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牛肠子小道,弯了几弯穿过田园,犹如一条蛇咬住学校的大门,两米高的土墙把学校围得严严实实,土墙经过长久的日晒雨淋,躯壳开始剥落,有几颗小树从粗陋的背景里爬出来,像个淘气的小学生骑在墙头.不远处一小河荡着煦暖的春风,把阳光欢快地镀在墙上,从远处看不太像个学校,倒有点像个猪尿泡.
这条牛肠子颇有些年头了,这个猪尿泡也有些陈旧了.猪尿泡夹在两村交汇处,象是打在两村之间的一个结.
小卖部紧挨着那条牛肠子开着,也靠着学校大门口.小卖部以前不叫小卖部,是一栋土砖农舍,粗老师当初来这座学校时,这里还有一眼池塘,养着一池荷花.
这池塘很大,池塘里的荷花很美,粗老师静坐观望荷花,静听学生朗读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晨风轻拂,池塘里的荷叶荡动了一下,池水漾了一下,粗老师哆嗦了一下,这风有点凉,薄衫随风颤动,粗老师忍不住笑起来,感觉自己也如荷花,有说不出的爽当.这种感觉干净中透着空阔,不带一点尘埃,不存一点杂念.
风霞来到校园里,把潲桶放在墙角,不远处有个水龙头,有条排水沟,学生洗碗时顺手把剩饭剩菜倒进潲桶里,到下午把潲桶提回去,用剩饭剩菜喂猪.
凤霞安放好潲桶,朝粗老师笑了笑,爽朗地打着招呼:粗老师,早上好.粗老师一惊,扭过头来,这一扭,便把空阔无尘的感觉扭没了,粗老师自嘲地笑笑,又望着那娇迷的池荷.
粗老师,早上好.凤霞认为粗老师不理她,又补充了一句.尽管满园的读书声,早晨还是显得很幽静,粗老师只身守着斗室,感到很孤寂,显然,鸟鸣山更幽.
粗老师用余光瞟了凤霞一眼,没吱声,那余光打在凤霞的脸上,也打在她的心上,象阳光拂着酥痒痒的舒坦.
凤霞的家紧依着那条牛肠子泥道,那栋楼房在当地屈指可数的,三层水泥红砖楼,封闭式阳台,蓝色的玻璃,银白的瓷砖,一条大狼狗整天守卫着朱红的大门.不停地对着行人狂吠,拉着铁链条蟀蟀嗦嗦地响.
凤霞是村长的女儿,村长横蛮不讲理,撞祸不怕天大,直来直去不思后果.因此没有人正儿八经叫过村长,倒是习惯于叫他桐大炮.桐大炮的皮气粗老师早就领教过.有其父必有其子,粗老师对凤霞也敬畏三分.
坐在校园西面的尊师楼某个角落高瞻远瞩,象个专业的狙击手,锁定充满阳光的早晨,不是周强居高临下,在这里很容易找到青春的感觉."嘿,来这里三十几年了."说话时免不了要长叹一声.听的人如果多情就会跟着伤感.
周强是去年才当上校长的,不是他很有才干,而是那个前任校长出了车祸,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周强这只土猴子这会踩上了一团狗屎.
老校长生前也住在粗老师那间房,有风和日丽的春天,老校长常坐在门口拉二胡,看池荷,当时校园没有围墙,柏杨树托着生锈的铁钟,蔽得池边清清凉凉的,树荫轻描淡写地打在池荷上,打在操场上,象个守门员,守住池塘里的一隅,也守住校园里的一角.蓝球架依树而立,树高架矮,树绿架黄,树动架静,象对父子相依却一言不发.
不时有人来,有时那人看老校长,有时老校长盯着那人看,池塘里很少有过空闲,有人提水喂猪,有人来池塘里打草,风霞也来,来池边洗尿片,把袖子捋得高高的,撅着个大屁股,在水里搓着,弄得池水一漾一漾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胸部一鼓一鼓的,过往的人总要凑过去嘻皮笑脸地问一声:凤霞,洗尿片啊,好酷.风霞总是虎着脸挥着尿片骂:裤,裤你个头.
俏皮的打骂,惹人见笑.粗老和校长一样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口,一手拉二胡.一边看池荷.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淡红的阳光从山峁里透出来,用凉嗖嗖的阴影罩住村庄.有几朵野花刺在蓝天上,开放的声音惊醒了村子里的门窗.
于是,万物活络起来,凤霞快速地拧干尿片,提着木桶往回走,走了一小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池塘里的水还在荡漾,粗老师的二胡依然悠扬.太阳照过池塘,抹得凤霞一脸粉嘟嘟的羞红.
拉完了一段曲子,粗老师把二胡挂在墙上,旁边有几张照片,是校长的,身边有个女人,老眯着眼睛笑,粗老师也忍不住笑,觉得这女人挺搞笑,拍张照片捧着一束桃花.
粗老师猛然拍了一下大腿,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心里好像被人揪了一把.粗老师走下楼去,穿过操场,上了牛肠子泥道.过池塘,有一家屠铺,一家理发店,屠铺门前挂着几个油光发亮的铁钩,吊着几脚牛肉,一条狗在舔食地上的血污,屠户随手把刀扔了过去,狗闪了一下,汪的一声怪叫,捡回了一条命,却伤了一条腿,粗老师望着远去的狗叹了口气.眼里渗出了泪花.
粗老师砍斤牛肉回去下酒喝.?屠户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粗老师没有理会,眼睛盯着那把刀,嘴里还在唠叨,你这样对狗,有必要吗?屠户当的一声把刀捡进篓子里,咬着牙骂:发灾死的狗,叨走了一个牛房心.,追赶几里路都没有追脱.
良心被狗吃了.凤霞在旁边逗乐子,引得屠户一顿臭骂.粗老师忍不住大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狗比你有良心,狗比你有良心.
旁边那家理发店是凤霞开的,镜子前放着一张椅子,墙壁上贴一些明星照片,小孩坐在摇篮里,伊伊呀呀学着语.
粗老师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掏出几个纸包糖.叫叔叔,叫叔叔.凤霞笑,现在还不知道喊,过些日子便会了.
这孩子是你的?凤霞没有搭话,朝粗老师点了点头.
粗老师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想叫凤霞理个发.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把一切都打乱了.只得急匆匆的往回赶.
电话是小杜打来的,小杜让学生给打了.小杜哭泣的时候粗才能挂了电话.
小杜是初三一班英语老师,二十余岁,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鼻子上骑着近视眼镜,暴着两颗门牙.
小卖部的人磨蹭了一阵,在屋子下抻起一块黑油布,黑油布中央积了水,店老板吸了一口烟,用扫帚顶了一下,积水倾注而下,打在地上脆生生的响.黑油布接二连三地抻开来,抻得这条牛肠子路象条街,一边是庄稼一边是店铺.
周强坐在尊师楼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楼下的一切,琢磨着为自己弄点长脸的事情.他压根儿没有想到粗老师会一脚踩进来.心里顿生不安.周强听说过粗老师的一些情况,跟以往不同的是,教委主任的车卡在校门口那条牛肠子泥道上,蹭了半天是为送粗老师来校.周强紧急调动学生,弄得满胸是泥.
村姑发现炮三站在桥梁上哭泣,走上前去看了看:哟,谁欺侮你啊.这么一问,炮三哭得更凶了.听得人心里酸酸的痛痛的.炮三左眼角被人打肿了一个不小的包,这伤让人捏了一把汗,如果再往里一丁点,这眼就瞎了,真要是那样子,炮三这辈子也就完了.
村姑一阵唏嘘,陪着抹眼泪:炮三,跟姐回学校,这桥上不是好学生呆的,对吗?村姑试着去拉炮三,炮三拽着桥栏不肯走.村姑突然松手,有人在喊:牛吃菜啦,牛吃菜啦.村姑的牛进了人家的菜园,只得放下炮三朝牛跑去.
粗老师跨上讲台,整个教室便静了,面对学生站了一会儿,没说一句话,因为炮三那个位置空了,象个黑幽幽的枪口,随时都有可能走火.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急不可耐地汇报情况:炮三和杜老师在课堂上打起来了.两人都有受伤,炮三跑了,杜老师也气冲冲的走了.
学生七嘴八舌说起事情的经过,喑喑哇哇的,象池乱叫的青蛙.这个时候粗老师想批评那几个学生,但是没有说一句批评的话,走下讲台把班长叫了出去.
炮三突然不见了,桥墩上留着一双鞋,这把村姑吓了一跳:糟糕,这小子跳河里去了.村姑麻着胆子往下看,没看到炮三,只看到浊浊的水翻着浪花.此时,村姑来不及细想,提了一只鞋往学堂里跑.不好了,不好了,有个学生跳水了,有个学生跳水了.
师生一下乱了阵脚,坐在尊师楼偷窥的周强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下望远镜走下楼来.粗老师带了几个学生跟随着村姑去了河边.杜老师看到桥墩上那只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失声哭了起来.一向不骂人的粗老师此时破口大骂:哭个鸟,尿都撒到裤裆里了,哭还有个鸟用.
河边围满了人,有人唏嘘惊叹,有人叽叽哇哇指责,有人急急的喊了一声:都愣着干嘛,快救人啊.那人扔掉一件衣裳在岸上,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扎得河水咚的一声荡起一圈气泡,一个浪花打过来,河面又恢复了原样.
粗老师手心捏着一把汗,腿似乎有点抖,心里暗暗地较劲,挺住,挺住,粗老师顿了一下,自言自语,炮三你这小子太犟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偏要跳河自杀呢?
河水突然起了水泡,接着钻出个人来,有人急切地问:找到了吗?找到了吗?也许没有听清,那人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岸上不语.找到了吗?岸上的人继续喊.粗老师屏住了气,眼睛愣愣地盯着水面,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激动人心的时刻.那人的手动了动,象是拖着一个人,这一动点亮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老师显然很兴奋,止住了哭泣,那手顶出了一条鱼,一条皮白肉嫩的大草鱼,鱼不住地挣扎,尾翼打在他的脸上,引得围观者扑哧哧地笑.水里又冒起了气泡,接着钻出一个人来,把所有人都激怒了,他手里捏着一条蛇,一条大毒蛇.粗老师一声嚎:都给我上来.
整整一个上午,粗老师和杜老师沿着河堤在找,见人就问:老乡,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脸上肿了一个包.那人愣了半天,努力地摇了摇头.
杜老师说:咱们报警吧.
报警?报警能解决问题吗?
报警,的确解决不了实质问题.杜老师心里明白,不再说话.
粗老师说:咱们回校吧.此时,杜老师想坐坐,因为实在太累了.
粗老师的脚也有点酸,肚子空空的,肚皮粘到背上了.粗老师与杜老师并肩坐在河堤上,象对情侣.
粗老师问:你和炮三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老师一脸的委曲,又开始落泪.
咱在黑板上写字,有人往讲台上扔粉笔头.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咱转过身,笑声嘎然而止,炮三动了一下,表情有点不正常,我明白是他在搅乱,咱没有理,继续上课.没几分钟,他要求请假上厕所.
家属是中午涌进校园的,呼啦啦几十人,拿的拿刀,执的执扁担,扛的扛猎枪,一路嚎一路冲,师生尚未愣过神来就被团团围住了:那个狗娘养的杜暴牙是谁?给我揪出来,老子要看看她有几只胳膊,拿来千刀万剐,好给我儿子偿命.部分老师忙堵在教室门口,有序地疏散学生,其余的人堵住校门口,阻挡如潮而来看热闹的人,先是周强出面调解,问谁是学生家长,咱们到屋子里坐下来谈谈好吗?张工黑着脸说:不好,我知道你是校长,是杜暴牙一伙的,没什么好谈的,只要把人交出来,咱们立马走人.
张工,人死不能复生,你们是来处理事情的,还是来闹事的?想要解决问题就给我静下来,派个代表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闹事尽管闹,想砸就砸,搞烂了摊子让公安局来收.
政教主任在下面给家属赔不是,一个一个地敬烟,有人接,也有人不接,政教主任总是呵呵地笑,大伙把烟一吸,说话的语气就变了.
张工跟随在周强的后面进了校长办公室,其余的人放下刀枪坐在操场上,稀稀拉拉的象群戏水的野鸭子,吐的吐烟圈,聊的聊天,说的说荤段子.
周强给张工沏了杯茶,茶是刚刚采的新茶,茶叶在开水里徐徐舒展,能嗅到春天的味道,张工没有接,周强把茶杯放在张工桌前,从桌子上抓了一包烟,递上一支,烟是好烟,芙蓉王,好精致的盒子,张工见过,一包烟钱够自己两三天工钱.吸这种烟的人很牛逼,周强很是客气,低头哈腰,左一声张兄,右一声张兄地叫,叫得人心里痒痒的舒畅,觉得教书的人和别人真不一样.张工接过烟,仔细端详了个遍,横着在鼻子下嗅了嗅,好香.正要往耳朵上扎,周强按起了打火机,火焰闪到了身前,张工迅速地把烟叨上,吧嗒一下没燃,又吧嗒一下,一股青烟从鼻孔里飘了出来.
张工从校长办公走出来,村里人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儿子溺水的事早就传开了,但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他们怎样刨根究底,都不透露一丝谈话内容,绷着一张脸,向大家摆了一下手:回家.
就这样走了?有发问,张工觉得心变硬了些,但是,不这样又能咋样呢?怪就怪自己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事能怪老师吗?想到这一层,脸上便多了些阳光.
猪圈里一阵噪动,随着几声尖叫,张工与几个兄弟拧着一条肥猪钻了出来.手没抓稳,张工让猪后脚踢翻在地,落得一身泥水,愣愣的坐在地上,用手摸了摸摔痛的屁股,摸到了一团猪屎.也摸出了一阵哄笑.
屋前屋后摆满了桌子,里里外外坐满了人,这场面不亚于大户人家的丧葬与婚嫁.张工不是有钱人,没读多少书也没什么手艺,在外给人加工煤球,起早贪黑能挣上个四五拾,五块钱用来交伙食费,五块钱用来买香烟,其余的攒下来养家,张工胃口好,忒能吃,一顿能吃一斤米的饭,老板娘看着他一眼的血,说他干不得卵事,吃得一马桶.请他这样的人会亏得没裤穿.有人笑:那确实.张工笑得喷饭,老板娘正穿着超短裙,只遮住半边屁股,露着白嫩嫩的腿,看上去没穿裤子.
老板娘翘着食指在张工的额头上轻轻按了按,骂:吃你的饭.这一按,按得张工心里不是个滋味,张工开始同情起老板娘来.
张工不再笑,吃饱了回到坪里做煤球,铁机子咚的一声蹾下去,咚的一声挤出来光溜溜的煤球来.他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直到夜里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棚子里,他才想家,想小孩,想母亲,想那个离了婚的老婆.许多天过去了,他想,儿子在家听奶奶的话吗?娘的身体还好吗?前妻有没有嫁人呢?他想前妻的好,比如体贴,比如孝顺,比如痛爱子女,比如黑夜里睡在自己身边,嘿,不敢再往下想,再想就没法睡觉了.张工又穿好衣服到江边走走,风很大,波浪拍打着船舶咚咚的响.张工静静的坐在沙滩上,看了看江水,看了看城市的夜色,江水象一块抻开的黑布,城市象个娇艳的女人,张工忍不住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象只夜宿屋檐的麻雀,象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时,一个女人静静地站在身后,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那人是谁.
想家了吗?女人问.
张工没有理睬.心里非常憋闷.
我也想家.想那个死去的老公.如果他还在,就你这把年纪,他经常陪我来江边.江边空气好,四野空阔,两个人坐在凉凉的石板上,说说家常很美.
心就这样近了,近到一路说笑,一路叹息,手拉着手进了家门.把平静的夜整得天花乱坠.
村民一个劲头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有人端着酒杯吆喝,张工,兄弟敬你一杯.张工一激灵,愣过神来,把酒一饮而尽.他身后跟着一个,张工见了举掌想打,被人拦下,拳头落在桌子上,震得杯碗满地.那人便是粗老师,粗老师在旷野里找到了张工的儿子,他没有死,在一户人家的水田里翻泥鳅,弄死了庄稼,被人揪着送回校来.粗老师怕再出事端,亲自把人送还.
你回来干什么?张工骂.眼睛气得血红,吓得儿子一哆嗦,差点摔倒在地,张工觉得脸上发烧,实在丢不起这个脸,猛地抢过儿子手里提着的泥鳅,扔出老远.
张工送走了粗老师,蹲下来把地上的泥鳅一条一条捡进袋子里,望着空荡荡的猪圈发呆,他注意到母亲苍老的身影在夕阳下抖了抖,抖得他心里一阵惊慌一阵痛.
张作是炮三的叔叔,镇计划生育办合同制干部,这小子原本老实墩厚,在乡镇没呆上二年,便是满身匪气.
校园并没有一丝没落的气息,以当地人的眼光,猪尿泡是带有臊味的,这臊味难免会招引苍蝇的,张作便是只难缠的苍蝇.
粗老师回校已近傍晚,学校食堂关了火,粗老师洗了把脸,走出校门.校园外那条牛肠子路边上有一家小吃店,所有的人都知道,小吃店淹的干豆角,霉豆腐,萝卜干,池塘里捞的田螺肉,酒糟引的鲜鱼片,犹如凤霞那一双楚楚动人的美目,分外撩人,那些吃腻了食堂饭菜的年轻人总寻思着换换口味,去凤霞小吃店吃拼饭,一路嬉笑,走,去校园外吃凤霞的豆腐去.
粗老师不爱吃霉豆腐,因为保健杂志上说,发霉的食品可致癌.可是粗老师还是忍不住向凤霞饭店走去,他累了一天,饿了一天,肚皮已经粘上脊梁骨了,加上食堂封了火,附近也只有这一家饭店,他没得选择.
饭店半掩在竹林里,树影如一丝刘海,拂过斑驳的檐梁,朱红的木门朝路开着,撒了一地粉红的灯光.牛肠子泥道象是一支横笛,含在门边,吹起清淡的炊烟.
粗老师走进饭店,里面坐满了人,见他突然进来,都齐刷刷地立起,眼神如绳,涮了胶水的绳,粘在粗老师身上让人窒息.瞧那几张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周强也在,他僵住的脸很白,冰一样松懈,溶出一点笑,冷冷的:来,来的正是时候.快坐.
粗老师寸步不移,静静的站着,眼睛满屋子扫视,有点相亲的木讷,傻冒与拘泥.周强背后一幅画,是个妖艳的女人,执着一把月扇,这样的画在很多地方见过,那是娱乐场所,是用白瓷砖贴在墙壁上,有点富丽看上去和真的一样勾魂,这里却是用纸镶在玻璃里,渗了潮湿,有点暗淡.
这样的画贴在乡下是奢侈的前卫的也是动机不纯的,尽管如此,粗老师还是忍不住盯着画看,看得心里发热脸色潮红.周强说话了,粗老师别老让墙壁上看了,待会叫凤霞把画送你,要不把你也挂墙上算了.经他这么一说,在座笑翻,可粗老师没笑.粗老师说,咱还是别挂了,听人说,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出色的女人,您说是不是?
一语双关,周强无语.
来,吃杨梅.凤霞端着杨梅放在桌子上,杨梅用脸盆盛着,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沉在盆底,映得清水粉红粉红的,凤霞用手在水里搅拌一下,算是洗了,顺手拈起一颗梅子放在口里,说,不酸.凤霞接下来拍了一下脸,该死,咱没顾上大家,自个儿先吃了,周强跟随着塞了一颗扔进嘴里,附和着:不酸,不酸.这是咱家的土特产,红记者尝尝.
红记者拈了颗梅子放在嘴里,象吃口香糖,粗老师看在眼里,忍不住叫出声来.红老师,我是粗啊.红老师站了起来,呵,胳膊都这么粗了,你不说,咱没认出来呢?
粗老师粗头粗脑,心里细,写的诗水灵剔透,红记者叫粗老师坐下,接下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书交给他,咱最近发了一首诗,给你看看.粗老师接过书,那是一本<<西南军事文学>>.
红记者认识粗老师,他俩是师生,这令周强惊喜,也令周强担忧.惊喜的是有了这层关系,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担忧的是粗老师翅膀太硬,自己的屁股也许坐不太稳.
明白了,这顿饭是招待红记者的,后勤部几个兄弟全调上了,上街的上街,下乡的下乡,鸡鸭狗猪还有王八,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儿的菜.锈迹斑斑的载重单车也用上了.车后座挂着油渍斑斑的竹筐停在门口.虽然如此,周强仍是满面歉意地说:红记者真是对不起,时间仓促没有做好准备,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下次来校一定好好款待.
校长的虚伪让人作呕,粗老师再饿也不想蹭上这顿便饭,心里在骂:妈的,人都上街采购了,还说没有作好准备,亏他说得出口.
粗老师找了个理由向红记者告辞,周强斜了他一眼,在心里冷笑一声,换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柔和地说:你不留下来陪陪红老师?粗老师微微一笑,抽身走了.
这天晚上,粗老师正要关门,凤霞提着饭菜来了,不知是否累了,进门居然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随手把门关了.菊花碗噙着狗肉,开着腰花,点着鸭头,玻璃杯里荡着葡萄酒.凤霞满脸怜爱地说:吃吧,别争硬气了.粗老师冲她感激地一笑,神色凝重地把门拉开,然后给凤霞倒了杯茶.什么也没说,可眼神是惶惶的.凤霞温文尔雅,笑起来唇是半弯的,象枚月亮,笑在眼睛里,有光照过来,照得粗老师心都酥软了,简直支撑不住.粗老师有了心思,孤男寡女的坐在黑暗的房子里,万一被人发现会传出些什么呢?咱们是光明正大的,门敝那么开,能干些啥事呢?粗老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吃得腮鼓鼓的,挤着耳根吧唧吧唧的.也许是饿了,也许是担心被人看见.凤霞坐在旁边看着,竟然失声笑了起来.笑得整个夜空贼亮贼亮的,让人恐慌.凤霞用手拍了一下大腿,瞧,你这模样,象极了咱家的猪.
粗老师哽住了,喉咙里轻轻颤动了一下,突然一扑哧把饭菜喷了出来,喷得满地都是,半晌才啃过气来.粗老师指着凤霞骂:你简直是个猪婆,妖靥的猪婆.
凤霞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便劲地点头.粗老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凤霞:猪有我这么帅吗?
外面的风刮得有点大了,风从空朦的池塘上滑过池荷,摇动了吊在屋中央的灯泡,灯泡象个枯萎的冬瓜,也象个闹钟的单摆,把幽黄的灯光搅成了一团浆糊.粗老师不语,眨眼皱眉,嘭的一声,风把门给合上了.
显然这是个意外,这样的晚上也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