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当代审美教育存在的问题是社会结构性发展带来个体的身份焦虑,审美在社会和个体合力作用下异化,审美异化反过来加重了整个社会的精神焦虑。审美教育当然一直在进行中,但从社会效果的角度来观察,还是存在一些问题。
第一个观察点是文学领域。非虚构写作兴起、报告文学快速发展,文学研究的跨学科视野广为接受,这都说明当代社会急骤变化,人们希望通过文学来快速理解自己所身处的时代。文学具有认知、审美、伦理三种功能,从近些年来的文学现象可以看出,文学的认知功能被期待和强化,而审美功能则受到冷落。文学领域的第二个问题是审美与伦理的冲突,这是文学永恒的问题之一。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说,“小说修辞的最终问题是,决定作者应该为谁写作”。他的意思是伦理立场是第一位的,伦理是支撑小说的骨架。所以他批评纳博科夫说:“当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对亨伯特·亨伯特实施充分和无限的修辞策略的控制时,我们对读者忽略了他的反讽怎么会奇怪呢?”显然,在布斯看来,纳博科夫通过亨伯特的视角过于沉迷于一个色情狂的快感当中,对其过程的描述过于审美化了。同样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她怀疑在美的外衣下,非道德的因素得以对受众形成侵害。布斯和林奕含的担忧诚然是有道理的,在美的名义下,给暴力和色情以可乘之机,是我们需要时时警惕的。但是,过于偏重文学的伦理功能,会导致美失去了它的独立性。文学认识功能和伦理功能的充分实现,必须与审美功能的发挥结合起来。
第二个观察点是“爽”文化的兴起。“爽”文化最初来源于网络文学“爽文”,但是就其发展来看,抖音、快手等短视频也是“爽”文化的重要类型,而且可能更“爽”。除此之外,“爽”文化还包括近些年来对“吃货”观念的亚文化认同。美学是感性学,它既包括视觉和听觉,也包含嗅觉、味觉和触觉。但是在既有的美学秩序中,视觉和听觉被视为高级的,受到推崇,后面三种则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低级的,受到压抑。“吃货”观念的凸显,也即是一种审美观念的“翻身”。“爽”文化的兴起,表征着在一定范围内人们感受到了身份焦虑,却难以通过社会提供的渠道获得自己期待的社会认同,因而转向短平快的满足。这种满足,就像一个有压力的人通过吃甜食来快速改善自己的情绪一样。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满足也具有阿Q式的特征,即具有某种自我欺骗性和麻醉性,如果从短视频来考察,这一点将更加明显,有很多短视频都是阿Q精神的当代版。
第三个观察点是影视艺术。影视艺术当中存在着大量的问题,青春偶像剧是重灾区。从内容上来说,“帝王将相”“大家族”及其子孙等“高贵”身份充斥其中,权力崇拜比比皆是。“平民”影视严重缺席。从弹幕上来看,观众往往注重演员的外貌和扮相,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剧情,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影视剧的生产。
现代人的焦虑是多种原因造成的,其中一种是现代社会分工造成的人的内在天性的分裂,正如席勒所说:“由于国家这架钟表更为错综复杂因而必须更加严格地划分为各种等级和职业,人的天性的内在联系就要被撕裂开来,一种破坏性的纷争就要分裂本来处于和谐状态的人的各种力量。”每个人在职业分工中成了功能性的“工具人”,而社会职业时间又不断压缩人的有利于恢复天性的日常生活时间。生产领域的情况是如此,情感领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在价值观念中过于注重物质,许多人的观念中出现了舍勒所说的“价值的颠覆”,把对金钱和地位的追求放在了第一位,将对幸福手段的追求代替了对幸福的追求,忽视了自己的情感满足。攀比是人类的天性,竞争是现代社会的基础,和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相比,由于当今媒体提供的快速传播的能力,人们攀比的对象能够在时空上无限扩大。这也加剧了人们的焦虑感。这种情况也被世俗成功学和商业化所利用,焦虑甚至被消费,这也是网购爆发式增长的精神分析学。
审美价值的异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人们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妄图以世俗的、可见、可衡量的物质性的东西来代替自己的幸福感。实际上深层里面有一种焦虑、一种虚无主义。审美异化导致人们无法从感性里面得到满足,这样就产生重大的焦虑。
沈从文曾说:“‘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这既是对文学现象的认知也是对人性现象的认知,“事功”是人在社会结构中不可免不能免的,但往往是人身份焦虑的重大根源。要想缓解或克服这种焦虑,对个体而言,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还是要“有情”。辛弃疾一生致力于抗金,可谓“事功”的典型,但是他有一首《清平乐·村居》凸显了他“有情”人生的一面。《清平乐·村居》写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一幅多么日常生活化的场景啊!也许审美教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人们的精神能够从“事功”的结构中在一定程度上抽离出来,享受日常生活的“有情”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