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前婶子肚子里的话每天晚上必对一个人说出,这样肚子才不格宁,才好受。
每天伺候老头让她精疲力竭。
老头这个样子已经十五年了,老头子摇摇晃晃的,这是脑梗后遗症。一开始得这病,雪前婶子觉得天几乎塌了,塌在身上塌在心上,甚至觉得自己也要死去,也在死,在病在被抢救被输液,肌肉在抖。
老头子命好。婶子每一次对公园里的那个人都用这句话开头。
老头子命好,不该走。雪前婶子一开始坐在公园的板凳上说这话是正襟危坐。天入秋了,风不算大,一吹,树叶就从头顶簌簌往下落,雪前婶子的声音铮铮的,有一种坚强的味道,好像是她咬着牙把这一切改变了,翻了各个。
那人听的很仔细,脸对着雪前婶子,或者眼睛也看着她的嘴巴也不一定,灯光昏黄,那人背着光的脸看不大清楚。
雪前婶子估摸着有半个小时就对那个影子越来越暗的人说,好,我得回去了,老头子醒了又得喊叫了。
雪前婶子不指望那个坐着的人说什么慢走啊之类的话,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类话。说这些话也不费一枪一弹的,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这样想应该是正常的。可雪前婶子一天就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对一个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倾诉一天的感受和苦痛,她心里可能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那个人呢。
那个人多好,每天晚上都准时坐在那儿,听她说话,虽然那人不言语,但是,雪前婶子感觉到他的气息,也许是那个人的肺喘息声也许是鼻腔里传出的声音。
老头子过了医生说的关键时期后,医生说现在这个状态可能是长期的了,如果想再有改变就要靠奇迹了。医生的意思她懂,就是靠命。但是医生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的误解,因此医生开口说,不是那个意思,还要你和所有的直系亲属的用心!
高婶子点了点头,她懂!这次她头点的认真。
直系亲属?大儿子和小儿子。
高婶子不指儿子们,儿子们忙啊,她不知道他们忙什么,可是现在这个社会,哪个人不忙,她不想让他们忙自己该忙的事情,他们应该忙他们自己的事情。
晚上趁老头子睡着,她又出了门。公园不远,二百米,距离还没有他们小区的院子长。天慢慢黑了,她看见缠着藤蔓的柱子下有个模糊的影子——是他。雪前婶子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一定也是这几天的那个人。雪前婶子能闻出来这个情况,她老头就有过这种味道。
你早。
雪前婶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有些内疚的感觉,那人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你也早,等着你呢。
这几个意思是雪前婶子猜的,她觉得自己猜的很准。
今天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忙,儿子孙子都回来了,够忙吧。
那个影子没有回答,喉咙里复杂了一点。
雪前婶子继续说,可是老头子不让一个儿子去扶他出来,非得要我去扶,你是知道的,老头子百六七斤呢,左一晃又一晃,我就害怕他倒了,多亏我平时多吃饭多吃肉,你是知道的,我现在竟然胖了,让人要笑话了。
雪前婶子甩了一下手,好像真的有人在笑他。
老头子不要任何人喂他吃饭,哎,你说我命苦不?碰上这么个锵老头,把我往死里挣啊。
你可能不知道,儿子孙子媳妇都没有一个去扶老头子,都是跟他爸客气,只有我不客气,我不扶谁扶。
孙子问他爷,您是不是一辈子都这样啊。
我竟然笑了,也只有我敢笑,孙子出生的时候,他爷刚得了这病,你说,也难怪不是?
影子里的那个人的喉咙又复杂地响了一下,好像也在笑。
你不知道,儿媳妇都给钱呢,我哪里能收啊,我们老两口工资加起来月六千多呢,吃不完。媳妇给钱是真的给呢。
雪前婶子说这话好像旁边正有一个人对此存疑。
我不要,老头子哇哇叫,媳妇们说你看我爸都答应了。我就接了钱,老头子还是哇哇叫。你说这老头子多聪明啊,亏我把他想的糊涂了。哪儿糊涂了啊?几个意思都有。
公园的灯亮了,浑厚混黄的,微微地暖着路过它的空气。雪前婶子忽然就不说了,然后看表说,我该回去了, 老头子怕要醒了。
她出门前,老头子没有醒来,雪前婶子准备做点晚饭,熬点稀饭,去公园之前已经把各种豆子红枣泡了起来。
那个人似乎点了点头,身体似乎也在动,准备起来似的。
雪前婶子以前没有这么认真地做过饭,总是觉得简单就是健康。现在,医生说了得懂得保健,给她了许多建议,这些雪前婶子一一落实了,感觉自己身体好像比以前硬朗了,硬朗了觉得一天照看老头子就没有多么累,情绪慢慢也平缓起来。
天又快黑了,天是越来越黑的早了,而且风也是一天比一天凉。
雪前婶子不由自主还是往公园走,快快地走,认识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呢。那个女人把他男人照顾得可好了。人们都在背后夸她。
雪前婶子只想跟坐在公园板凳上的那个人说说心里话,其他人她不想给他们说,怕他们把不该传的传出去,把没有的事说成有的事情。
那个板凳上的人就稳诚。雪前婶子一开始就注意他了,别人都在那儿说话里,他只是听着,不说话也不和人争论,雪前婶子看中了这个倾听者的素养,他真是有素养的人,虽然他皮肤发皱,极其憔悴,但是,他的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她等其他人都走开了,就坐过去。
你好啊。雪前婶子说,那个人抬起身子,做出让雪前嫂子坐下来的姿势。他靠着一根红色的柱子,公园里有许多这样的柱子, 许多这样的柱子成弧度排列着,形成一个长廊,公园因为这样的长廊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放松的美。
雪前婶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现在这个习惯的。
那次是刚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两个儿子对她说,妈,出去透透气去,你脸色很差。
雪前婶子嘴上说,你们照顾不了你爸的。可雪前婶子还是拗不过儿子的劝说。这才碰巧有了碰上那个可以倾述的人的事情。
只要向那个人倾述过后,雪前婶子就豁然开朗了许多,就觉得一天又过去了,心中的苦难啊什么的都化成了水,流走了,看不见了。
可不其然那个人就在那儿,稳稳的坐在那儿,似乎等她。
让你久等了。雪前婶子极快地低下头把凳子上可能的灰尘吹了一下。
我那老头子命好很啊。雪前婶子说,她没有听见他喉咙里的复杂声音,又说,昨天的还没有给你说完不是,我收了孩子的钱,吃完饭我分别把钱给了两个孩子,你听得懂不,是分别给的。俩个娃儿都死活不要,我发火了才收了的。
你知道吧,两个儿子都以为只有自己的钱被我退回了,所以啊,两个儿子啊都对我说话声音轻了许多呢。
雪前婶子心里的快和从语气上泄露出来。公园的灯光又亮了一点,混黄混黄的比前几天还暖些。
雪前婶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这辈子她都没有收到过孩子们的钱了,都只是付出付出,孩子们也的确是日子紧巴巴,上完大学想想着轻松了却没有工作,工作有了却担心找不下媳妇,找下媳妇了又担心他们过不好的日子,总之啊,都是自己在贴钱给他们,你给大儿子一万就得给小儿子也预备一万,不是么?
雪前婶子听见那个人喉咙复杂了好几下,他一定是心有同感才这这样的,雪前嫂子觉得他也许一个月也有几千块钱的退休工资吧。雪前嫂子觉得这样想着这个人就和自己一样的幸福。
雪前婶子说,你肯定也是这样吧。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谁不是这样的。都一模一样的,心里苦不敢给人说,要说都是说自己的要强,人也都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说你怕了,都想死,烦了,都想不伺候老头子了。人就会骂你传闲话,唾沫星子淹死你。
那个模糊的影子的人喉咙间好像有一股痰,也许不是痰,是抽烟抽成这样了,但是一定是认可自己的话才会如此。
雪前婶子说,我以为已经适应了,可你知道吗,我最近极不舒服,胳膊肿了,老头子差一点把我拽倒了,我是不是慢慢不行了,会不会我走在老头子前头?
雪前婶子听见那个人喉咙间又呼啦啦响,雪前婶子说,有这个可能,我晚上睡不着,老头子睡得呼噜连天,我还得看老头子是不是尿在床上上,纸尿裤是不是该换了。我想我走了老头子肯定得受苦了,谁管他,养老院?不行,老头子一辈子好面子,亲儿子都不让扶他,去养老院他宁可死。
雪前婶子看见那个人全身在摇晃,也许是激动了。
谁愿意走那条路啊。
雪前婶子觉得自己想多了。
明天啊,得换换食谱了,得换换,一定得换换。
雪前婶子说完这句就站起来,我得走了,老头子要醒了。
雪前婶子说那个人,天气凉了你也回去吧。谁接你?有没有人接?
那个人喉咙间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指了指前面,高婶子没有找到一个像是要接他的人。
雪前婶子回去了,走的很快。
冬天有太阳的时候雪前婶子晚上就会出去,然后她就会向那个人倾述自己的一天的苦恼和感受。
从一月份一直到过了年了,接着过了“龙抬头”,过了春分了,雪前婶子才出来了,她觉得这几个月那个人肯定也没有出来,因为疫情最近才慢慢解除的。
雪前婶子今天又出来了,春天的气温是柔和的,仿佛其中掺有所有植物的萌芽的气息。
雪前婶子还是快步走了过去。那个人还在那儿,似乎是刚坐下来,雪前婶子心里的暖好像此刻被她掏了出来。
因为柱子有阴影,柱子上面有走廊的横梁,横梁上覆盖着密如织毯般的藤蔓,那个人的影子是模糊的。
你好啊,好久不见了。雪前婶子热切地说,这种热切和此刻的环境很合拍,夕阳很红,这种红让人感觉到生命还有无限的可能,感觉到明天一定还是个好天气。
你不知道啊,老头子一直是这样子,不好不坏,我都习惯了这种生活了,就像是我这辈子都这么走过来一样。
你说,怪不怪,怪不怪。
雪前婶子自己笑自己的可笑。
屋子里的许多电器今天都出现麻达了,你不知道,电视机忽闪起来,冰箱发出啪啪的声音,洗衣机转着转着就就停下来,头顶的灯亮了一半。你说怪不怪。
雪前婶子把这些事放在一起说了连自己也疑心起来,说话声音就迟疑了。
明天就有来人给我修,我打了许多电话的,问了许多人。我没有告诉孩子,孩子总是忙,说真的,不管忙什么,这老头子毕竟是我的,不是孩子们的。你说对不?
那个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种说法。那个人在裤兜里掏什么,显然是掏烟,因为他同时在打着了火苗。
高婶子看着他点烟,她看不大清那个人的脸,她看见火苗,然后火苗灭了,烟头上有了一闪一闪的亮点。
忽然走过来一个人朝她对面的人喊,还不回家啊?哑巴。
她当然知道是说对面的这个人,她是哑巴?她惊奇地回过头看着走过来的那个人,她不相信这个坐在这儿的人是个哑巴,他怎么可能是哑巴啊。
她问走过来的那个人说,他是哑巴?他什么时候成了哑巴的?
走过来的人大着嗓门说,他一直是哑巴啊。这你不知道吗?
高婶子说,我几年都和他说话怎么不知道啊,他怎么可能是哑巴!
那个人说,他啊,农村来的,晚上坐到点才能回去睡觉,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人神秘兮兮地问雪前嫂子。
不知道吧!那人自问自答地说,嫌他身上有味!不瞒你说,我也在这儿坐过呢。那个人忽然懒洋洋地说,这块地方啊,刚好看得见落山的日头,是个好地方呢。
当然了, 你,我也认识,不是吗?那人有些不怀好意地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
雪前婶子似乎闻见了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熟悉的味道。她觉得心里空了,是一种掏空了的感觉。
高婶子不知道还想说些什么。她得回去了,屋子里乱着呢,老头子也许已经醒了,醒了的话,他肯定又会骂骂咧咧了。
她朝回走,觉得失落得很,觉得心很重,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掏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