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胳膊赵进入我们这帮小孩儿的视野,约摸在1967年的初冬。那时候满天飞着语录歌和样板戏,他张口一唱,竟是杨家将、穆桂英之类的“四旧”,让我们吃惊之余感到出奇。然而在人们眼里,他是个接近半疯的残疾,没有人来批判他。
缺胳膊赵是五家人。从五家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他发现老婆与人私通,愤而触电却没能死成,两条胳膊齐根截掉,只剩两把空袖随风飘荡。
缺胳膊赵的右腿上绑了一副呱哒板子,在你家门口先是“呱哒呱哒”好一顿颠打,引得孩子围成一堆,然后他把眼一闭,开唱。他的脸上抽拧着羞惭与绝决,红胀着,脖子上青筋暴缕,喉结愤怒地上下窜动,嗓音沙哑粗犷。
记得在我家门口唱过的。母亲端出来一碗剩粥,喂他。至今记得他扎下脖子吃粥的样子。他的头发脏得擀毡,衣裳褴褛,估计母亲也有些嫌他身上那气味。我远远地在一边看着,不敢上前。
那些年月,不管你在哪儿玩,只要你在矿区,说不定就会听到缺胳膊赵的竹板敲响,还有他的歌唱。他斜挎着破布袋子,用来存放讨到的零钱、粮票和干粮。
插队五年后,我回矿山当了掘进工人。春天一个午夜,我下三班升井,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矿山调度煤车的大喇叭里“喂喂”几下,接着就响起了我熟悉的歌唱。我一愣怔,猜想是缺胳膊赵到此地讨要,调度员趁机恶作剧一回。好久没听到他的歌唱了。
这个民间艺人的歌声在山麓回荡,我在山路间疾走。抬头向上,透过树的枝丫,看到满天星子闪烁。
最后一次见到缺胳膊赵,是我即将离开矿山的那个春节,他跟在秧歌后面跑着瞧热闹。他的脸红胖,身上也干净了。听说他的儿子已经成人,不许他再卖唱乞讨。我冲动地喊了一声:老赵!他回头看我。我说,你在哪儿住,我想去看看。那时我学着为写作积累素材。他拔腿就走,一截躯体张皇而去。想起那个关于他的悲惨的传说:家里包饺子,缺胳膊赵也想吃一口,便拉风匣烧火,风匣把儿绑在他腿上,照样把火拉得“咕哒咕哒”的。饺子熟了家里人都吃,包括老婆的野汉子,却没人来管他,哪怕是解开腿上绑着的风匣。暴怒的缺胳膊赵在院子里边跑边唱,风匣在他身后拖得“叮当”翻滚。
后来在小说里,我把他写成赵无臂。
从插队的兴隆坡回家,走三十里路到元宝山矿,坐小火车,到玉皇车站,再坐大火车。玉皇出好旱烟,叫个玉皇烟。车站是平房,还是日据时期留下的。候车室里生着火,用旧油桶改成的大火炉。屋里充满了煤烟和旱烟味儿。那个面无表情的盲老汉出场了,身上也斜挎着布袋子。他拉一把四股子,就是四胡,其音类似马头琴,比较苍凉,一双盲眼不停眨动,似在思考,又似谛听,喧哗着的人们就静下来了。有一年回家过春节,我们宣传队的男女同学,在候车室即兴来了几个“革命”节目,盲老汉就坐到角落沉默不语。由城里回乡下同样坐小火车。盲老汉在车上拉起四股子,不管有没有人扔钱。我呆呆看着窗外,土房枯树一一掠过,风沙在地上打旋儿。四股子吱吱啦啦,车轮子咣当咣当,钢铁、丝弦混合为背景音乐。忘记了他拉的曲子,也没听说过他的身世。这样的场景,这样永久地留在记忆里,对一个人的成长倒底有什么样的潜移默化,同样说不上来。
在古城松江的中山东路,方塔菜场门口,几个异乡人操起了响器,奏的是《纤夫的爱》。那个吹唢呐的是个女孩子,黑发红脸,面含卑微,十指黑红,不鼓腮。在电视里看过大师演奏的唢呐曲《百鸟朝凤》,那真是锣鼓齐鸣,笙弦应和,高潮处富丽堂皇,却与我无关。倒是眼前这黑红手指,一捻一抹触动我心。她有着很好的乐感,把乐曲中那些小腾挪小弯转拿揑得相当到位。想起庆邦兄的那篇《响器》,中原人把这一应乐器叫作响器。小说里那个小伙子把唢呐吹得时而高亢时而哀怨,乐声如日出前的晨雾,在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的上空弥漫,能把心掏空,也能把心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