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在广州湾(现称湛江湾)曾经的法租界内,镇子西北边是一面缓缓抬高的坡地。春天,浩瀚海洋吹来的东南风,掠过海滩、红树林和长满秧苗的平坦水田,在老镇的街巷里带上炊烟和婴儿们偶尔的啼哭声,来到这面迎风的坡地时,变得温柔和不舍,似乎这里就是它寻找的归宿。等待了一年的春雨,冬天过后的一个夜晚回来了,像一个快要成年的农村姑娘,羞羞答答、犹犹豫豫又温情脉脉,轻轻洒下芳香的烟雾般的雨滴。温暖、缠绵、细腻的春雨唤醒了坡地。人们在一个早晨忽然发现,贴地的一层薄雾里,无数野花,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已经从低矮的绿草里窜了出来,花瓣上的露珠在晨早阳光里跳跃着耀眼的光斑。
坡地的高处,有一片早就开垦的坡田。坡地冒出第一间茅草屋后,旁边陆陆续续地建起了一座又一座只有正房和厢房的雷州四合院。院子贴着院子,形成了两条南北走向的小巷。黄昏,落日斜晖,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忽然有了几分老巷子的陈旧韵味。两条小巷住的大都是母亲在镇里的族人。母亲族人是几十年前从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落搬来的。那个小村落被彻底遗弃了。没有屋顶、没有门窗的一堵堵破败夯土墙,风吹雨打中不断剥落。野狗在有遮挡的角落做窝,一有风吹草动,小狗吠声四起。这块坡田就是母亲族人刚搬到镇里时开荒而来的。
人们到坡底下老街口的水井汲水,盛满井水的两个木桶,在扁担的两端轻轻晃动,不时溅出水花来。上坡的劳累,催促着人们挖一口属于自己的水井。几个后生一挑头,老老小小众口一词:“干吧!”井址就选在我家院子的西南角围墙外,那里有一片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微微鼓起,浅红色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出一层粗大的白沙,人们叫它马齿沙。远远看去,阳光下这层马齿沙就像一片不会消失的雨点儿,晶莹发亮。
那时我快要上小学了,与小伙伴们到四五里外的小溪边,捡回小石子。藏在红色泥土里的深红色小石子,被暴雨冲刷出来,圆润油亮,让人想起新鲜的荔枝果核。石子、沙子、便宜的低标号水泥加水反复搅拌,粗铁线代替钢筋,环形的井筒就这样一节一节从模具里倒出来。将井筒套进挖好的井体,看着井底的泉水像一锅烧开的水,噗噗的带着响声翻滚着冒出来,人们脸上绽开了笑容。围在井边的大人们,似乎不敢大声说话,他们在等待着一个谜底,等待一个就要揭开的赌局。水慢慢沉淀变得十分清澈。从井口往下看,井底宛如一面圆圆的镜子,照出蓝天白云。那个挑头的后生,用长绳提起打满水的铁皮桶,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捧起井水,小心翼翼吸进口中,没等喝下去,就大吼一声:“甜的!”甜水把他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围观的人们急不可耐地捧起甜甜的井水喝起来。几个女人的眼角滑出了泪珠。
井筒露出地面的部分,用砖和水泥砌成稍宽的井沿。井台以井沿为中心,渐渐向四周降低,以便于排水,外缘砌了一圈低矮的围栏。女人们洗衣物时,泡过的衣物往井台的水泥地面平整摊开,在上面打上肥皂,用毛刷蘸水来回刷几下,再在水盆里淘干净。井水似乎取之不尽,女人们把衣物洗得无比干净。晒干的衣物散发着井水、肥皂、阳光和女人的混合味道,干燥,清香,迷人。男人们坐在井台外低矮的井栏上,咕噜噜地吸着水烟筒,谈论着他们热衷的话题。偶尔从外面回来的人带回的种种见闻,尽管讲起来往往以偏概全、添油加醋,却总是备受欢迎。男人们还喜欢比试力气和技巧,比如掰手腕。还有一种叫顶杆的比试,简便有趣:两人相对而站,伸直一条胳膊,用手掌顶着一条扁担的两端,架起马步用力推顶对方,谁的脚先离地后退谁便输了。用力时脖子青筋暴起,双眼外突,五官扭曲,成为被人起外号的生动依据。这些外号是可以想象的粗俗,却又是响当当的,比如“公牛眼”“铁沙掌”之类的。被起外号的人也乐意接受,似乎这是莫大的荣誉,因而沾沾自喜。这样的比试,当然必须要有围观者见证。胜者自然成为下一次比试的擂主,谁不服都可以提出挑战。人们兴起时,会借此小赌一把。
刚过门的媳妇,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对她们评头品足,见仁见智,本身就十分有趣。评论者是否独到老辣又成为评点的衍生话题,好像这是一场评论竞赛,看谁说得又准又快。好事者经过新媳妇家门口或窗边,放慢脚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看到的也仅是一星半点。井台对于新媳妇是个无处遮挡的地方,是一个关乎名声毁誉的舞台。乖巧的新媳妇会利用这个机会,展示其风采。没有什么能躲得过上年纪女人刁钻的目光。她们只要看一眼新媳妇到井台挑水洗衣服,就知道哪个有力气,哪个手巧,哪个通情达理,哪个搬弄是非。就说洗衣服吧,很多细节可以加减分。比如使用毛刷的力度,是否又干净又不伤衣物,是否次序得当,是否省力省时。最有挑战性的是,待人接物是否得体,既热情又大方,听到夸奖的话不亢不卑,挑剔的话接得住,找茬的话能顶回去,没有应付不了的言语。既讨人喜欢,又八面玲珑,还能给人台阶,不伤面子。井刚刚启用时,还没有装辘轳,用长长的绳子系着自家的铁皮水桶,往上提拉需要力气不说,不会晃动在井下的水桶,桶口摆不到朝下的位置,在这个瞬间不能咚的一声猛地扎进水里,是打不起水的。新媳妇过不了这一关,是会被人奚落的。有时天黑了,小伙子带着他的媳妇,打着小手电,在井口来回忙乎着,声音压得很低,十有八九就是小伙子在教自己的新媳妇练活。井台上,不但能看谁家的新媳妇漂亮耐看、勤快能干,是否懂得人情世故,还能看出她在婆家是否受到宠爱,是否有地位。假如新媳妇过了一年半载,挑水干活总是她,人们开始琢磨是她婆家太刁横,还是她太勤快。如果挺着大肚子还到井台挑水忙乎,人们就要管闲事了,不留情面扯着嗓子指桑骂槐,让她婆家人听着无地自容。这就是熟人社会的法则。
水井是给男孩子练胆子的。在与水井的各种各样挑战中,一茬又一茬的男孩子长大了。孩子们为挖井捡过石子儿,好像是在做一个大号的玩具。从站在井边小腿就发软,看井底就晕眩,到若无其事挺直腰杆站在井沿上,目光穿过脚尖看着白花花的井底水面,又一茬男孩子告别了童年。在井边,男孩子和女孩子渐渐成为了男人和女人,找到了各自的性别属性和人生位置。母亲健硕,有力气,有胆量,豁达,果敢,尽管如此,她对水井也有几分忌惮。母亲到井边挑水,也有过几次失手,水桶掉到井底里了。有时是绳子断了,有时是系在水桶的死结松开了。跟所有的女人一样,母亲是不敢下井捞水桶的。她会请求旁人帮忙。我每次想下井捞水桶时,她总是说:“你太小了,水桶不要了,也不能让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长大了些,遇到水桶掉进井里,跟母亲说:“我长大了,可以下井了!”母亲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再过两年吧,等你的腿有劲儿了。”终于,有一次母亲的水桶掉进井里时,她的目光久久看着我,答应了我的要求,用坚定的语气跟我说:“孩子,帮妈吧!”她蹲下身子,给我挽起裤脚,接着给我挽好袖子,我快下井时,又叫住我,用温暖的手捋了一下我两只脚底,抹去沙子,说:“要用劲儿蹬住脚窝,先挪一只脚,踩住了,再挪一只脚。两只手要撑住。记住了吗? ”我知道母亲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为了让她放心,我竭力装着不紧张,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故作镇定地说:“没事的,放心吧。”这口井的井径不太大,打开双手就能撑到两边,每节井筒下沿都有个缺口,前脚掌能伸进去,是个很管用的脚窝。刚下井时,似乎觉得水井比平时看到的更暗更深,井水泛着亮光,让人有瞬间的眩晕。而且总是觉得脚窝处很湿滑,双腿不知不觉中微微发抖。抬头看到母亲坚定的目光,不一会儿就镇定多了。呼吸调整过来了,动作就自如许多,很快就到了井底,用预先扔下的带钩竹竿,捞起来了水桶,系在母亲放下来的绳子上。
往井口攀登时,数清了一共有15节井筒。一个一个往上面走,离地面越来越近,感到自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快速长大成人。是的,一下子感到自己跟大人一样能干,浑身充满力量,甚至还有些自我膨胀。其实那时我刚刚满十三岁。母亲在井口接住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卸了下来。她情不自禁想把我轻轻拥抱到怀里,我却像一个长大了的孩子那样下意识挣脱了。我看到母亲脸上陌生而熟悉的表情,既为儿子的长大而自豪、得意,又为长大了的儿子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开始疏离对她的依恋而伤感。
院子的西南角长着一棵又高又大的苦楝树,枝叶探出低矮的围墙,伸到井台上面。春天时枝头挂满淡紫色的花穗。花的颜色、形状、香味,酷似丁香花。清晨,小碎花常常随意落在井台上,空气中飘浮着花香,丝丝缕缕。初秋,枝头晃动着一把把像橄榄一样的绿果子。中秋月圆时,金黄色的果子在月光浸润中闪烁,姑娘们围在井台上浮针。她们提起一桶新井水,倒进一只大碗,然后慢慢放进一个新缝针。针浮在井水里是沉不下去的,或者沉得很慢很慢。皎洁的月光,把针的影子投到碗底。针影,或光滑,或粗糙,或平衡,或倾斜,或头重脚轻,或头轻脚重,人们说这预示着放针人的命运走向。姑娘们心细,能辨认出影子的细微变化、细微差异。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温柔、甜美,到了深夜还萦绕着井台。针影的形态不那么理想,甚至糟糕透顶时,当事人总是找各种各样理由再来一次。姑娘们到了出嫁的年龄,对于即将到来的新角色,有憧憬,有忧虑。中秋月夜的浮针,让她们在不安中寻求平衡,在不确定中找到宽慰。这个月夜赋予她们人生中一段最美好最浪漫的遐想。姑娘们并不总是相信针影的预测,她们此刻也许仅仅需要一个向往美好爱情的想象空间,需要跟伙伴们分享人生的感悟。月光下盯着碗里的浮针时间长了,抬起头看看周围,满世界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月光像筛落的粉状水雾,又像轻柔的白丝绸。房屋、树木、坡地里通往远方的小路,褪去了颜色,凝神细看却又能辨认出它们原来的色调。它们似乎一会儿被融化掉,一会儿又浮现出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姑娘们不在意天上的月亮、水中的月亮,哪个更真实,她们此刻喜欢沉醉在梦幻中。在梦幻般的秋月光影里,她们寻找公主般的感觉。
后来,镇里装了自来水,谁都知道这对于水井意味着什么。那次回老家,看到井口被栏杆和镀锌铁皮封死了的那一刻,心里还是突然一怔,愣了好一阵子。井台的水泥地面不再光滑如镜,破损之处如同伤疤一样扎眼。水井封死了,水井的故事似乎也封存在井里了。这多少让人感到慰藉。这口井的故事里,有些东西时常让人留恋,让人感动。从中原或迁徙、或逃亡而来的人们,历经千辛万苦,在雷州半岛这个中国大陆最南端,当时的蛮荒之地、大地的尽头,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挖井起灶,筑屋修路,拓荒造田,生儿育女,生生不息。不管是有井才有村庄,还是有村庄才有井,井就是家园,这是毫无疑义的。这让人不由想起神话、传说或史诗里的一些故事情节。我们先人是从中原随风飘来的种子,在这片不怎么肥沃的土地上,就这样落地生根了。穿过历史的烟尘,我看到了这些。看到这些,水井的故事不再是平淡无奇。也许这就是让我有如此绵长的留恋和感动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