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街巷的想念,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变得格外强烈。
时光那么好,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拂过脸颊的风中应该还带着春天叹息般的温存吧。阳光倒是开始热了起来,路边的梧桐也开始舒展枝丫,用层层的叶片承接住属于夏天的热烈。穿过缝隙的日光落在街上,落在狭小而逼仄的小店门口一锅蒸得热气腾腾的糯玉米和卤豆干上,落在刚刚从转角花店里捧出一束鲜花的女孩的裙摆上,落在青褐色砖墙上那张小小的、浓缩了历史与记忆的黄铜色铭牌上,落在鼎沸的人声里和静谧的拐角处,落在所有曾经习以为常又步履匆匆的日子里,是一种格外滚烫的想念。
身在上海,却忽然想念上海,那个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变得清晰、却又在现实里变得模糊的上海。所以,在这个时刻,我们应该读些什么书呢?
我翻开了陈丹燕的书。随手数一数,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边旅行一边写作的陈丹燕持续地写作已有30年的时间。在那些自由自在的岁月里,她曾站在风雪交加的圣彼得堡旧火车站月台上,看着火车喘息着驶进站台,安娜·卡列尼娜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在爱尔兰的初夏时分,她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乔伊斯爱好者一样齐聚都柏林,在布鲁姆日共享一场通宵达旦的狂欢。在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她甚至获准走进了帕维奇的家,一边读中文版的《哈扎尔辞典》,一边翻阅帕维奇写作时的笔记本,以及他在写作间隙为自己画的工作速写。
也是在塞尔维亚那场充满梦幻般奇异色彩的旅行中,“我终于明白,帕维奇在小说中展现的所有形式和技巧问题,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写作问题,而是世界观的问题,是历史的问题。那片土地长成什么样子,作家才可以把它写成什么样子。这是我很大的收获。”在后来关于新作《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的采访中,她这样对我说。
而上海,那个被无数人爱过恨过又写过的上海,在她笔下展示出的样子,在如今的我读来,颇有几分感慨。从《上海的风花雪月》写到《上海的金枝玉叶》,从《外滩:影像与传奇》到《成为和平饭店》,她笔下那些颇有荡气回肠意味的故事,其实都发生在那些如今让我颇为想念的街巷里。从淮海中路到南京西路,从愚园路到江苏路,从宝庆路到复兴中路,从五原路到永康路——时间的褶皱不在别处,就在人们日日踏足的土地之上。而一个城市发生过的所有故事,就藏在大多数人曾习以为常的景色里。
与陈丹燕对城市的如数家珍一比较,我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很了解上海,诚然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20年的时间。是的,我曾经踏足过大部分地方,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也在冬天。在工作和生活的间隙里,我也曾见过中心地段繁华无边的夜色,也曾见过远乡近郊荒烟蔓草的凄凉,从浦西搬到浦东,再从曾经的工人新村到近郊的簇新街道,我似乎直接见证了这座城市在这近20年里的变迁。但如今看来,我对这座城市和城市中人们的了解,和大多数行色匆匆的旅人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我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想要探寻和追问,上海这座城市,她从何而来,如何演绎成今天的模样,又将向何方而去?当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遭遇时代的巨浪时,他们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生活,面对自我?生活在当初他们居住过的那片土地上的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思考面对未来?
阅读城市和城市的故事,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焦虑,并满足了一部分我的想象和期待。在不能出行的时间里,平面地图和白纸黑字带来的满足更是弥足珍贵。时光沉淀记忆。无数的人在城市的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那些或者快乐或者悲伤的故事,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在不曾被看见的时候缄默不语。钢筋水泥的城市从不曾主动向如今的居住者袒露自己的过往。而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又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这个秘境走在街上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你能够深入到这些秘境里,你就知道你跟这个街区活在一起,它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在书中,陈丹燕这样写道。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丹燕就是上海秘境的“导游”。她写下了那一条条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寻常巷陌,以及居住在里面的人们的故事。
陈丹燕写上世纪90年代坐落在淮海中路的时代咖啡馆,周围有老牌的西点店和昂贵的百货店。那时,什么样的人会去咖啡馆会朋友、谈生意呢?“他们都有点改变自己原来生活的志向,也都切切实实地做过努力,而且也有了最初的进步。要不然,他们也不能在下午1点以后,穿着上海滩上时髦的衣服,画好了眉毛,手里握着一个大哥大,皮鞋亮亮的来喝咖啡;也不能在走进门来的那一刻全身都是得意而精明的神气。”书中所附的一张拍摄于1992年的照片下面写着这样一段话:“从美国定制来的黄铜大钟慢慢摆动,已经完全把1949年到1992年之间的五十年轻轻略去。”
如今,又是20年轻轻略过。若是后来人在未来的某一刻驻足回望,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上海人对咖啡一如既往的执著,以及这种执著背后对回到日常生活的向往?或许他们会说,那些人都有点回到自己原来生活的志向,切切实实地做着努力,并有了最初的进步。他们又会如何形容这座城市的特质?陈丹燕这样定义上海:“上海不是一个单纯温厚之地,它总是充满生机、冲突、矛盾与野心。它不曾清高避世,或铿锵激昂,但它的风花雪月里却遍布小而坚实的隐喻,它的十字路口倒影着无数过去与未来,以及多重的现在。”
在陈丹燕笔下阅读上海的街道、上海的秘境,看她写那些靠近梧桐树和小花园的屋舍的窗棂之上,100多年前的工匠在石头上雕刻出来的藤蔓和花朵,曲曲绕绕,永远曼妙,也永不枯萎。忽然想到,人类的血肉之躯虽不能像坚固的岩石般不朽,但那些被记录下来的人和故事,也将在纸上王国永不枯萎,永不凋谢。
当下一次路过岳阳路十字路口那个树立着普希金铜像的街心花园时,我一定要在心中默念《上海的风花雪月》中的一句话:“童年的蓝天下,有一个又尖又高的青铜色的鼻子,忧郁而诗意地指向前方”。
在把自己定义为“旅行作家”的陈丹燕看来,“旅行作家天生就是那只放出来观察世界的鸽子,它是否能带回一条橄榄枝,决定了人们是否要走出避难所,回到世界。”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带着一种“不久后必然可以重新回到世界”的信念,阅读那些美好的、关于城市秘境和旅行放飞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