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1年,苏轼步履匆匆来到杭州。那一年,他34岁,任杭州通判。
西湖与苏轼,一处是江南名胜,一位是文学大咖,偶然邂逅,如故友重逢,心心相惜,形影不离。千余年来,他们的情感纽带牢不可破,未在岁月中遗失,也未被朝代更迭的刀光剑影剪断,却随时光漶漫愈加亲密。
于是,苏东坡的生命中留下西湖的烙印,它如一团火苗鲜活而明亮,让他的人格变得厚重而纯粹,散发出亘古不息的魅力。而西湖也处处留放着苏东坡的身影,千年之间,尽管若即若离,却从未离去。只是闲暇之余,他拂袖而去,徜徉于杭州花红酒绿的夜色中,隐身在山林酒肆的瓦舍里,寻求一份安逸和清闲。而后,携一壶黄酒,伴着凄婉的琵琶声,哼唱着芜词俚曲,两分迷离,三点微醺,悠然在西湖的苏堤上漫步。
其实,西湖与苏轼一经相遇,如两块磁铁彼此吸引,无法分开。这是一种情感互补。在苏东坡沉浮的仕途中,西湖无可厚非成为他暂时停靠的彼岸,毕竟,这里有文人苦苦寻觅的精神寄托,可以慰藉怅然若失,可以安抚宦海沉浮的苦闷。
曾几何时,苏东坡从未想到会到杭州,他对西湖的认知停留在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这首诗,他尤爱最后两句,偶尔读来,脑海中便会浮现西湖的美景,然而世事难料,他还是来了,尽管姗姗来迟,一经走进西湖,像靠近一个强大磁场,无法自拔,沉迷而陶醉。
那个秋夜,他在杭州西湖畔听钱塘江潮起潮落的涛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每个波涛都像一个沉重的音符,此起彼伏,汹涌澎湃,惨烈地敲打他的心扉,发出撕裂的悲痛。他突然想到王安石,让他走上绝境的人,此刻,他心中没有太多仇恨,只是放不下大宋的百姓。他沉思片刻,终于明白,人生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退路,更无法选择。那条通往杭州西湖的道路早已为他敞开怀抱,恭迎他的到来。只是,这怀抱有温柔也暗藏凶险。
苏东坡何尝不知,他犹豫片刻,半推半就迎上去,一眼望见西湖的碧波荡漾,烟波浩渺,小桥流水,庭阁楼台。他伫立在湖畔,秋风瑟瑟,凄楚悲凉,迷茫间,远山的剪影若隐若现,影影绰绰。沉沉暮霭中,几只飞鸟掠过湖面,尖叫几声,仓惶飞入枯槁的菖蒲丛中,惊起片片水花。
这时,一叶扁舟从山水间驶出,渔歌向晚,桂楫兰桡,桨声灯影中,独立船头的身影似曾相识。他注目远眺,似有千言万语,终是一声叹息,怅然转身,踽踽而去。湖畔的渔火通明,炊烟袅袅,空旷悠远,只留下苏东坡孤独的背影,悄然间,屹立成一座千年丰碑。
千年之后,在西湖岸畔,我亦姗姗来迟,只为寻觅他的身影。
然后,携一盏黄酒,闻一曲琵琶。
品一方东坡肉。
1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地处江南,农桑发达,物阜年丰,与苏州南北呼应,曾是蕴含诗情画意的城市,更是江南经济中心。
一路风尘仆仆,经历半年奔波辗转,苏东坡一家在寒风朔朔的冬日抵达杭州。他终于拥入了杭州的怀抱,一身疲惫不堪顿时烟消云散,凄楚寒意被西湖迎面而来的热情包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前生我已到西湖,到处长如到旧游。”东坡说道,自从靠近西湖,就有一种感觉,这里似曾相识,像故地旧访,冥冥之中仿佛来过。这种心理暗示,让他对前生来过杭州的想法深信不疑。这不过是古代文人的一种心理寄托,或情感安慰,却说明苏东坡对杭州的情有独钟,念念不忘。
苏东坡的第一故乡是眉山,第二故乡也许就杭州,他到杭州不久就写下: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放?故乡无此好湖山。
做不到隐居山林,姑且先做个闲官吧,也许这样可获得长期的悠闲自在,却也胜过暂时的休闲。
我本来就没有家,不在这里安身又能到哪里呢?何况就算是故乡,也没有这里优美的湖光山色。
杭州像一位缱绻的少女,轻而易举地搅动了苏东坡多情的心扉,不经意间赢得了他的芳心。从此,苏东坡陷入杭州的美色之中,痴情不改,无法自拔。苏轼是爱美之人,杭州有山林湖畔,有繁花商贾,有寺院秘境,还有琴瑟美女,更有杭州人的温情豁达。无论城市之美,还是人文之美,处处都弥漫着久违的诗情画意,尤其西湖的烟波浩渺,碧波涟漪,让其爱之深切。
这也许与苏东坡的心境不谋而合。他离开京城,逃过谢景温的诬告,从一场政治风暴的博弈中逃离,那一场朋党之争的阴翳,还隐隐在他的心头徘徊。他一到杭州,一遇西湖,便即刻释怀,如鱼得水,海空天空,天地辽阔。
苏东坡的境况,王安石没有料到。苏东坡是他实施新政的绊脚石,早已视为肉中刺、眼中钉,然而,单凭自己的势力,无法撼动苏东坡的影响力,于是,王安石千方百计排除异己,壮大自己势力,挖苦心思罗织罪名,诬陷苏东坡。
王安石可谓怪人,思想人品异乎寻常。学生时代勤勉好学,执政后,独断专行,不听忠言,不承认错误,执迷不悟,去世后,被称为拗相公。如今,无法用对与错来评判王安石的是与非,但他却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既不贪腐腐败,也不纵情声色,只是激进地实施自己的强国富民之策,完成他不切实际的梦想,而他的雄心壮志,却输给自负,最后化为历史进程中一道绚丽的浮光泡影,消失在时光长河的虚无缥缈之中。
自苏东坡离开京城,王安石那颗悬着的心才平稳落地。他常独自会心一笑,想起针锋相对的苏东坡,此时必定在远离朝堂的江南茶饭不思、忧虑重重。也许,他耐不住那份寂寞,承受不了仕途挫败,或忧心忡忡,或郁郁而终。然而,事与愿违,苏东坡却因祸得福,在生命的低谷冲出突围,在杭州的西湖上短棹泛舟,抚琴吟诗,寻得人生另一片天地。
苏东坡的公馆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北望西湖,可观潮起潮落,可闻涛声浩荡。苏东坡推窗远眺,杭州城的美景尽收眼底,白云、山林、湖水、别墅组成的画面,像一幅幅水墨丹青,不仅有现实的诗情画意,更有梦想的浪漫虚幻。
苏东坡到杭州任判官,摆脱了与王安石的纠缠,除去审问案件,便是游山玩水,寻寺访友。一日,泛舟西湖,初晴后雨,诗兴大发,吟诗二首,其中便有一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诗一出,便震惊文坛,在众多赞美西湖的诗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拉近了苏东坡与西湖的距离,也让这座本无定称的湖畔有了名称—西湖。在苏东坡眼中,西湖可比西施,气质神韵均如出一辙,无论怎么修饰打扮都恰到好处。一千多年来,这首诗可谓独树一帜,独领风骚,把西湖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苏东坡便以西湖为原点,漫游的步伐向周边辐射,以美女相伴,红裙白酒,吟诗作对,足迹穿越了山林,走进了深山寺院。
在杭州,在西湖,苏东坡与和尚、女人交往甚密,这与宋代娼妓制度不无联系。苏东坡抵达杭州不出三日,便前往西湖孤山,拜访僧人惠勤、惠思。那日,天空阴沉,铅云低垂,天地间一片萧瑟。苏东坡从钱塘江门外四里许的北上出发,乘一叶扁舟缓缓行至湖中,抵达孤山,穿过葳蕤幽深的树林,聆听着鸟儿的鸣叫,踏着狭窄崎岖的小道,才登至寺院,在纸窗竹屋内相谈甚欢,回家后写下这首《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怳如梦遽遽。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苏东坡出师任职不久,与王安石的交锋以失败告终,让他积郁很久,而此次游孤山访惠勤惠思归来,苦闷压抑烟消云散。回到家中,神思恍惚,恍如隔世,如从梦中醒来。
2
宋代的女子中,王朝云也算留名千史。
这一切与苏东坡颇具渊源,离开苏东坡,王朝云即使貌美如花,风情万种,也不过是平凡女子,历史的大书上不会留下关于她的蛛丝马迹。而苏东坡恰恰给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她陪着自己,浪迹天涯的同时,一不小心登上历史舞台,把她推到聚光灯下,让后人仰视羡慕了一千多年。
他们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杭州的西子湖畔。
一日,在杭州的凤凰山,苏东坡与好友把酒言欢,一时兴起,便招数名舞女助兴。在悠扬轻柔的旋律中,舞女们长袖徐舒,翩翩起舞,舞池中央的王朝云若仙女下凡,轻盈娉婷,风姿绰约,格外引人注目。
在苏东坡与王朝云对视的惊鸿一瞥中,突然隔着时空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产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冥冥之中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般含糊不清。舞罢,舞女纷纷入座侍酒。王朝云素装而出,朱唇微点,淡雅清丽,楚楚动人,如出水芙蓉,又如空谷幽兰,款款而行,袅袅婷婷立于苏东坡身旁。
王朝云的到来,像一把温柔刀瞬间直入苏东坡的心扉,带来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刺激,让一颗困苦凄楚的心顿时充满激情和活力。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句,看似写西湖的水光山色,实则为苏东坡初识王朝云的内心表达。
初次邂逅,王朝云眼波流转的一颦一笑,绰约风情,浓妆也罢,淡抹也罢,在苏东坡心中,堪比西湖的美景,也可抵御西子的美貌。
2015年的初春,我从杭州西子湖畔出发,在蒙蒙烟雨中,泛舟湖上,遥望西湖的空濛秀丽,内心却有几分失落,遥想当年,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旷世姻缘,而此时,早已物是人非。
历史的烟云常常会跨越时空,让我在千年后的今天,在西湖之上,仿佛与苏东坡和王朝云擦肩而过。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欢快的乐曲,看见苏东坡醉意微醺眼神的迷离,欣赏王朝云夺魄摄魂的舞姿。
那日西湖之行,苏东坡是多么幸运,让他遇到了王朝云,从此,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只是,任期将满,苏东坡将离开杭州,离开西湖,他却不知道18年后,他将再次来到杭州,再次面对西湖。
“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
苏东坡在杭州西湖,虽然过得开心,却难以掩盖委屈压抑之苦,终于在患得患失间,顶着凛冽寒风,从杭州西子湖畔出发,前往密州。在离去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冬日萧瑟的西湖。此刻,竟下起漫天飞雪,顷刻间,天地一片苍茫,本已悲凉凄楚的心,更加寒冷荒凉。
他知道,此经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西湖也许从此只能在梦中相见。
在此后的18年,苏东坡辗转流离,宦海沉浮,经历无数次打压、摧残和折磨,人生轨迹如断线的风筝,飘忽不定。
苏东坡先是在密州待了三年,灭蝗、求雨,勤政为民。接着调任徐州知州,两年时间,建苏堤、筑黄楼、种植青松、访获石炭,偶尔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不亦乐乎。
公元1079年,他调离密州,任湖州知州,革新除弊,造福一方,政绩斐然。然而,就在这时,一场始料未及的血雨腥风迎面而来,让苏东坡措手不及。
而这场血雨腥风的始作俑者,却是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沈括,一位在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学、占卜等方面无所不精的历史名人。然而,他在现实政治中扮演的角色,却是反复无常、阴骘卑劣的小人。
公元1073年,沈括任两浙路察访使,到浙江巡查新法实施情况,此时的苏东坡,正在杭州的西湖上与友人,对酒当歌,吟诗作对。沈括到达杭州,便与苏轼叙旧聊天,俩人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然而,人心不古,世事难料,沈括早已给苏轼设下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重重杀机中,寻找有利时机,给苏东坡致命一击。他从苏轼大量诗稿中,找到一丝破绽,从中制造是非,捏造事实,罗织罪名,在神宗面前告发苏轼。
沈括信心满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绊倒苏东坡早已是水到渠成,只待宋神宗的一纸诏令。然而,结果却让沈括大跌眼镜,宋神宗未听其一面之词,对苏东坡的告发,他并没记在心上。
苏东坡终究不是一位耐得住寂寞的人,直言进谏,不够圆滑,写下《湖州谢上表》,其中写道: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让以李定为代表的新党抓住把柄,接连上疏弹劾,手段极其卑劣,开始疯狂地撕咬苏东坡,试图置于死地。上任刚满三个月的苏东坡被御史台的官员逮捕,解往京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就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东坡在狱中苦挨103天后,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因团练副使官职低微,并无实权,生活一度困顿不堪。万般无奈之下,求得城东一块荒地,拓荒开垦,种田贴补生计。
在黄州的历史上,那块城东的荒地经过苏轼的精耕细作,被称为东坡,而苏轼亦自称东坡居士,自此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苏东坡终于正式走上历史舞台。一代文豪却是以一个农民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卷着裤管,扛着锄头,盯着烈日,在黄州城东郊的山坡上的田地里,领着家人忙碌,和农民并无两样。闲暇时,便到赤壁山凭吊游览,写下千古名篇《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有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上阙咏赤壁,着重写景,下阙着重写人,怀古抒情,借酒消愁,借对周瑜的仰慕,一吐心中块垒,抒发壮志未酬,功业无成的感慨。词以描自然风景入手,意境开阔,雄浑苍凉,风格旷达,笔力遒劲,隐约深沉,将写景、咏史、抒情融为一体,给人以震古烁今的艺术力量,被誉为“古今绝唱”。
有时,我想,杭州成就了苏轼,黄州则成就了苏东坡,成就了宋代的文坛,也拔高了成中国历史的文脉的高度。
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中这样写道:“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3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苏东坡在《杭州故人信至齐安》中写道。
人生碌碌,浮生如梦,皆是镜花水月。苏东坡离开西湖多年,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人生的反复无常,生命的世态炎凉,让他常常在梦中与西湖相遇。
而梦醒之后,在孤寂阒然的黑夜,苏东坡辗转反侧,无法安然入睡,西子湖畔的涛声如一丝清风,在他耳畔轻抚徘徊,如泣如诉,让他愈发凄楚悲切。王朝云常会温一壶酒,用酒精的温度温暖苏东坡心底的悲凉,驱散承受的压抑悲痛。
而这,无非是权宜之计,无法彻底消散他长久失落与压抑。只有西湖的湖光山色才能抵御痛彻心扉的侵蚀,也只有西湖浓妆淡抹的柔情可以化解心中的百结愁肠,而西湖不断延续的厚重文脉恰恰托起苏东坡生命殘淡的寄托。只是,这份遥遥相望的默契姗姗来迟时,苏东坡与西湖已分开15年之久,弹指挥手间,15年已是华发早生,沧海桑田。时间流逝产生的纵深感,早已把苏东坡内心的孤寂无情地拉长,像一条无限延伸的铁链缠绕着苏东坡,把他生生困守15个春秋,无情消耗他青春,吞噬他的年华。
韶华难负,命运无常,一切安排似乎在转瞬之间,却不知生命的步伐早已跋涉了千山万水,路远迢迢。终于,在经历漫长坎坷的15年后,苏东坡可以在西湖的烟雨中一醉方休。
不由想起他在《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
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七月三日,时年52岁的苏东坡,任龙图阁学士、杭州知州。此刻,他已是白发苍髯,驼背弯腰,只好步履蹒跚地再次走进梦寐以求的杭州。
在西子湖畔,他静静地伫立良久,环顾这座城市,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似乎一切都没变,却又如此陌生。经年一别,此时的杭州,已危机重重,正遭遇一场严重的灾情。这让他始料未及,他下定决心,尽最大努力化解灾情,为山水增色,为民众造福。
杭州大旱,让百姓苦不堪言,收成无望,米价猛涨,饥馑瘟疫先后发生。苏东坡上报朝廷,申诉灾情,反复陈词,获准减免供米三分之一,又赐度牒,换成大米救济饥饿的百姓。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春夏,杭州米价稳中有落,百姓得以平安度过荒年。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刚解决好温饱问题,瘟疫爆发了,一时间,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杭州城,百姓人心惶惶,焦虑不安,很多人无药可治,只能坐以待毙。苏轼购置大量药材,配制出“圣散子”的药剂,派人带着医生前往街坊给百姓治病,救治病人数以千计,杭州百姓无不感激。
在苏东坡部署下,尽管困难重重,终于战胜了可怕的瘟疫。苏东坡深谋远虑,有了更长远的计划,他说:“杭州,水陆交会的地方,因瘟疫死亡的人常常比其他地方多,需创立一所方便民众的病坊。”于是,他拨付公款二千缗,自己捐出黄金五十两,在杭州众安桥创办一处病坊,取名安乐坊。据说,安乐坊是我国第一所面向民众的官办医院,不仅常年接诊看病,还收治贫困病人,免费向百姓发放药剂“圣散子”。后来,搬至西子湖畔,改名安济坊,直至苏东坡去世时依然与苏堤遥遥相望。
2021年的晚秋,我再次来到杭州,在瑟瑟秋风中,漫步于西子湖畔,试图寻找历史上那处挽救民众于水火的安乐坊,然而,我的脚步还是无法穿越时光,难以寻觅它的踪迹。安乐坊早已留在历史的过往中,停靠在北宋西湖边上,曾经,它也静静地躺在昏黄的时光里,等待苏东坡的到来。
孤舟,帆影,湖畔,长亭,像极了一个个毫无关联的画面,可以窥视苏东坡内心的旷达深邃,无边无际,一片澄清,却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不过还好,我们可以跨越千年时光,一前一后,在不同时期,在此相遇,在同一空间眺望、驻足、沉思,然后,彼此相视一笑,挥手作别。
苏东坡如一只孤雁,越飞越远,凄然消失在苏堤上空的烟雨中,留给后人一个孤寂而高大的背影。苏堤像一条纽带连接着过往与现在,也连接着苏东坡与西湖,在历史长河中,无数次地告诉世人,苏东坡曾来过。
苏堤又称苏公堤,为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起一条南北走向的堤岸。这个工程的主持修建者就是苏东坡。在他心中,西湖不仅是湖山胜景,更是民众饮水,农田灌溉的重要水源。兴修水利,疏河治湖,已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西湖被水草吞噬,如再不治理,西湖将枯竭消失。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忙碌的脚步像高速旋转的陀螺,不知疲惫,从未停歇。他通过实地考察,深入走访,决定首先疏浚盐桥、茅山两河,打通航运。接着,马不停蹄修建堤堰闸门,控制西湖水的蓄积与排流,接着修复六井,用挖出堆积如山的湖草淤泥在湖中建造横跨南北的苏堤。
这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决策,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办法,变废为宝,锦上添花。经过治理,西湖面貌焕然一新。苏东坡又在长堤两岸种植垂柳、芙蓉,修建九座亭阁,在湖中建造小石塔,彻底解决西湖问题。
无论是苏堤春晓,还是三潭印月,都是苏东坡用奔波劳苦,在西湖为后人留下遗产的一部分。历经千年时光,这些遗产毫无争议地成为杭州文化的标识,成为西湖不可缺失的精神内涵,撑起一座傲视天下的文脉丰碑。
“卷却西湖千顷葑,笑看鱼尾更莘莘。”西湖在苏东坡的治理下,不仅有千倾碧波,湖光山色,还能看到鱼儿在湖水中嬉戏。这让苏轼无比欣慰和自豪,他在官场上的缺失,在此得到暂时的弥补,给了他一种满足的成就感。
此后,他常常站在西子湖畔,透过缥缈烟雨,瞭望空濛山色,然后乘一叶孤舟,与三两友人,吟诗作对,把酒言欢。有时,还会有歌姬相伴,一路丝竹歌舞随行,也是乐哉,悠哉!这与他第一次畅游西湖的心情截然不同,形成鲜明反差,此刻,他有足够的底气,有绝对的权利,来从新审视这座城市,从新欣赏西湖。
毕竟,他付出了足够的心血、精力和热情。
闲暇之余,他常常独自漫游于西湖的群山之中,在丛林寺庙中,寻求一份安逸和静谧。苏东坡毕竟老了,一颗心多多少少有了沧桑,需要在远离尘嚣的清幽中,抚慰一下自己。他把办公桌安放到西湖边,隐藏于山林间,坐落到寺庙中。“欲将公事湖中了”,在畅游西湖,遍访群山之时,便把公事处理完成,然后,与僧人谈禅论道,品茗说诗。
待日落西山,在沉沉暮霭中,他穿过层林尽染的林间小道,目光滑过天际绯红的晚霞,伴着凄楚秋风,款款而行,御风归来。
只是,他不曾知道,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像一个鬼魅的野兽,隔着千山万水,长啸一声,召唤他的归来。苏东坡擎着雨伞,在西湖的长堤上漫步,细雨纷飞,落英飘零,春意阑珊,却有一丝悲凉袭上心头,感到无尽的落寞。只有西湖的雨声像沉寂很久的木鱼,轻轻放下,在缓缓抬起,一次次敲打苏东坡的心扉,也向他提醒世事无常,兴尽悲来。
元祐六年(1091年)三月初九,苏东坡被召回朝,因决心不在京城任职,将家眷留在杭州,独自前往。
人生或霜冷长河,或秋泓一剪,或激流勇进,或惨然退场,很多时候,都是命中注定,你我都是过客,在纵横交错的时空中,谁也无法超然物外,而唯一可以让自己欣慰的是,步履的每一次前行,都迈向一次高峰,登向一次山巅。
苏东坡的离去,就是重新开始,唯一不变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只有如此,才能慰藉那颗本已流放的心。这是他人生跋涉的底线,也是他生命厚重的底色。他两次客居杭州,前后跨越了18年,共驻守6年之久,2000多个日夜的相守,却没能挽留住苏轼的脚步,却在历史文脉的丰碑上造就了一段佳话。
“来时吴会犹残暑,去日武林春已暮。欲知遗爱感人深,洒泪多于江上雨。”北宋词人曾在《玉楼春·来时吴会犹残暑》中写道。苏东坡来的时候,吴会的天气还炎热,而他离去的时候,春天却快过去。他离开杭州的时候,百姓感恩送行,痛哭流涕,伤心的眼泪胜过江水。
苏东坡还是走了,走得极不情愿,他像一位离开故乡的游子,背负着西湖太多情感,压着他无法释怀,每走一步都恋恋不舍。他没有辜负杭州,没有辜负西湖,没有辜负千年的时光,只是时光辜负了他,没能留住他匆忙清癯的身影。
一千多年后,我站在杭州西子湖畔,望着熙熙攘攘的游人,寻找苏东坡,却一无所获。我只有收紧目光,继续前行,在人潮汹涌的背后,眺望西湖之上的天际,那片轮廓时隐时现,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巨大身影。
苏东坡,不动声色,正颤颤巍巍地朝山林走去。
突然,他转过身,对我相视一笑。那一刻,空气瞬间凝固,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于是,在杭州西子湖畔,在烟雨朦胧之间,我们有了一次相遇。
昔日的种种,一边在繁花中幻灭,一边在落寞中重生。
浊酒一壶,孤舟一叶,无从离别,雪泥飞鸿。
西湖低吟着宋词的苍凉与豪放,大江东去的歌声从赤壁传来,浊酒一杯,何尝不是人生悲壮?
苏东坡站在背离西湖的孤山之上,攥紧历史的瞬间,挥一挥衣袖,作别绯红的夕阳。
夕阳残照处,一个漂泊的命运,踽踽独行,肃杀之清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