裂,我认为从学术的角度,这恰恰是值得研究的。写作者可能解释不了这一点,但研究者应该有方法来解读这种情况。还要承认一点,和西方优秀的非虚构作品比起来,我们确实还处于一个起步阶段,中国现代化实践经验需要更复杂、更丰富的表达。以自己为例,虽然我从事非虚构写作,但我不是一个以写作为主的作家,也只能偶尔抽时间写一点,生活中有更多别的事情需要做。有时候扫描国内的非虚构作家,我觉得都数不出太多,整体而言,非虚构作家还是太少。
冯 卉:在您看来,非虚构写作的难度主要有哪些?
黄 灯:我从自己的写作感受说。第一个是理解现实的问题。非虚构写作最难的并不是题材,而是写作者的视角,写作者理解世界的角度。既然是非虚构作品,那它的视角一定是来自独立个体的,而不是集体视角。个体性就意味着独特性,这直接考验一个作家的眼光,是难度很大的事情。你的眼光怎么样?你怎样打量眼前的世界?你必须有独特的认知,这是从写作主体的角度来说的难度。第二个难度体现在非虚构写作的求实性。对当下的写作个体而言,进入现实其实是难度很大的一件事,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国外的非虚构作品为什么更成熟?因为很多非虚构作家,本身就是记者出身,他们进入现场的能力,遭遇陌生、复杂世界的能力,比我这种缺乏采访训练的人要强很多。我感觉这一直是自己的致命短板。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还只能处理自己的经验、身边人的经验,还没有能力去处理陌生的经验。说到底,还是受制于我进入现场的能力。我感觉写非虚构作品时,不像单纯的写文艺作品时的状态,有点像社会学、人类学,也有点像新闻学,当然,更不能少了文学的底线,必须考虑以文学的笔调表达你独特眼光背后的世界。
另外,你刚才问的另一个点,读完作品以后更加焦虑了。我想,这不是因为阅读给读者带来了焦虑,而是和读者感受到的情绪产生了共鸣吧。比如,如今大学生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了,但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境况,而《我的二本学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可能会强化他们的印象,“原来不是只有我们认为越来越难了”。
冯 卉:您怎么看待非虚构写作和我们通常理解的“纯文学”之间的关系?
黄 灯:我不觉得非虚构是在纯文学之外单独开辟的一片领域。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非虚构进入大众的视野,好像是近几年突然出现的一种现象。尽管《人民文学》在2010年前后明确提出了“非虚构”概念,就算从那个时候算起,中国非虚构的历史还是非常短的。近几年也是伴随新媒体的爆炸式发展,才更深地进入公众视野。我留意到影响力大的非虚构作品,本质上都是一种问题写作,它直接处理全球化视野下,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很多难题和症结,有这样的社会存在,就会有相应的文体来呼应这种需求。所以,我觉得非虚构是从现实中自然而然成长起来的。
至于两者的关系,我觉得非虚构写作需要从纯文学中汲取更多的养料。“怎样写”很重要,写作者一定要对非虚构写作天然的局限保持警惕,说具体点,比如非虚构作品很容易产生社会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主要来自作品提出的问题,凸显的问题,而不是文本本身的艺术魅力所致。这就很容易在表面的喧嚣之下,掩盖写作本身孕育的危机,导致一种和新媒体共存亡的“速朽”倾向,这是我特别警惕的。真正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可以和经典的纯文学作品一样具有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也拥有被经典化的机会。
冯 卉:我之前也关注了您的公众号,看到有一句话叫做“经验唤醒立场,文字抵挡现实”,想请问您,怎样才算是有力的抵挡?怎么去实现?
黄 灯:我做公众号的时候,社会环境和现在还不一样。当时对文字的力量,还蛮有自信,但是现在,说实话我的观点有些改变,我觉得文字在现实面前没有太多力量,现实太坚硬了,非常的坚硬。以前我总觉得一个人,一个写作者,他有足够的关注度、足够勇敢,表达有足够的感染力,他就可以去做一些事情,但是现在我发现,不见得。如果有些东西没有根本改变的话,文字是非常无力的。
冯 卉:您现在已经书写过乡村和教育这两个比较大的领域,那接下来您会继续沿着这两个问题去探索吗?还是寻找其他的写作对象?
黄 灯:当然我会继续关注这两个问题,但是会不会再写其他的东西,很难说。如果后面我还坚持写非虚构的话,作为“70后”,作为中国转型期的见证人,还是很想将自己从个体角度看到的和经历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写东西比较慢,往往要好多年才能理清思路。我感觉我思考、观察和构思的过程,要远远长于写作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