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选了我的8个中短篇，除了《家住厕所》外，其余是近几年陆续写，又零星发表的。把它们聚拢起来重新瞄一眼，发现自己的趣味一直稳定：略过官员、商人、明星等华丽喧哗中的人，目光直抵卑微的民生。这不是预设的，也不曾给过自己界定，只是彼时某刻，小说在某个瞬间，因了某种机缘出发时，存在心底那些细致的尬或幽微的痛突然泛起，并汪洋荡开，水流汩汩有声。衣着光鲜的人没有痛吗？出生落地，他们也同样以哭宣泄，然后几十年的时光里一路跋涉挣扎，寸寸成功都被汗与泪浸透，熬至鲜花在左掌声在右时，已经有很多被聚光灯打中的机会了。

我曾在县级与省级机关里工作了十几年，阅尽一切，也写过几篇与官场有关的小说，却都是那些混得艰难、被一堆鸡零狗碎现实所困顿的小人物，他们局促的呼吸里有不息的欲望，也有丛生的无助，无论所栖身的机构权力多么强大，他或她却仍只是一个被日常烟火所吞没的人，必须在春来冬往的普通日子里，承担起生命的全部重量。这个集子收的短篇《美弟》里也有官员，但他没有直接走到前台，只是作为前妻玉茗的背景。与前妻寡淡无欲的生存理念不同，这个叫吴鼐平的男人一直活得竭力，东奔西突，节节上升，看似繁花似锦，却突然抛下一切孤身离去。为什么？我当然知道，却没有写出。男主人公在职场上的纷争、忍让以及种种不堪也都没写。当故事太接近世俗逻辑时，从技术层面上来看小说就危险了。前妻不问世事，专心爱狗养狗，前夫的所有生活图像却无一不清晰折射到她身上。

中篇小说《双十一》写了一对打工夫妻的荒唐际遇，不甘窘迫，却无力挣脱，于是生出邪念，男主上征婚网为妻子征婚，试图谋利，却身心都遭意外暴击，原本贫穷却平静的生活从此失衡。“双十一”这个人造的节日，近几年诡异而荒谬地嵌进我们的生活，并且不遗余力地试图撬开每个人的欲望之门，一步一步地我们也在入坑，漫天飞舞的买买买，变得比空气更理所当然。等到快递从世界不同角落次第抵达，会忽然一怔。网络时代，生活的许多日常正被打破与重建，这必然也将导致人的情感温度与纹理渐渐从传统模式中剥离变异。哪些路径已悄然纵横？哪些悸动正暗流涌动？细想起来，这些问题都意味深长。科技产品不可能颠覆过往的一切，底层的困顿和疼痛、情感的幽微和复杂，这些都不会一夜之间被带走，反而在当下社会生活反衬下显得格外纠结不对称，人与人之间新的博弈方式也因此滋生狂长，呈现另一种迥异的图像。这是一篇我自己喜欢的小说，写作过程试图抓住这种变化，在眼花缭乱的生活表象之下，重新考察人性的质地，探究这一群体的坚忍、跋涉、挣扎、渴望以及他们的无奈、无序、茫然、麻木。

集子中的《南北货行》和《蓝衫》写的不是当下。《南北货行》写抗战时期，货行伙计陈酒月为报恩，主动替老板去讨债。他智商不高，资质平平，却秉执最质朴的理念，穿越生死，吃尽苦头，终于完成讨债（实际是传递重要情报）之责。这小说写得一般，但我非常喜欢陈酒月，他是站在人群里特别不起眼的那类人，迷糊，不善察言观色，不想迎合讨巧，也不懂为了多分一杯羹而调整此刻的笑容。他懂什么呢？懂诚实宽厚、知恩图报、与人为善、尽职尽责、一诺千金、忠义孝仁……这些词语都具有传统质地，在这块土地上已被当成美德褒扬了几千年。但生活中已很难找到陈酒月，他呆头呆脑地站在洪水般汹涌的人群里，似乎又憨又傻，没有任何光芒，既兴不起风也作不了浪。在经历一次次被坑被骗被伤被辜负被出卖被践踏被亏待后，他得以成长，但初心不改，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诚、仁慈、厚道的小伙计。一个无害的、充满善意的人，他生活的质量不正是检验这个世界质量最好的标杆吗？《蓝衫》写的则是闽西女红军的故事。身处险境，又得不到丈夫的爱，与部队失散后，她竭尽全力寻觅追赶队伍的过程，也可以看成她对自己女性角色的重建与再塑。

这世界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小尘埃，在几十年光阴里背负命运竭力向前，有痛，但也有深藏心底的隐约光芒。保持骄傲，尊重常识，守住底线，我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