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天目山南侧一带民间,有些词语和称谓与现行大部地方的用意都不同。有些甚至相反,就是查《康熙字典》都没办法解释。比如,“爷爷”和“爹爹”、“杨树”和“柳树”都是对调的。“落荒”不是“向荒野逃去”,而是“落下别人不要的可用之物”,“得到别人失踪的意外之财”。好像是个小地方之小地方的俗语,连方言都谈不上,与人文环境有关。
像尿憨子的老婆,就是一场大水之后,流落到茅坑村,饥饿难耐,倒在廖家院子里,被廖母捡的落荒。三两个月后,就成了尿憨子的媳妇。
尿憨子本来姓廖,不叫尿憨子。是村里几个毛头小伙无聊致极,站在一起屙尿,比谁尿头高。结果尿憨子尿头最高,得了这个不雅之号,随其一生,也算一种落荒吧。
尿憨子结婚之后,又被童男小伙逼着比尿头。结果,十比十输,每次都得学哈巴狗钻胯裆才被同伴放过。
茅坑村处在天目山兜屁股的位置,每年七八月份,会被一场“天降之水“淹没。茅坑村之人没有几个有文化,不会谄文,说雨水为”天降之水“,还是穷尽了他们的”文采“。说的是,雨水落在天目山上,都集中往茅坑村方向来了。茅坑村中间本来有一条弯弯小河,无奈往大江而去的“窟窿眼“太小,就兜在茅坑村这个大肚子里了。茅坑村的先民曾想搬出去,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一大堆人一个个笨得像山里的石头搬不动,只能窝在这里。
笨人有笨办法。茅坑村的房子成堆成堆地砌,只留一条人可以通行的窄小巷子。除了屋顶全部用整根杉条开槽对扣,壁墙院墙全部用宽厚的大石头垒砌。用茅坑村人的话说,就是”冲不垮,泡不烂“。每年”天降之水“到来,别的地方惊天吼地,茅坑村人却从从容容收拾吃的穿的往山上走。天目山到处是洞窟,家家都有明确去向,像往自己家地窖走一样。
一般,”天降之水“淹个把星期就退了。茅坑村人形容这场水势为”骚鸡公旋了一把母鸡“,很形象。
骚鸡公旋过母鸡,好处多多。春季到来,母鸡要上窝抱鸡崽,茅坑村婆姨会用瓢端着新鲜鸡蛋,专门找鸡公多的人家调换。二十一天之后,立竿见影。抱鸡母咯咯咯,母性十足地引着鸡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很是喜人。
”天降之水“肆虐过后,从上游漂浮过来的东西并不都是废物。有半旧不新的柜子,有用一百年都不坏的杉木房檩,有婴儿坐的枷椅子等等。运气好的,院子里会落下碗盘,落下从山沟里冲出来的花石头。花石头直接得钱,平时在山里使劲找都难得找到。当然也有运气差一点的,会遇上淹死的小猫小狗,得装出去找地方掩埋。
看着一袋一袋往外面运的荒物,许多人会相互打探,”今年落的什么荒物?“
”没有落到。“
所以,能用的东西尽量落在屋里。
有一年,尿憨子家将屋子院子清扫干净,没发现落荒,不免有些失望。人都是这种心态,像下湖踩藕,已经沾水,就巴不得踩一满担回家。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尿憨子起来拉懒尿,凭借晨光,发现院子里黑乎乎堆着一坨。他记得昨晚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怎么还有东西呢?他上前试探着踢了一脚。黑影软乎乎的,还哼了一声,吓得他边往屋里跑,边一阵大叫:”妈呀妈呀……“
父母听见叫声,边喊”怎么啦怎么啦“边往外冲。因为尿憨子刚刚从毛头小伙中走出来,父母习惯性的保护动作还没有完全取消。
廖母喊:”老头子,快掌一盏灯过来。“
尿憨子的爹提了马灯,照着黑影:原来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廖母喊:”憨子,快打一盆水来。“
尿憨子急忙跑进厨房用脸盆打来清水。
廖母又喊:”扶子,毛巾扶子。“
”噢。“尿憨子又朝屋子里面跑去。
女人被擦洗干净,露出漂亮模样。
尿憨子傻笑,”没想到今年的落荒是这个东西。“
尿憨子正缺一个媳妇,”天降之水“就给他送了一个来。
女人在尿憨子家调养两个月,整个人都恢复过来了。像给一个彩色气球灌气,看着看着鼓圆了。越圆越好看,好看得尿憨子滋生一股冲动。想跟小时候玩玩具一样,坐上气球,弹跳几下。
廖母问女人,”你叫什么?“
”我叫宝香。“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没有了,都在这场大水中淹死了。“
”那你愿不愿意做我们家憨子媳妇?“
”他好像有点儿真憨。“
”不是真憨,那叫老实。“
为了一口吃的,宝香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答应廖母。
新婚那一夜,尿憨子真的就在宝香身上”坐气球“玩耍。坐了半宿,宝香忍不住,一巴掌拍到尿憨子脸上,“趴下!”。尿憨子一惊,习惯性的往“地上”一趴,成事儿了。
媳妇是有了,但水来水去过了两趟,宝香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
廖母看宝香清明强干,眼珠子转得像推磨。怀疑媳妇并非如她所说的举目无亲,可能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被婆家赶出窝的。
廖母问尿憨子,“我的憨儿子唉……你整准位子没得的?”
尿憨子说:“您把儿子说得太憨啦!”
“人家鸦鹊子洗个澡都能怀上,她怎么泡到澡缸里都不行呢?”
在茅坑村,可能是水色问题,也可能有其他不明原因,“泡澡缸不行”的女人经常有,比例还不小,廖母就算一个。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也有方法可治。
有一年大水之后,茅坑村落荒,来了一个长满大胡子的男人,姓罗,一看就是雄性激素有点旺盛的人。听说是一个小卫生院的外科郎中,却治疗不孕不育有点手段。犯过错误判过刑,坐了几年牢之后流落至此。
罗郎中来时,只是在肩头搭了一个布裢。也没看他带什么医疗器械,用的药也是在天目山采的一些中草药。有些药,茅坑村的人都认识,只当是踩猪粪的草,没当成是药。随便几种相配,就成了良药,能起到奇效。
廖母找到罗郎中“听说你还能治不孕不育症,是不是?”
“那是瞎说的。”
“无风不起浪。”
“我就吃了无风不起浪的亏,坐的几年牢都是为这个。”
“那就说明你还是有这个手艺呗?”廖母为自己抓住了罗郎中的“气门”而发笑。
罗郎中不理,廖母就巴在罗郎中身边不走,包括晚上睡觉。“你让我陪你睡一觉都可以,只要你跟我治病。”
“真是,算服了你。我跟你切切脉,看是不是我能治的病。“
罗郎中抓住廖母的手腕,半天不放。
廖母喊胳膊搁在桌子上挺麻了才结束诊脉。
罗郎中说:“治病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一条,不能到处乱嚷嚷。”
“可以。”
”我今天做些准备,你明天过来吧。”
第二天,廖母进到罗郎中的诊疗室。
诊疗室的设备很简单,就一道布帘,一张床,旁边有挂吊针的支架,还有一个没有打开,显得十分神秘的木头箱子。也许是衣物,也许是医疗器物,也许是可以搬过来坐的凳子。
廖母背面朝上睡在床上,脸部有一个窟窿可以呼吸。
罗郎中用医疗器械检查操作了一番,廖母还没回过神来,罗郎中就喊:“好了,可以回家了。”
廖母以为还会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动作,或者说有一阵印象深刻的大痛疼。她问:“这就好了?”
罗郎中说:“好了。”
廖母疑疑惑惑等了两个月,一股害喜冲到嗓子眼,冲得廖母心花怒放。
尿憨子就这么落荒到了茅坑村。廖母忘记承诺,有嫂子媳妇一恭喜就把不住嘴门了。
一石击破井底天,茅坑村一些女人都偷偷来找罗郎中。罗郎中责怪廖母,“你害死我了。”
廖母不解,“你治病救人,积德做善事,怎么害你啦?”
罗郎中架不住茅坑村女人吵闹,答应替她们诊治。村里的女人都心满意足,都只是脸上笑笑,嘴上却不作声。
后来,尿憨子在村里始终说不来媳妇。这个不同意,那个不同意。一些女娃情愿找外面的“瞎瘸瘫哑”,廖母以为是贫穷所致。
现在,罗郎中上了年纪,渐渐不做那门“绝活”手艺了。
廖母带着宝香来找罗郎中。
罗郎中从老花眼镜后面挑起眼睛,“我已经不做这个了?”
廖母说:“这次我们多出点钱。”
罗郎中说:“不是多出钱的事。”
廖母对宝香说:“快点跪下来求罗郎中。”
宝香真的跪到了罗郎中的面前,略带悲戚地说:“请先生行行好,救救我!“
”起来起来。“看到有人下跪,罗郎中不好拒绝了。”好,你明天来吧。“
第二天,宝香来了。罗郎中诊了诊脉象,说:”今天有点不合适,明天来吧。“
第三天,罗郎中又说不合适。
第四天,廖母又打算和宝香一起出门。宝香说:”您就在家里等消息吧?“
廖母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壳。你去吧去吧。“
罗郎中的诊疗室还是那么简陋,几十年没有变化。宝香还是躺上了当年廖母躺过的那张床。
宝香成功怀孕,加入到”只是脸上笑笑嘴上不作声“的人群。
许多年以后,罗郎中过世。许多人担心,罗郎中无儿无女,谁来披麻戴孝呢?主持丧事的人分发戴在脑壳上的白布条时,全村男女几乎有一半人主动伸手来取。
罗郎中悬壶济世几十年,茅坑村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泽。
茅坑村依然一年淹一次,一年比一年淹得深。去年的一次比哪年都大,淹成了一片黄色大海,退去的时间也长了几天。
尿憨子和宝香回到家里捡落荒,发现院子里横了一个庞然大物:一辆黑色小汽车。
“窝……”尿憨子眼睛惊得快要掉出来,嘴巴惊得比乒乓球还圆。
宝香却没有惊到,她知道这个东西没用。
全茅坑村轰动了。
小汽车的外形基本没有损坏,封闭的驾驶室里装满了泡沫救生衣。他们猜想,一定哪个单位采购了救生衣往回赶,遇上“天降之水”,人跑脱了,车没跑脱
尿憨子着起急来,这么大一个东西,清是清不出去的。就是修好了,也没有路开出去,唯一只有拆了卖废品才起点作用。
拆的话,浪费了可惜,以他的能力,不见得拆得下来。不拆的话,又占地方。拆还是不拆,尿憨子犹豫了一年。
憨子有憨子的想法。尿憨子想着今年再来一场“天降之水“,他的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今年春上,茅坑村突然来了一大批政府工作人员,动员督促村民整体搬迁。
三两个月后,茅坑村再次被一场“天降之水“淹没,就再也没有退走过。因为有人把”窟窿眼“堵死,筑起一道老高老高的大坝,建成了一座大水库。
茅坑村,成为看不到实物的空地名,官方地图嫌其不雅一笔勾销了,只能暂时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和“落荒”这个不随大流的带有特殊烙印的专用词汇,一起从历史长河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