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扫帚把院子的地扫了一遍又一遍,之后,黄土的地面还满是黄土。故乡的净,就是尘土归在黄土上,尘土与大地是一家。
黄土的路,记录着我走过的脚印。黄土的田野,绿意盎然,带给我长身体的麦子和玉米,填满粮仓。黄土的坟头,是祖先住的房子,一代人一代人都要住进去。我黄土的脸,黄土的双手,是这片土地烙在我身上的印记。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
我曾经在黄土地上,碾出一片空地,四四方方,把收获的麦子摊在上面。鸡爪子一样的拖拉机轱辘,使劲儿地在麦穗上碾压。刚开始,麦秆支撑着麦穗,支愣很高。后来,它们都被强大的车轮碾趴下,紧紧地贴在地面。有的进入泥土,与黄土一块儿,想着在雨水来后,重新发芽。其他的麦粒从穗上落下来,被人们一个大叉兜收了去,进入粮仓。那些藏在土地里的麦粒,以为可以逃过我的追捕。有时我可以丢掉一个西瓜,但也不愿意抛弃一粒麦子。我用指甲一个一个把它们抠出来,捧入手中。这个时候,所有的粮食归仓,我的麦收才结束。
牲畜一个个的,总是沉默寡言。它们把每一件事情都看一遍,后又不作声。看透而又不说透。它们是智者,它们的心思深得没有一丁点响声。它们就像大彻大悟的人,心境阔达,眼睛里渗透着对世俗居高临下的包容,包容到不屑于跟你讲道理,包容到让你自己觉得低俗、自卑。就像一条狗对人狂叫了几声,人默不作声,悄悄离去。
我的院子里,住着多少这样隐没不语的圣者,它们观察着我的生活。修炼出一身的睿智。然而我不能把狗链子挂在自己脖子上,让它牵着溜我。我不能让一只鸡躺进我的被窝,在那里孵出小鸡,成为它们的鸡窝。我不能让那头骡子端着我的饭碗,让我去槽子里咀嚼干草,我的胃拒绝我这样做。于是,我只能假装不知道它们是一群圣人。不知者不罪。于是,以后我见到它们也不会感到愧疚,虽然它们都屈就在我的住所。
我对家乡的认识是一截子一截子的。小学念完之前,每天我都生活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上。从中学开始,直到后来工作,我都是一截子一截子地在家乡生活。我再也没有看过一个人从小慢慢长大,一个人慢慢变老,一棵树由细渐渐变粗。我看到父母一次多一个皱纹,上一次还挺直身子站立,下一次已经弯着腰走路了,弯下去就再直不起来。我去城市上高中前,还抚摸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学期结束回来,我只能开上一辆崭新的四轮摩托车,我把它停在拖拉机曾经休息的地方。去大学前的日子里,我还看着黑白十二寸的小电视机,我毕业了,逗留在家里,那时我已经和一个大彩电朝日相伴了。当工作还没有找到我的身影时,我还在天天闲吃家乡的饭,我住在老鼠昼夜活动的大瓦房,我把自己送给一个挣钱的机会后,我光荣地还乡,躺在一个没有树,没有阴凉的小楼里,抬头望,天花板白刷刷的,光洁而又明亮。一盏大又圆的吊灯晃着我的眼睛,让我瞬间进入黑暗,在黑暗里,仿佛又有老鼠在唧唧行动。
我把很多截子的生活都扔在了外边。
我回来后,家里的狗有时还汪汪地叫个不停。它把我忘了,它只记住了我走时的模样。当我把手捋顺它的脑袋时,它由怒变得温顺了。我想,它又感受到了曾经那种温暖,一个人用手抚摸的温暖。它知道一个故人回来了。
我早已不骑故乡的那辆自行车了,有一段时间我骑上一个小电驴子。自从骡子被卖掉后,我的自行车再跑不了远路后,我就改骑电动车了。人就喜欢做任何不费力气的事情,哪怕是说话,走路,还是劳作。能不出声就沉默不言,能不走路就坐上骡子,车子。能不伸出双手挥洒汗水,就坐着,躺着,等待时间像粥一样被熬过去。以至于被熬透了,生活烂在一锅粥里。
现在,我在城市的家,妻子把地板拖的干干净净,我低头看见一个光亮的身影躺在我的脚下。在有阳光的地方,它走到哪,我走到哪,我走到哪,它也跟到哪。它把脚绑在我的脚上,这是三十多年前,在我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就干好了的事情。
该来的东西一直都在一个人的前面等着,我们按时到达,坦然地接受所有的等待。两年前,电驴子托着我进城。宽宽的大路上一辆长挂车贴着路边在慢慢移动,我早早发现了它。这头驴子像受了惊一样,直撞上去,在这零点几秒的时间,我几乎回顾了一生。下一秒我就要往地下走了,又下一秒,一个水泥桩子抓住了我的驴,把我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我的脚探了一下另一个世界的边界,还没来得及瞟一眼,便被命运截住。我接着在太阳下的世界活着。以后,我把一半身体交给了这个世界,一半心交给另一个世界,我知道那个世界我终究要去。那个水泥桩子,在某一年被安在路边,在某一天等着我到来。也许还有更多的事物早早地就埋伏下来,等待我的出现。
再后来,我又开上了汽车,我的脚步更快了,不然就追不上世界的步伐。我每天都在追着时光跑,追着世界的变化跑。
时光从我身上碾过去,一点都不客气。
世界一天一变模样,后一个湮没前一个。
打开手机,扫一辆自行车,扫走它站了一天的孤独。那么多的自行车,都孤独地在路上,一段路站一堆,一条街站一排,偶尔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横躺一个,也有几个流浪到离城市中心最远的田野。它们带着一个人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屁股离开它的脊梁后,而后被扔给另一个人。曾经我的小车只驮我一个人,一辈子只承受住我一个人的重量。一辆城市的自行车,一辈子的见识是如此的宽广。它们每驮一个人,就记住一个人屁股的模样,大的,小的,圆的,扁的。这是我故乡的那辆车所赶不上的,它整日整日地呆在故乡的土地上,几十年都没有见识过城市的辽阔。它每次都以相同的姿势接住我经年不变的臀部,走过树林,田野和矮墙。
树在田野的路边晒太阳,汽车在楼的根里享受阴凉,楼站在一片荒地旁边过着每一天。人一辈子啊,不是钻进楼房,就是溜进汽车,有时也在树下看一看世界。
我用尽力气骑一个自行车上桥,还没有旁边走路的人快,我一翘腿,跳下来,推起车子走。每件东西都欺负一个弱小的人,不过我同情我的车,多少年它默默无语,送我去每个角落,这一次我也让它歇一歇。后来,我骑上电驴子从桥上过,呼呼生风,超过一路骑着自行车的人。后来,我开着汽车,车窗玻璃外,骑着自行车和电驴子的人统统被甩在后边。我已经跑出桥了,他们还没有上桥头,还没有翻过桥梁。有人满身大汗,有人头发吹的都直了起来。我把这些生活劳累的成本全算在一箱汽油里。
从此风雨不再侵袭我的身体,寒冷不再冻僵我的手脚。我被安逸的生活养的白白胖胖,脑袋空空荡荡。在只有油脂和营养的日子,不管是一天晴、一天阴,叶绿还是叶黄,我都不能咀嚼出爱恨情长,我只看到天黑天亮。在我桌子的相框里,活着过去的一个人,那个时代喂不胖一个人。我心念那个时代。
人生的桥,架在一条河上,渡过去,就没有人渡回来。我把自己渡过去后,时常回望来时的路,我也打算跟着千百万人的步伐,勇往直前,不再回来。相框里的人,已经走出来。
现在我来到自己的门前,敲响自己家的大门。我不知道门的后面是否还住着人。一个灵魂扣响回家的门,再没有人在背后开门,那是一具行尸走肉。灵魂回不了家,它飘在城市的上空,散在每一条街道,再聚不成一个人。
我走在小区的路上,每踏一步,都空空的,这是我住到城市后才有的感觉。水泥柏油的马路,干净整洁,看着比故乡的土路壮实了不知多少。当有一天我从一个洞口进去,慢慢地往下走,越走越黑,越走越凉,一层、两层的往下,庞大而又开阔。地下住着成百上千的汽车,住着窝在一间一间小房子里的人。在大地之下,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空荡荡的是另一个世界。我仰头望,低头想,原来我曾经每天走过的马路都在天上,我的脚下还有一个人的世界在热闹地活着。瞬间,我的腿软下来,我曾经以为壮实的水泥钢铁城市虚脱下来。我双脚踏在地上不再踏实。马路记不住我的脚印,我的脚印浮在路的表面,太多的车轮把它碾压,破碎一地。经年累月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人们说鬼才住在地下,地下十八层的地方。一个人是多么的邪恶才住进那里,虽然它还只是地下一层、两层、或四层、五层。日头只给地上的人使用,那些不见天日的人一定是活成了鬼。城市里的鬼,喜欢黑暗,黑暗才是它们的天堂。而故乡的每一个人都是幸运的,他们的世界从来没有地狱,太阳永远在他家院子上面照耀。即便一个村里的坏人,也会进天堂。他的坏,不过是刨了别人的几块红薯,又或是在别人的牲畜的屁股上踹上两脚,也可能钻进一个人的麦地里拉出一堆养分。他们的坏,没有打搅别人的命运,没有把一个世界变得荒凉。他们丰富了我的回忆,给我的时光润上了颜色。
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我以为它们会越长越高,越来越大。现在,我明白了城市的一颗树为什么会在一场风里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树在太阳下的一个世界,根须在很薄的泥土里奋力往下扎,碰到泥土下的另一个世界的穹顶后,便走到了世界的边缘。上层世界容不下一棵树的根须长粗,树干长大。树的青葱表象欺骗了我的眼睛,水泥路的肌肉都是给我设的一个圈套,我和很多人一起,一厢情愿地跳进去,不愿回头望一眼。
下层世界悄悄地存在着,上层世界跟不知道一样,我活在一个让心虚空的世界和一个看上去光彩照人的太阳下的世界。一个世界掏空了另一个世界。虚虚假假的一个人造的世界,将伴随在我整个生命的后几十年。在壮硕的楼群,宽阔的马路和光鲜的人和事物里游荡,故乡的真实才能抚慰我虚空的心灵,我心归故乡才踏实。
昨天,我把衣服晾晒在一条绳子上。挺直的绳子,从两头开始,向中间慢慢弯下去。风吹太阳晒,阳光沁入衣服里。今天,我把衣服穿在身上,贮存的阳光渗进我的心里。
我只有在阳光下,才春风得意。
不要在黑暗的夜里,告诉我失去了什么,我会陷入极度的悲伤。
不要在光明的白天,高诉我得到了什么,我会陷入无限的骄狂。
只有在黄土之上,我的人生才入一种境界,自在、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