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皮肤好饿,妈妈。”
林之穿着睡衣睡裤,低头站在沙发旁,左脚脚尖来回蹍压地上的咖啡色线毯,肉肉的腮帮子使劲鼓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沙漏紧闭双眼躺在沙发上,轻轻打着鼾。林之蹲下来,伸手去摇沙漏的肩膀,“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沙漏低伏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她拼命忍住笑,“你的皮肤好饿和你是不是我亲生的有什么关系?”林之说:“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再陪我睡一晚,好不好?我的皮肤饿得哇哇叫,你听,是不是……”
沙漏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歪坐在驾驶位上,有人正笃笃地敲着车窗。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发动车,打开顶灯,将空调设为十九度。冷风飕飕地奔涌而出,浑身汗湿的沙漏连打了两个寒战。
林之带着一股热风钻进车里。他问沙漏“是不是等了很久”,又说了句“好热啊”。沙漏侧过身子,从副驾座位前的不锈钢水桶里摸出一瓶果汁。林之先将后排座椅靠背中间的扶手扳下来,这才接过沙漏递来的鲜榨果汁,咕咚咕咚地喝着。沙漏再次侧过身子,从水桶里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只保温桶,上下看了看,果然滴水未漏。刚开始送饭那阵,保温桶里的汤水经常流出来。沙漏想了好几个办法,终于找到了最佳方案:将大号保温桶装进中号空水桶里,剩下的空间刚好可以塞下两百毫升的果汁瓶。水桶放在副驾前面,满满当当的,无论沙漏怎么踩急刹,水桶都无法移动,保温桶里的汤汤水水自然无处可逃了。
沙漏取出最上层的汤盒,递给林之。汤依然烫得很。沙漏尽量不开冷空调,宁肯自己热出一身汗。当初买保温桶,她也是挑最贵的买。她要保证林之每次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林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沙漏问:“好不好喝?”林之微微皱了皱眉,“就那样吧。”沙漏扭头去看窗外。一对小情侣手牵手从车旁经过,他们穿的校服和林之的一模一样。一个黑脸男人拖了一板车西瓜,站在路边大声吆喝:“西瓜便宜卖啦,不甜不要钱啦!”他的声音,惊起一只小鸟。小鸟扑腾着翅膀,从这棵樟树飞向那棵樟树,又从那棵樟树飞向另一棵樟树。更远处,一座高高的塔吊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兀自沉默,它的脚下,那片钢筋水泥打造的丛林,越来越高越来越密。
没多久,林之放下汤盒,说是吃饱了。沙漏回过头,不作声,盯着林之的双眼。林之的声音立马粗了许多,“说了一万次,叫你不要来送饭,你都送了快一年了,你辛苦我也麻烦,我的队友全在外面小店吃,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
沙漏又打了个寒战,哆嗦着嘴唇说:“你要是真体谅我的辛苦,就拜托你多少吃几口饭。我下了班直奔菜市场,洗切炖炒,还要变着花样榨果汁,今天苹果梨子火龙果,明天西瓜黄瓜红萝卜……芙蓉路经常堵车,一个来回得花一个多小时,我还要在校门口等你训练完上了厕所洗了澡,许多时候一等就是个把小时,我容易吗我……”
“烦不烦啊大姐,保温桶给我!”
林之从菜盒里夹了一片牛肉,吧唧吧唧嚼着。看他的表情,应该不算难吃。沙漏拧成死结的心舒展开来。为了林之,她真是拼了。林之上初中时,林浩调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从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沙漏不得不亲自操持家务。为了给林之补充营养,她搜来各种各样的菜谱,仔细研究之后又几番试验。可惜,事与愿违,光是糖醋排骨这一项,就让她备受打击。有一回,林之啃着黑乎乎咸得发苦的糖醋排骨,带着哭腔说:“沙师兄,饶了我吧,你没这天赋。”林之对沙漏有多种称呼。平静时妈妈,高兴时姆妈,生气时大姐,无奈时沙师兄……沙漏仍不死心,她说别人做得出来为什么她不能?她说她偏不信这个邪。林之扔了筷子,眉毛往上一挑,“反正我再也不吃你做的糖醋排骨,我要崩溃了,大姐!”
沙漏不想继续浪费表情,从此断了制造糖醋排骨的念头。
林之把牛肉吃得干干净净,见他有心情转好的迹象,沙漏开始说正事。她联系了一家教育机构,据说师资力量超级雄厚,能在一个月内提高多少分以上,沙漏想让林之考完专业就去那里参加全日制的一对一补习,重点攻克英语,林之的英语实在太拖后腿了。
“你还想烧钱?”林之呸的一声,将一块骨头残渣吐到菜盒一角。
沙漏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已经烧了那么多,不怕再多烧一点。”
林之说的烧钱,还真没夸张。他从初一开始补习英语,全是去专门的教育机构,全是一对一模式,两百多块钱一个课时,一次两个课时。这五六年来,不知花了多少补课费,林之的英语成绩仍在及格线以下徘徊。前不久的英语模拟考试,他竟然打了二十八分。沙漏气极而笑,“我闭上眼睛光着脚丫踩,也能踩个二三十分。同样是学生,为什么别人能打一百多分,而你却不能?你补了这么多年课,就弄个二十几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林之冷笑一声,“同样是作家,为什么别人一本书能赚上千万,而你却不能?你老人家好容易出本诗集,连毛爷爷的影子都没看到,知道不?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
沙漏当然知道人与人的区别,她只是奇怪林之对于英语的彻底抗拒。沙漏曾去学校拜访英语老师,求她帮帮林之。英语老师将沙漏悄悄压在她手心的红包,顺手往办公桌抽屉里一塞,“林之一上我的课就打瞌睡,我不喊醒他更不批评他,那就是我在帮他,他的英语已经毫无指望,与其做无用功,不如让他好好睡觉补充体力,高三学生最欠的就是睡眠了。”英语老师的两颗大门牙呈八字形外突,将上嘴唇撑着鼓鼓的,那张皮皱皱的瘦脸越发显得戾气逼人。沙漏很想以一记透骨拳,替这位伟大的英语老师彻底解决又黄又龅的大门牙。
林之吃光了孜然牛肉、西芹虾仁、红烧猪脚,却剩下小半盒鸡汤和大半桶饭。能把菜吃完,林之已是给足了沙漏面子。这段时间,沙漏变着花样弄猪脚给林之吃。在一次训练中,林之扭伤了脚踝,郝教练急,沙漏更急。林之自己倒是无所谓。林之身高一米八,弹跳能力很强,身体协调性也好,是郝教练所带的那批体育生里综合素质最高的一个。郝教练很喜欢林之,他说林之不抽烟不打架不追女同学,比其他体育生单纯多了。郝教练还说,林之的专业成绩上一本线完全没问题,关键是文化课要加油。如果文化成绩没上一本线,专业成绩全得满分都没用。
为了让林之尽快恢复,郝教练弄来各种各样的进口药,每天监督林之按摩加热敷。沙漏既心疼林之,又怕他因脚伤影响专业考试。沙漏说:“儿子,要不我们干脆不考体育专业了,以你的基础,只要你争分夺秒好好复习,文化成绩上个二本线应该没问题,那样的话,你就可以任意挑选专业了。体育专业的一本,你只能上师范类学校,不比二本的好专业强。”
林之最烦沙漏说这种争分夺秒的话,他气呼呼地顶了一句,“你晓得什么啊……”
“好吧,”沙漏说,“你晓得就行。”
二
以林之的初中毕业会考成绩,根本进不了现在的这所省级重点高中。2A3B1C,那样的成绩单,曾让沙漏两眼发黑两腿发软。之前做过的铺垫工作,比如七弯八拐请某名校的校长吃饭,比如方案一要怎样方案二要怎样,都成了无用功。那个牛皮哄哄的校长是沙漏的老乡,酒酣耳热之际,他拍着胸脯对沙漏说:“只要你儿子考了五个A,我保证他能录取到我们学校,前提是,剩下的那一门,不能是C。”
沙漏的心拔凉拔凉的。
若是林之能考五个A,沙漏随便拎个厉害点的朋友就能帮林之进入四大名校中的任何一所。校长察觉到了沙漏的不以为然。他告诉沙漏,这样的待遇,已经和厅级干部持平了。每年中考后,他的办公桌上都会压一大堆纸条,各种各样的关系户,大多是得罪不起的。为此,他的头发都快掉光了。沙漏不由得再次打量校长的大脑袋。头顶油光发亮,沙漠化趋势果然非常明显。校长叹口长气,“我这个位置真不是人坐的呢。”
少了三个重要的A,多了一个要命的C。怎么办?四大名校铁定没戏了。那些日子,沙漏一有时间就翻看手机通讯录,在没有为林之落实一所好高中之前,她决不会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可能帮到林之的名字。过程的艰辛就不用说了。沙漏整整瘦了五斤,林之总算以借读一年再办转学手续的方式,进入一所省级重点中学。虽说不是四大名校,但毕竟是省级重点中学。沙漏明白了曲线救国的奥妙所在,却不明白进入重点高中的林之为何越来越消沉。
那天,沙漏在北京出差,消夜后回到宾馆,正准备洗洗睡,手机响了。林之在哭,而且是号啕大哭。可把沙漏吓着了。在她的印象里,林之从进入初中后就没哭过。有一回,气急败坏的沙漏将林之狠狠推了一把,猝不及防的林之连退了好几步,后脑勺砰的一下撞在墙上,沙漏哭了,林之不但没哭,还故意发出嚯嚯的笑声。可现在,坚强的林之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沙漏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儿子,你到底怎么了?赶紧说啊别吓你妈。”
林之说:“我不想读书了。”
沙漏的脑子一蒙,要林之别哭,有话好好说。
林之一边哭一边说,沙漏静静地听他哭,听他说。沙漏不得不承认,将儿子强行送进重点中学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初中时的林之,门门功课都在班里名列前茅,数学甚至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他原本可以不用参加初中毕业会考,直接进入本校高中部。那所学校当然不能和省级重点高中相比,但林之在那里颇受老师器重,同学们也尊称他为林哥。沙漏却力劝林之放弃免试入学本校高中的机会,去拼一拼四大名校。谁料一向自信的林之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
可以想象,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2A3B1C的林之,面对那些至少四个A的同学,他的压力会有多大。
等林之哭够了,要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沙漏才告诉他,先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她明天赶最早的班机飞回长沙,一切等她到了学校再说。
沙漏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时,林之刚好上晚自习。沙漏先去教师办公室找班主任马老师。马老师三十来岁,有点像年轻时的周润发。沙漏陪林之来学校报到时见过他一面,当时乱哄哄的一堆人,也没说上几句话。马老师看到沙漏,并不意外,“你是林之的妈妈吧?林之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原来,昨天期中考试成绩出来,林之的总成绩位于全班倒数第一,马老师把林之喊到办公室,问林之有什么打算。林之眼望窗外说没什么打算。林之的无所谓让马老师很生气。马老师认为,以林之这样的学习基础,这样的学习态度,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所省级重点高中,他建议林之回到挂靠学籍的普通高中就读。
沙漏和林之一样,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击。沙漏全身的血液一会儿像要沸腾,一会儿又像要凝固了。她呆呆地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马老师见沙漏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语气软了点,“换个环境,也许对林之有好处。他在这里只怕会破罐子破摔。”
“对不起!”沙漏总算清醒过来,连忙向马老师道歉,“孩子被我惯坏了,他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多谅解,我会找他好好谈一次。孩子好不容易才进到这样一所好学校,有幸碰到您这样负责的好老师,怎么可以转学呢……”
那一回,沙漏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终于得到了马老师的谅解,他说他会和家长一起,“拯救”林之。
马老师“拯救”林之的第一步,就是将林之喊到办公室,当着沙漏的面,对他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训话”。
经过一天一夜的冷静,林之好像想通了。马老师训话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完全没了叛逆的模样。
林之重新回教室上晚自习,沙漏对马老师千恩万谢之后,才出了校门。她坐在车里,直到林之下晚自习,学校安静下来,才发动车子回家。她的心里兵荒马乱。以前,她总盼林之能够考上重点大学。可现在,她只求林之能够平平安安度过黑色的高中阶段。她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她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大,哪怕他考不上大学,哪怕他就待在家里啃老,她也不愿意他因为考了倒数第一而有什么三长两短。
林之初中时玩得最好的同学小胖,在初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里割脉自杀,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小命,只是左手腕留下了一道吓人的伤疤。沙漏听到这个消息时很不理解。小胖的父亲是搞房地产的,母亲是公务员,家庭条件非常好。林之解释说:“小胖和他妈妈吵架了。”沙漏不以为然,“和妈妈吵架就割脉?也太夸张了吧?那得长多少只胳膊才够用?”林之说:“大姐!活着有什么意思?要不是怕你受不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沙漏以为林之故意说气话,此时此刻,她可以理解小胖也理解林之了:原来,在他们心里,活着只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事情。
三
林之的脚踝好得很快,并渐渐恢复了正常训练。离专业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沙漏也越来越纠结。郝教练说:“只要林之不再受伤并发挥正常的话,专业成绩上一本线完全没有问题。”林之的专业主项选了两百米,辅项选的篮球,这两项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五米三项对他而言更是小菜一碟。
郝教练总让沙漏放心,可她偏偏放不了心。她害怕林之考前受伤,害怕林之发挥失常,可她又不能将这些害怕和纠结在林之面前流露半点。她一有空就上网查资料,折腾来折腾去,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和焦虑。她给郝教练打电话,请他帮忙拿主意。郝教练建议考前三天停止训练。
沙漏巴巴地问:“停止训练会影响他在考试时的正常发挥吗?”
郝教练打着哈哈说:“有些事情我还真不敢保证,不过,要是林之都上不了一本线,我这二十年教练就白当了。”
林之的专业考试安排在湖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结束考试的那一天,沙漏向单位领导请了假,早早就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等着接林之回家。这段时间的高强度训练,林之累得够呛,沙漏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塞在冰箱里,一是为庆功,二是为林之补补身体。
好容易等到林之,他却一声不吭直接扯开车门往里一坐。他的脸是青的,眼眶是红的。沙漏预感大事不妙,仍拼命挤出一缕笑来,试探着说:“儿子,考完就不要多想了,不管考得怎样。接下来的时间和心思,全放到文化课上面。”
林之望着窗外,冷冷地说:“考砸了,你不要再问,我不想说话。”
沙漏有点分不清红灯绿灯了。她木然地跟着前面的车,机械地踩着油门或刹车。拐往潇湘路时,她没注意到黄灯开始闪烁,与前车保持差不多的速度往前走。前车加油,她也加油。凭直觉,她完全可以过。没想到,前车一阵冲刺后,却在斑马线前来了个紧急刹车,沙漏的车跟得很紧,前车车屁股突然亮起的红灯几乎就在沙漏眼皮子底下。沙漏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脚刹车猛踩到底。好险。林之依然沉默,沙漏却圆瞪双眼,对着那个可耻的车屁股大声吼了句,“你他妈会死啊!”
上二桥时,突然下起了大雨。这雨有点莫名其妙,沙漏打开雨刮器,放慢车速。雨刮片嘎嘎地叫着,听得人无端烦躁。雨刮片有点老化,沙漏一直抽不出时间去换新的,只好任由它们在每一个下雨天恣意折磨她的耳朵。车子快过完二桥时,雨已经不是下而是泼了,挡风玻璃变成了飞瀑,大多数车打开了警示灯,后车只能凭借前方闪烁的红灯来判断车距。沙漏不敢开小差,睁大双眼从飞瀑中估量自己的车离前车有多远。
车正在一步一步往前移,却听砰的一声响,林之惊叫一声:“怎么了?”沙漏说:“可能追尾了。”沙漏才下车,黑底红花的桑蚕丝长裙就被淋得透湿,她懒得再打开尾厢找雨伞,先察看两台车的情况。那辆白色本田的车头结结实实吻到了沙漏的车屁股。本田的引擎盖高高翘起,样子有点吓人,沙漏的车屁股却只凹进了一小块,事实再次证明,德系车的确比较扎实。
本田车主是位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他湿漉漉地走到沙漏面前,抹了抹要将眼睛淹没的雨水,气愤地说:“你怎么开车的嘛!”沙漏冷笑一声,“你搞没搞错,追尾的是你不是我!你的驾照是花钱买的吗?这种情况你要负全责懂不懂?”男人挥手去擦脸上的雨水,正好林之下了车,他以为男人要对沙漏动粗,冲过去就将男人一掌推开。男人大叫:“想打架吗你们?”林之正要再给他一掌,沙漏赶紧挡在林之前面,对男人说:“对不起,孩子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就算扯平了,各自找保险公司吧。”男人扫了比自己高一大截的林之一眼,又瞪了沙漏一眼,转身去看引擎盖。
林之也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两人水淋淋地回到车上,一言不发地回了家,一言不发地洗了澡换了衣服。沙漏弄的一桌子好菜,林之没吃几口。沙漏自己也毫无食欲。天快黑时,林之终于开口,要沙漏送他回学校。沙漏说:“行,等我把一对一补习的老师都落实好了,就来学校接你回家。”
林之走进学校大门时,沙漏突然发现他走路又有点瘸,心头一紧,立刻拨打郝教练电话。
铃声响得快断时,郝教练才喂的一声接了电话,“唉,林之这孩子,怎么说呢?他已经尽力了,可能这就是命吧。根据近几年的录取线来看,他这次的专业成绩离一本线大概会有一点差距,唉,孩子平时的成绩再好,考试时差半分都没办法可想,天王老子来了都没办法,不过,林之的这个成绩上二本线绝对毫无问题。”
原来,林之跑两百米冲过终点时没控制好速度,脚下一滑,摔倒了,痊愈不久的踝关节再次受伤,虽然只是很轻微的扭伤,情绪却受到影响,之后的篮球和五米三项都没能发挥出正常水平……
果然,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沙漏挂了电话,伏在方向盘上,再也无法控制奔涌而出的泪水。一种扯心扯肺的疼痛将她攫住。不是失望,她只是心疼儿子的可怜和不易。在儿子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候,她却不能为他分担半点。儿子摔倒在地的那一刻,如果她就在旁边,如果她能狂奔过去扶起他,告诉他没关系,上不上大学都没关系,那样的话,当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再次被偌大的铁桶一般的校园层层包围,她的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还有,要是自己的厨艺好一点,儿子就会吃得好一点;儿子吃得好一点,体力就会好一点;体力好一点,训练就不会受伤了;训练不受伤,考试时就不会摔倒了;考试时不摔倒,肯定能上一本线了……
说来说去,最后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沙漏自己,想到这一点,沙漏哭得更伤心了。
抹了眼泪,沙漏决定尽快把儿子接回家。沙漏早就向马老师请示过。马老师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林之进入高二下学期时,一次家长会后,马老师把沙漏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认为,以林之目前的成绩和表现来看,光凭文化成绩很难考上二本。如果是音体美特长生,林之考上二本绝对没一点问题,甚至很有可能考上一本。上回的校运会,从没训练过的林之得了好几个比较理想的名次,说明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沙漏当时也纠结了好些日子。林之对什么都抱无所谓的态度,问他自己怎么想,他说随便,他也不晓得到底怎样才好。
林浩认为林之根本就没努力读书,他说问题的关键不是特长不特长,而是林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前途和未来。他苦口婆心地和林之交流,林之总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最后,还是沙漏做出选择,让林之朝着体育特长生的方向发展。她和林之一起分析过,只要林之好好训练好好学习,考上湖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考上北京体育学院或者武汉体育学院。林之勉强答应,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目标,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可现在,林之原本十拿九稳的专业考试筐了瓢,除非奇迹出现,否则第一目标湖南师大已不太可能。退而求其次,如果林之的文化成绩能够上二本,他就可以自由选择合适的学校和专业。如果他的文化成绩上了体育专业的二本,最起码能找个本科院校。最糟的结果就是:文化课也考砸,那就只有高职专科院校可以栖身了。
在这个问题上,林浩与沙漏意见相左,在他看来,林之若能拥有一技之长,比考上并不入流的普通本科尤其是体育类师范院校更好就业。沙漏认为林浩头发短见识更短,她不是看不起蓝领阶层,但本科文凭与专科文凭有着实质性的不可逾越的差别。比如考公务员,很多时候就要求第一学历必须是全日制本科院校。林浩苦笑一声,“你以为公务员就那么好当?高风险,低工资,无福利,日子并不好过。”沙漏说:“总比当老师好,旱涝保收却不用站讲台改作业。”
说完这句,沙漏心里一惊,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给林之设计过多少种风光无限的人生。现实永远比梦想骨感,沙漏不知不觉就认了命。
沙漏重新发动车子,决定去宏智教育落实所有细节。
四
宏智教育离沙漏所住的蝴蝶谷仅相隔一条马路,是宏智教育集团在蝴蝶谷附近新开的一家分部,离林之原先补习的那个地方也只相隔百把米。分部接待室的墙上贴满了各色感谢书、奖状、成绩单、录取通知书,VIP的单间小教室看起来也不错,接待小姐对那些进步神速的孩子如数家珍,并将安排辅导林之的老师挨个儿介绍了一遍。大多是拥有丰富的高三教学经验刚从四大名校退休的名师。他们甚至连课程表都已拟好,只等沙漏表态了。沙漏冰冷的心慢慢回暖,她掏出信用卡,在刷卡机吐出的白色小纸条上,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刚开始那几天,林之还算配合,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去上课,沙漏变着花样搞的饭菜他也尽量多吃。林之有个优点,他从不挑剔果汁,无论沙漏怎么搭配,他都咕咚咕咚全喝了。
沙漏做了一周食谱,每天不重样,并记下林之最喜欢的菜式。她已经在制订高考那几天的食谱了。什么味道才能让林之喜欢?怎样才能保证营养又不至于让人昏昏欲睡?更重要的,千万不能吃坏肚子。只有百分之百保证不会吃坏肚子的菜式,沙漏才会列入高考食谱的候选品种。包括果汁的种类,沙漏也在一一尝试。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像梨子汁之类的寒凉之物,决不能在高考期间饮用。
当然,努力归努力,沙漏的厨艺并没多少长进。每回沙漏问林之好不好吃,林之只是漠然地点点头。沙漏对自己很失望。林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沙漏担心如果营养跟不上林之会不会累垮。为了弥补对林之的亏欠,她只好在菜式上尝试更多的花样。
所有科目一对一补习了一周,然后是模拟考试。那天晚上,林之的脸色又有点发青。沙漏心里忐忑不安,却不敢多问。林之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沙漏不敢轻易碰触,生怕那根弦会啪的一声断掉。
一桌子菜几乎没动,林之没胃口,沙漏更没胃口。她干脆放下筷子,看着林之一小口一小口啜果汁玩。林之眼睛盯着桌子中央的百合炒虾仁,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和你谈谈。”沙漏一惊,“你在和我说话?”林之眼睛一斜,“你以为呢?”
林之想回学校。他说宏智之类的教育机构纯粹是撮巴子,他不想再在那里浪费生命浪费米米。沙漏急了,“你才补习几天?对老师对自己都有点耐心行不行?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不肯放手一搏吗?你懂不懂什么叫功亏一篑?”
“今天的模拟考试,我整个都是晕的。你们赚钱不容易,我不想欠你们太多。”
“什么屁话!”沙漏气极而笑,“是我们上辈子欠了你!只要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管你最后考多少分,我都能接受。”
“小胖准备去当兵。”
“啊?他不参加高考吗?”
“当然。你把读大学看得太神圣了。你没听说过大学毕业即失业这句话吗?你没听说清华毕业擦皮鞋北大毕业卖猪肉吗?读大学有个屁用!”
“儿子,你太偏激了。对于那些夸大其词以偏概全甚至凭空捏造的言论,你要学会辨别。你很快要满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你早就应该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小胖就是受不了他老妈的啰唆才要去当兵。”
“你的意思,我很啰唆?”
“你不是很啰唆,你是非常啰唆。你慢慢吃,明天放假,我现在要去放松一下。”
林之说的放松,沙漏当然心领神会。她吸吸鼻子说:“行,LOL对吧?”
五
LOL是沙漏最痛恨的东西,没有之一。如果没有LOL,林之的中考别说得五个A,六个A都有可能。林浩说沙漏太天真,没有LOL就会有传奇,没有传奇就会有愤怒的小鸟。一大堆形形色色的鱼摆在一只馋猫面前,它不吃这条也会吃那条。
林之读初一时,总成绩一直位于班级前三名,数学成绩始终遥遥领先。林之读初二时,数学成绩在班级前三名徘徊,总成绩是班级前十名。初二下学期,林之突然迷上了LOL。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玩游戏,一直玩到吃晚饭,他还舍不得下线。沙漏几次三番地喊,他嘴里应着好,屁股却纹丝不动。沙漏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啪啪地敲键盘,嘴里嚷着:“我靠,飞哥我快要死了!”沙漏气得直接一把拔掉了电脑电源。林之忽地一下站起来,梗着脖子冲沙漏叫道:“你干吗?”
有一次周末,林之补习完英语回来,书包一扔,往电脑前一坐,开始玩LOL。林浩问他老师有没有布置作业,他说布置了。林浩问他什么时候做作业。他说吃完饭再做。匆匆扒了几口饭,林之又往电脑前一坐。林浩说:“你怎么又玩上了?不是要做作业吗?”林之不耐烦地说:“才吃完饭,总得歇口气。”这口气一歇就是一小时。林浩火了,问林之“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林之回答“是”。林浩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走到林之身边,抢过鼠标,把电脑关了。林之又是忽地一下站起来,吼了一句:“你干吗?”
林浩可没有沙漏那么好脾气。他用更大的声音吼了一句:“你说我要干吗?”沙漏闻声跑过来,见父子俩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赶紧把林浩拉开,“你们干吗?未必还想打架?气死我了!你好容易回来两天,就不能和孩子好好沟通?”
“就他这德性谁能和他沟通?都是被你惯坏的!”林浩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沙漏立刻爆发了,“都是我惯坏的?子不教父之过,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你自己?儿子进初中以来,你管过他的学习吗?我每天累死累活的,你倒好,一个人在外面优哉游哉,现在竟然倒打一耙,简直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每到周日下午,林浩就得赶回另一个城市。林浩一走,面对刺猬般的林之,沙漏唱了白脸还得唱红脸,骂完就哄,哄了再骂,那种日子真是不得完。林之的网名叫作“苏格拉没有底”。QQ头像是一个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的动漫人物,QQ个人说明是一串稀奇古怪的天书般的符号。
沙漏不明白苏格拉为什么没有底,堂堂大哲学家,怎么就被林之玩成没底之人了?网上一搜索,原来“苏格拉没有底”只是某当红歌手某张专辑的名字,并没有惊世骇俗的特殊意义。沙漏耐着性子听了专辑里的几首歌,唯一的感觉就是:苏格拉果然没有底。沙漏搞懂了林之网名的由来,才明白林之平时玩游戏时常放的歌曲,都来自那张《苏格拉没有底》。
每当看到那个披头散发的头像亮起来,沙漏就想把那个怪物从手机或电脑里揪出来痛打一顿。在沙漏看来,被LOL迷了心智的林之和“苏格拉没有底”一样令人头疼。值得庆幸的是,林之基础好,人还算聪明,在沙漏的连逼带哄下,成绩并没有大幅下滑。林之差点和学校签了直接进入高中部的协议书,但他最终还是同意沙漏的建议,觉得以自己的智商和成绩,的确应该去拼一拼四大名校。
林之也没想到自己的中考只拿了两个A,但这个打击并没影响到他对LOL的热爱。中考之后的那个暑假,他过的是黑白颠倒的生活。他才懒得操心自己的高中三年会在哪里度过。林之整晚整晚地LOL,上午睡三四个小时就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有时脸不洗牙不刷饭不吃,跳下床蓬着头发坐在电脑旁,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狂笑数声,时不时叫几声“飞哥”。沙漏问:“飞哥是谁?”林之啪啪地敲着键盘,“告诉你也没用反正你不认识。”那个飞哥在电脑里粗口爆个不停,动不动就骂林之,“我靠,你是猪脑子啊!”林之呵呵地笑,嘴里讨好地说:“飞哥飞哥,我就是猪脑子你要怎样?你咬我啊,过来啊……”沙漏恨恨地关上林之的房门,眼不见为净。
就要高考了,林之竟然还想着玩LOL,沙漏懒得生气。如果沙漏坚决不许林之如此放松,林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他的性格,表面屈服了,暗中也会和沙漏较劲,在这关键时刻,与其一直较劲到高考,不如让他尽情玩一天,希望他玩得痛快之后能够良心发现。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样的道理,沙漏并非不懂。
奇怪的是,林之没有将键盘拍得山响,没有时哭时笑像个疯子一样,也没有飞哥长飞哥短。电脑开着,林之安静地坐着。屏幕上,各路英雄在刀光剑影中奋力厮杀,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年轻男人坐在屏幕左下角的小方框里,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扯了嗓子吼歌,林之看得眼都不眨一下。林之卧室里摆了两只南非古藤花架,每只花架上错落有致坐了三盆绿萝。绿萝抽出长长的枝条,有一枝竟然伸进落地窗的铁灰色护栏里,绕着细细的圆钢条,奋力向上攀缘。沙漏拎了洒水壶,装作给绿萝浇水,偷偷研究林之到底玩的哪一出。可惜,她没能看懂,嘴张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忍住了心中的疑惑。LOL一启动,林之就从一个冷漠的儿子变成了一只一点就燃的火药筒。沙漏不想惹火烧身,不是怕,而是觉得没必要。每当林之变身火药筒的时候,沙漏就不由自主地怀念林之的童年时代。
小时候的林之,是多么逗人喜欢啊。
沙漏带着林之出去吃饭。有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朋友想敬沙漏的酒,林之拼命摇着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爱妈妈不能喝酒,我不准爱妈妈喝酒。”络腮胡故意逗林之,“唉,气死我了,你千万不要叫我爸爸,我最怕小孩子叫我爸爸了,就像你怕别人要你爱妈妈喝酒一样。”林之果然上当,追着络腮胡喊爸爸,络腮胡捂着耳朵做痛苦状,“不要喊了,不要喊了,我受不了了!”林之于是喊得更起劲。
一桌人笑翻了天。
林之的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旁边开着一家小卖部,林之常常拿了零钱去买泡泡糖或溜溜球之类的东西。有一回,沙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林之一边喊“爱妈妈”一边冲到了沙发旁。沙漏揉了揉眼睛,懒懒地说:“乖儿子,让妈妈睡一会。”林之却将小手伸到她的眼皮子底下,一脸既激动又神秘的模样,“这个送给爱妈妈。”林之张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金戒指。沙漏一惊,抓过来一看,轻飘飘的,原来是哄孩子的小玩意。沙漏忍住笑,“宝贝,这是哪里来的?”林之说:“爸爸送爱妈妈的戒指被水吃了,我买一只新的送给爱妈妈。”沙漏一把搂住林之,在他肥肥嫩嫩的圆脸蛋上,狠狠亲了几口。
那枚“金戒指”,沙漏珍藏了好多年。可惜,在一次搬家中,不小心弄丢了。为此,沙漏伤心了好多天。林浩送给沙漏的婚戒,在沙漏的某回游泳中不知所终,当时沙漏心里的遗憾,远不及弄丢林之送的戒指这般强烈,这般持久。
那个口口声声“爱妈妈”的乖儿子,怎么会变成一只六亲不认一点就燃的火药筒?
六
林之“放松”之后,果然暂时收了心,每天按时去宏智上课。据老师反馈,林之进步明显,尤其是理综。林之的语文成绩一直保持中等偏上水平,数学和理综是他的强项,若不是英语拉后腿,他不走体育生的路子都很有可能考上一所好二本。如果林之的专业成绩上了一本线,如果林之的英语成绩再提高一点点,他的重点大学之梦完全可以实现。
奇迹真的会发生吗?沙漏一个人在家时常常白日做梦,看到林之累得不想说话的样子,又劝自己趁早死了那份心。林之僵着脸去上学,僵着脸进家门,沙漏快要忘记林之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她在琢磨怎样才能让林之开一回笑脸。
沙漏去麦德龙超市买了新鲜牛排、新鲜三文鱼和日本芥末。沙漏算好林之到家的时间,提前几分钟将三文鱼切成薄片,一块一块整整齐齐摆在菜碟里;又拿出一只调料碟倒了点生抽,挤了一丁点芥末。等林之进了家门洗了手往桌旁一坐,沙漏赶紧端出三文鱼和调料碟。林之嫌芥末放少了,沙漏又冲进厨房给他拿来整管芥末。
煎牛排时,沙漏有点紧张。只煎得五成熟怕对身体不好,煎老了又担心林之不喜欢吃。出锅撒黑胡椒时才结束纠结。林之喜欢胡椒味,沙漏便毫不犹豫地在整块牛排的上面撒了薄薄一层。沙漏端出牛排时,菜碟里还有一小半三文鱼。沙漏问:“是不是不好吃?”林之说:“给你留的。”沙漏心里一热,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都吃完,我正在减肥你都吃了吧,牛排也要趁热吃。哦,忘了拿刀叉。”
三文鱼、牛排,都被林之消灭得一干二净。沙漏收拾桌子时,问林之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离林之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沙漏平时不会主动问林之要什么生日礼物。她一般会给林之惊喜。有时是一件酷酷的T恤,有时是一摞世界名著,有时是一个造型简单却经典雅致的书包。沙漏想要林之高兴点,林之并不配合,他拧着眉头说:“我只想狂睡十天十夜。”
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沙漏已经习惯成自然,她从鼻孔里轻笑一声,转身进了厨房,戴上火红色的橡胶手套,将龙头往左上方一抬,热水哗哗地奔流而下,沙漏洗着碗,突然觉得那双火红色的手不是她的。那应是一双少女的手,修长,白皙,柔若无骨。那双小手抢着帮她洗碗,悄悄替她叠衣,搂着她的脖子对她撒娇,为她按摩咯吱作响的颈椎……拥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儿,曾是沙漏最大也是最无法实现的梦想。她不可能以两只铁饭碗去置换一个女儿。没有了铁饭碗,她和林浩怎么活?林之和他的妹妹怎么活?早就不做女儿梦了,没想到突然来了新政策。遗憾的是,人到中年的沙漏已经没有底气更没有勇气将生儿育女的种种艰辛从头再来一遍。
女儿,贴心贴肺的女儿啊。
日子烦心,却也溜得飞快。高考菜谱几番推敲,几番测试,总算定了稿。下一步,规划送考路线。林之的考点在市一中。从蝴蝶谷到市一中有三条路线可选。第一条,经三一大道,走东风路,再拐营盘路;第二条,经三一大道,走芙蓉路,再拐营盘路;第三条,经车站路,过营盘路隧道,是直线距离最短的:无论走哪一条,距离都不算远。若是一路通畅,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可惜没有“若是”,沙漏再天真,也不至于相信这座城市大白天的会有不堵车的时候。
没有堵不堵,只有堵或更堵。
哪条路线最靠谱最省时间?按照上午和下午送考的两个时间点,沙漏花了三天工夫,将每条路线都走了一遍。最通畅的一次,花了二十五分钟;最惨的一次,在营盘路隧道堵了半个小时,路上总共花了六十八分钟。从蝴蝶谷走路到市一中,大概也只要个把小时。当然,万一堵在隧道里,林之可以下车一路小跑,穿过整条隧道到达市一中,二十分钟足够了。在火炉般的长沙街头奔跑,林之有可能中暑,也有可能因为紧张而大脑一片空白,那样的后果,沙漏不敢再想象下去,她果断否决了直线距离最短的第三条路线。转念一想,第三条路线其实可以不走隧道,从车站路改走德雅路,转东风路,再拐营盘路。不行,德雅路车多路窄,堵起车来更要命。罢罢罢,死了这条心,还是从另外两条路线想办法。
沙漏换了考察方式,改坐的士,果然有收获。按照沙漏提出的尽量选择不塞车路段的要求,有两个的士司机走了同一条线路,经陡岭路,穿过伍家岭立交桥,走芙蓉路,再拐营盘路。其中一个司机还笑着安慰沙漏:高考期间,相关路上会有很多交警,重要地段也会限行,大塞车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沙漏以为自己可以不必为送考路线而纠结了,不料当晚就失眠。从伍家岭立交桥底下穿过,看似避开了繁华路段的拥堵,但那种地方,万一遇上塞车,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思来想去,还是走主干道比较保险,交警多的地方,就算遇上塞车,也会很快得到解决。走芙蓉路拐营盘路,应该作为首选路线。
路线已定,沙漏仍不放心。等林浩回来,她又逼他一起重走已定路线。林浩认为没必要。一则平时和高考时间段没有可比性,二则这么短的路程就算堵车也堵不到哪里去,沙漏纯属杞人忧天,去打印一张醒目点的“高考送考车”标志才是正经。沙漏一拍脑袋,该死,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忘记了!
晚上,林浩早早睡了。他的鼾声时长时短,时轻时重,沙漏恨不得拎他起来,问问他有什么绝招,能够把一张床变成一个开关,人一沾床就可开启熟睡模式。沙漏非要等到林之睡了,每一间房都静悄悄的,她的睡意才慢慢酝酿,迷迷糊糊的,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厨房,将一袋宁乡花猪肉从冷冻室拿出来,放到冷藏室里,关好冰箱门,站着发了一会呆,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想半天,又想不起来,慢慢踱回卧室,往床上一趴。眼睛还没闭上,沙漏又想起什么,跳下床,拖鞋穿反了也不管,再次冲到厨房,从吊柜里抽出一包独立包装的大墨鱼,剪开封口,将墨鱼放到一只天蓝色的菜盆里,接了满盆水,伸手把墨鱼往下按了按。手一松,墨鱼又浮上水面。沙漏从刀具架里抽出一把双立人砍刀,刀把朝上,竖着压在墨鱼的背中央。沙漏盯着乖乖沉在水底的墨鱼,细想还有什么事情应该现在就做……
此刻,林浩兀自打鼾,林之佝着背坐在卧室书桌旁埋头做题,沙漏靠在床头翻看一本厚厚的书。偶尔一页她瞧半天,偶尔连续翻上好几页,一群群黑色的蝌蚪,在她的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她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没有一只蝌蚪游得进她的心头。她再次拿起手机,一看时间,正好到了该给林之做消夜的时候。原本有闹钟提醒,怕吵到林浩,沙漏把手机调到振动,消夜的闹钟也关掉了。
沙漏走出卧室时,顺手轻轻带上房门。一股浓得不能再浓的鸡汤香味迅速将沙漏包围。沙漏咽了咽口水,悄悄走到林之卧室门口。门半开着,林之的左胳膊杵在书桌上,左手撑着头,右手握着圆珠笔,笔尖朝上,戴着笔帽的那一头在习题册上划来划去。冷风直往门外扑。沙漏打了个寒战,想叫林之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嘴巴一张,还是作罢。客厅的立式空调开的二十六度,林之房里的挂式空调开的十九度。林之喜欢把冷空调的温度调到低得不能再低为止。沙漏总担心林之冻出毛病来,林之却不管不顾。
沙漏把客厅的窗户打开小半扇,让室外的热气中和一下房里的冷与香,又从冰箱冷藏室拿出一盒鱼丸,几根小葱,一枚大蒜,一截老姜,一只红椒。沙漏把这些红红绿绿的作料慢慢洗净,细细切好,拧开煤气灶,往铁锅里倒了一点橄榄油,油热之后,把切好的葱段、姜片、红椒丝、蒜泥一股脑倒入锅内。吱吱的声音响起来,沙漏一边想象那种好闻的混合香味,一边揭开电炖锅,舀了两大勺碎碎翻滚的鸡汤放入铁锅内,再把鱼丸小心翼翼滑入锅中,盖好锅盖。
沙漏先咽了口水,舀了一丁点鱼丸汤放入白底蓝花饭碗里,撮嘴吹了吹,慢慢抿了,满意地咂了咂嘴,拿起一只青花瓷汤碗,鱼丸连汤装了满满一大碗。
餐桌上,一只嘴尖黄黄的小鸟站在水晶果盘边沿,一下一下地啄着盘里半块哈密瓜。汤碗烫疼了沙漏的手,她赶紧把汤碗放到餐桌上,小鸟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一顿乱飞。沙漏飞快地跑到落地窗前,将那小半扇打开的窗户重新关得严严实实,大声喊林之出来抓鸟。
林之揉着眼睛走过来,发现真有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立马精神百倍。林之个子高,手脚快,三两下就将小鸟捉住了。可怜的小鸟瞪着乌黑的小眼珠,徒劳地拍着小翅膀,它的两只细长的脚杆被林之的右手牢牢握住。林之打量小鸟,突然哈哈大笑,“你咬我啊你咬我我就放你走。”小鸟安静下来,歪着小脑袋眼望林之,它可能在琢磨林之刚才所说的话。林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沙漏默默站在一旁,她的注意力不在小鸟身上。林之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按理,沙漏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眉头越锁越紧,林之笑成那样,沙漏有些不安。
林之边笑边走到落地窗旁,沙漏来不及阻止,林之已经打开窗户。他的右手一松,小鸟毫不犹豫,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林之关上窗,嘴里仍在喃喃自语:“飞吧飞吧,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七
明天就要考试了,沙漏的高考菜谱提前一天投入使用。她希望林之早点休息,十年寒窗,也不在乎这一个晚上。十点左右,林之上了床。沙漏已将第二天的荤素搭配全都准备好,电炖锅里已放入泡了半天的绿豆,沙漏打开电炖锅的开关,确认厨房里没什么事了,想去洗手间洗漱,却见林之双手捂着肚子从卧室冲了出来。沙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林之真的拉肚子了。
林之这段时间所吃的东西,每一种都经过千挑万选,菜谱也是多次试用,从未出现任何问题,那么,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
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沙漏从书柜里抱出一只小药箱,将藿香正气水、黄连素、创可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