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任何宗教都敬而远之,但是对于那些伟大的历史人物,我像虔诚的宗教徒一样怀着由衷的热爱和崇敬。每当我凭吊那些伟人的遗迹,心中便产生类似朝圣的激动之情。五年前,我应邀到成都草堂做题为“诗圣杜甫”的演讲。我穿过亭台整饬、花木葱茏的草堂走进那座古朴典雅的“仰止堂”,心中激动万分,开讲之始便先对在场的成都人士表示感谢。因为当年的杜甫草堂仅是几间穿风漏雨的破草房,如今成为如此幽雅整洁的文化圣地,让今人得以从容地巡礼诗圣的遗踪,这是历代成都人民为杜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结果。同样,日前我应邀前往黄州做关于苏东坡的公众讲座,心中也激动万分。汽车经过长江大桥驰进黄州地面,随着“坡仙路”“东坡小区”等路牌不断映入眼帘,朝圣的感觉便在我心头油然涌现。
黄州!这是我魂牵梦绕的文化圣地!黄州城东的那片“东坡”,更是我盼望着“穿越”前往的地方!遥想940年前的那个春天,东坡率领全家在那儿开荒种地。那本是一块荆棘丛生、瓦砾遍地的荒坡,要把它开垦出来谈何容易!东坡在《东坡八首》之叙中自述其苦:“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又在《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一诗中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当我读到这些文字,心中的酸楚难以名状:这位辛苦劳作者不是别人,而是才高一代、德高一代的东坡居士!那块荒地虽然面积有四五十亩,但地力贫瘠。东坡辛苦种了一季水稻,所获稻谷仅够全家糊口。以至于第二年的寒食佳节,东坡一家便过着“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苦日子。我真希望能“穿越”到北宋,然后奔赴黄州当志愿者。我年青时在江南务农十年,栽培水稻堪称行家里手。况且我使用的锄、犁等农具与宋代并无异样,江南的气候也与黄州相当接近,我的种稻技能在黄州肯定大有用武之地。要是我能穿越成功,像我这样的狂热粉丝,哪怕累趴在那片荒坡上,我也要帮助东坡种出更多的稻谷,让他全家得以温饱!于是下车伊始,我便向黄州的主人打听东坡究竟在哪里,好为我的穿越提供定位参照。主人不无惋惜地告诉我,由于市区不断扩展,降坡、建楼络绎不绝,那个东坡早已不复存在,连准确的地点也说不清楚了!
作为地名的“东坡”虽然不复可求,作为人名的“东坡”却是随处可见。黄州的主人告诉我,黄州有多所学校以“东坡”命名,如“东坡中学”“东坡小学”等。此外,留有东坡足迹的安国寺依然存在,临皋亭、承天寺等建筑虽已不存,但其地点仍能准确定位。当然,最重要的东坡遗址是赤壁,现在名叫“东坡赤壁”,是远近闻名的游览胜地。即使是讲座所在的半岛酒店,也与东坡有关。酒店三面临水,那个长桥卧波、白鹭翔集的美丽湖泊名为“遗爱湖”。我事先做过一些功课,知道此湖虽是今人所凿,湖名却源于东坡。黄冈师范学院的饶学刚教授是东坡研究专家,他为此湖取名“遗爱湖”,理由是:“宋太守徐君猷善政,为民称道。安国寺僧建亭纪念,苏东坡作《遗爱亭记》。其中说徐守‘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今日各级领导和人民亦应如此,给后人留(遗)下‘爱’。”的确,东坡在黄州先后遇到陈轼、徐大受(字君猷)、杨寀三位知州,他们都对东坡多有关照。其中与东坡相处最久、照拂最多的就是徐大受。公元1080年8月,也即东坡到达黄州半年之后,徐大受来知黄州,在任三年。他与东坡一见如故,视同密友。东坡曾写信给徐大受之弟徐大正说:“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乃发自肺腑之言。徐大受在黄州时常与东坡在安国寺中的竹间亭中饮酒烹茶,他离任之后,寺僧请东坡为此亭取名以纪念这位广受爱戴的州守,东坡即名之曰“遗爱亭”,并作记云:“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何武是汉代名宦,曾任扬州等地刺史,皆有德政,故《汉书》称“其所居亦无赫赫名,去后常见思”。东坡引用此典赞颂徐大受,可见他既感激后者对自己的友情,更重视其善待百姓的德政。仁政爱民是东坡夙来服膺的儒家精神,他在各地任官时勤政利民,深受百姓爱戴。当他身陷御史台的大牢时,杭州、湖州一带的百姓自发组织,一连数月为他做解厄道场,消息传到狱中,使他深受感动。所以“遗爱亭”的命名固然是对徐大受的赞颂,又何尝不是东坡的自我勉励!如今的遗爱湖中也建有一座仿古建筑“遗爱亭”,可惜我挤不出时间,无法前往登览怀古。
下午讲座结束后,我便随着听众们一同前往“东坡赤壁”,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进这座广达四百多亩的公园。江流改道,如今的赤壁已经不在江边。没有江水的衬托,赤壁失去了“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雄姿。但是毫无疑问,这就是东坡屡次来游,并写出前、后《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的地点。我们走进飞檐斗拱的正门,赤壁便迎面而来。朱砂色的断崖上依稀可见江水冲刷的痕迹,崖下有一片清池,当是江水改道的遗留物。崖前空地上耸立着一尊东坡雕像,他凝神伫立,眺望远方。我奔上前去鞠了三个躬,然后跟着众人拾级而上。二赋堂、酹江亭、坡仙亭……如今的赤壁上建满了亭台楼阁,其间皆有廓道或石级互相钩连,室内壁上则镶嵌着东坡的手迹及后人的题咏。众人忙着指点景物,辨认文字,我的思绪却又穿越到千年以前。遥想当年东坡来游赤壁,泛舟壁下看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登上山顶则是“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那种雄壮、幽僻的景象如今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正如东坡所言,“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江山虽已不可复识,人物虽已悄然远去,但东坡在黄州留下的诗赋及书法却永存天壤之间。东坡笔下的赤壁与“东坡”已经镌刻在后人心中,不要说江水改道或城市扩建,就是发生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沧桑巨变,也永远不会磨灭!赤壁上的亭台楼阁皆为纪念东坡而建,正呈现着历代黄州人民对东坡的深切怀念!
我在黄州停留了一天,与主人及听众交谈时几乎三句不离“东坡”。东坡暮年自题画像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语虽是自嘲,但也是对自我人生的盖棺定评。东坡本是被命运偶然抛到黄州来的,但这座山环水绕的小城竟成为他人生道路中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黄州的江山风月在东坡笔下得到生动的写照,徐大受、孟震等黄州地方官员和潘丙、潘原、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颉等黄州土著平民在东坡作品中留下清晰的身影。五年的黄州生涯使东坡远离玉堂金马而走进荒僻山野,也远离帝王将相而走近市井平民。正是在黄州,东坡的人生观变得更加成熟,东坡的文学写作变得更加深沉。从这个意义来说,不仅“东坡居士”这个别号产生于黄州,连东坡这个人物也是诞生在黄州。东坡离黄八十多年以后,陆游途经黄州,还曾畅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其时雪堂、四望亭等东坡遗址也皆安然无恙。予生也晚,已经无缘亲临东坡那块圣地,但我此次来黄也算不虚此行,因为我发现东坡这个人物已经永远铭刻在黄州人民的心里。黄州处处见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