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碗

盛满包谷酒

对着坡地

喊一声    父亲

大海这只蓝瓷碗

盛不满花生    玉米    黄豆

比海更沉重的水

是家门口那方池塘

二

老家喝酒用牛眼杯

牛眼大的一杯酒

敬给请来的杀牛人

用红布蒙上牛眼

这头牛该杀了

只是不知道

红布后面的眼睛

是闭着还是睁着

三

小时候

跟村里伙伴

偷生产队苹果

苹果不熟

扔在塘里打水仗

课堂上

老师每次读到偷字

我都哆嗦一下

长大后    这个字

在我心尖悬着

怎么也摘不掉

四

小时候的冬天

经常下雪

下雪的夜里

听父亲拉二胡

然后吹灯听风声

鸡舍里少了几只鸡

父亲提来一只狐狸

娘搂着我的头：

谁做坏事

谁就会留下爪印

五

哑巴嫂是我家邻居

男人走得早

落四个儿女

下雨了

她站在雨里

雨停了

还站在那里

娘走过去

把她领进屋里

回到家

娘的眼睛肿了

六

娘带我吃大席

胡子叔领来一个丫头

扎两根辫子    说蛮话

800块钱买的

我把桌子掀了

跑到水塘边抹泪

这一次父亲没有揍我

还摸了摸我的头

除夕给父亲上坟

看见白发的"丫头"

推着胡子大叔

吃一口    喂一口

七

我问娘

挨千刀的是啥意思

娘说是恨

我又问娘

三奶奶骂挨千刀的

娘说是亲

三爷爷打鬼子

没有回来

八

过年包饺子

放5分钱硬币

谁吃着归谁

我在饺子角扎筷子眼

拿到那枚硬币

父亲发压岁钱

我少了5分

弟弟妹妹跑去玩了

父亲拉着我的手

补给5分

你是哥哥

该不该让着弟弟妹妹

我低下头

把那枚硬币放在饭桌上

九

生产队抓住一个小偷

瘸子大叔草筐里

藏了几个地瓜

工作组让游街示众

瘸子大叔半条腿

换了小日本三条命

刚领来一个女人

带着皮包骨的孩子

父亲对着大喇叭

砸去一砖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

有些肉不长在人心上

这个事过去50年了

我还想着那个大喇叭

修好了吗

十

“老家的门

轻轻一推就开了”

早年的老枣树

依然弯着身子

几只麻雀站在树枝上

风摇一摇

麻雀跟着摇一摇

它们没有他乡

只认这个院子

注：引号内容选自著名诗人秦闪云诗句。

十一

几场雪过后

屋檐开始有冰溜子了

天天抬头看    心里

那个急    那个馋

晌午头先是一滴

接着再一滴

第三滴    第四滴……

被一双彤红的小手

捧在手心

那是我    喝得

最甜的水

最暖的水

昨夜梦里没有渴醒

十二

奶奶是大地主的闺女

说是看中了爷爷一手好字

嫁到了俺家

十二架马车

二十四匹马

爷爷觉得没啥

只是低头写他的字

那年十月

天就下雪了

爷爷把车和马

送到淮海前线

据说雪都打成了红色

土改划成分

我家是下中农

奶奶活到九十九

肯定与爷爷有关

十三

冬天夜长

取暖的地儿

是生产队牛屋

孩子们围着许民办

听故事

我把“炮”打出去

就听到：

这是地域入口

也是地域出口

站着一个女人

红眼红嘴红鼻子

欢迎来到地域

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第二天

村里婆娘追着

骂许民办

我赶紧低下头：

下棋    下棋

十四

喝完汤

天就大黑了

肚子里全是水

夜里    床那头的娘

搂着妹妹

脚趾头夹着一块馍

送到我嘴边

今天    编辑部

收到一箱夹心面包

主编说：

给孩子吃吧

不知怎地

我想起了那块馍

十五

腊月二十三

娘让我去舅家走亲戚

布兜装二斤糖油果

把外层的纸扣开

伸进两个手指头

夹出一个攥在手心

吃完晚饭

我让妹妹张嘴：

香不？  香！

甜不？  甜！

哥哥你吃

哥不吃

十六

热天

村东头大槐树下

坐满乘凉的人

月亮升起来

父亲的二胡声

虫虫一样往月光里灌

全村静成一地雪

第二天

父亲的二胡不见了

娘小声对我说：

藏紧点

不让他拉

那几个女人听见曲曲

睡不着觉

父亲走了二十多年

那把二胡

母亲每年都取出来

擦拭一遍

       2022.4《中国诗歌》《威海文艺》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