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西边的天际,似乎心有不甘。夕照依旧似火热烈,烧红了白云蓝天。长空辽远,霞光四射,山林尽染。天是红的,大地是红的,村庄也是红的。翻犁的泥土开裂八缝,伤痕累累。新种的油菜籽还没有睡醒,迟迟没有冒出土来,夕阳照亮一片荒芜。幸好有那五彩的秋林映衬,房顶升腾起来的青烟,缭绕在村庄之上,大地才不至于显得死寂。
我们走下放牛坡,太阳彻底落下山了。
暮霭降临,从远至近散漫开去,罩住了远山,罩住了田野,罩住了村庄。山野静寂,没有一声鸡鸣鸟叫,偶尔传来犬吠,还有妇人的喊叫,晚饭熟了,搁在桌上热气腾腾,还未归家的孩子,该吃饭了。他似乎没有饥饿,像是寂寞得害怕,他跳到我的背上,双腿夹住我的背脊骑着。他扯出腰间的竹笛,放到嘴边吹奏。那是一首熟悉的曲调,楚楚动听。他似乎不急于回去,像是巴不得时间就止停住,既没有夜晚的漆黑,也没有白天的明亮。他喜欢茫茫的暮色,每至暮归,他都会坐在我的背上吹响远走的歌谣,让我禁不住放慢归家的脚步,把在山上吞进胃里的青草吐出来,在嘴里慢慢嚼碎。
他很动情,吹了一曲又一曲。我爽性停下脚步,抬头四望。我想对山回哞,又怕搅扰了他的兴致。我多么想念童年,妈妈带着我走遍山野。妈妈最疼爱我了,总是不放心我独自外出。妈妈说,前方危险,她总让我紧跟在她的身后。放牛坡上碎石密布,悬崖峭壁上长满养命的青草。妈妈不准我走在她的前面,她不停地嘱咐,前方危险。妈妈小心翼翼地试探前方,她先踏碎荆棘,踩稳石头不摇动。妈妈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她用生命给我铺就一条安全的路,一条通往养命的青草的路。
那天,妈妈对我说,她不能再为我探路了。妈妈要走了,去一个远方,不再回来。我忍不住哭泣,泪流满面。妈妈从放牛坡的悬崖上摔下去,从山腰滚至山脚,如一块巨石落下,一个翻滚接着一个翻滚,连绵不断,响声震天。“牛滚坡了,牛滚坡了。”我听到了村庄的呼喊。妈妈的命真大呀!她竟然没有粉身碎骨,只是折了双腿。妈妈站立不起来了。他爹寻遍山里山外接骨的名医,给妈妈敷上了无数药包。妈妈仍然站不起来。他爹说:“我家医不起了,只能把你卖掉。”妈妈没有怨恨,一头折了腿的水牛,定是被主人卖给宰牛的人杀死后碎尸万段,只有那样,才能为主人作出最后微薄之力,挽回一点损失。
妈妈走了,我们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彼此道一声别离,此生不会再见。他把我赶到了放牛坡上,我想转回家去,再看妈妈最后一眼。我想扑倒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是,他守在我归家的路上,手里捏着又圆又大的石头,专门对准我稚嫩的幼角击打,我疼得天旋地转。我苦苦地哀求,他无动于衷。或许,他太小,涉世不深,难以体味牛世的悲苦。一头耕牛的宿命,终是千刀万剐,一生给予人类劳作,逃脱不了世人餐食的命运。我没了妈妈,余生孤苦无依,甚至毫无意义,我那有吃草的心情,再好的食物也如嚼蜡,无趣无味。我满脸愤恨,真想向他冲过去,我用牛角把他高高戮起,甩下山去,让他尝一尝牛滚坡的痴味。
放牛坡高陡,到了山顶却平坦下来,现出一块宽敞坝子,泥土松软,碧草柔嫩。坡间左边是一片山林,一些不知名的阔叶乔木,竟也把根伸进了石从里,长得高大粗壮,葳蕤茂密。右边却是一片野草灌木,茅草萋萋,灌木蓬蓬。唯有一条山路,从山脚蜿蜒至山顶,宛若楚河汉界,把山林和草木丛分得那样清楚,井水不犯河水。他把我和妈妈赶上放牛坡,就把下坡的路堵上,自己跑进山林里,不见了踪影。若是那天,他如现在这样手里捏着石头守着,妈妈就不会到那堵悬崖上去,也不至于滚折了双腿。
放牛坡是村里牛儿的草场,更是放牛娃的游乐场。春天,野花开满山坡,他与女孩在放牛坡上约会。他遍山摘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一束束捧在手里,掏一朵给女孩戴上。“戴花戴朵,戴来嫁我。”他与女孩做起“摆家家”游戏,他们约定,长大后办一场真实的婚礼,生儿育女,相守终生。夏秋,放牛坡结满野果,樱桃,结桃,栽秧檬,桨子檬,绿叶檬,杨眯眯,八月瓜,地瓜,他先吃过够,然后摘一大口袋,放在我的背上驮回家去。爬到坡上的放牛娃,他们会钻进树林里在树上玩“打死救活。”你追上他,他被你打死;你追不上他,反过来你就死。这是在村口宽阔的大院坝上才能玩耍的。然而,山林里又粗又长的藤蔓把大树连接起来,村里孩子似山中猴子一样灵巧,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从坡上林子滑到坡下林子,放牛娃们在林中树上如履平地,玩了许多年,也从没有人摔断手脚。他们还玩“打仗”,用食指与中指比作手枪,“啪啪,啪啪——”,枪响过后,就有人倒下,退出“战场”。冬天,遍山枯萎下来,放牛娃们就到山顶“打长长跪”。大家找来一块石板,用一根柱石支撑着,隔着十米二十米远,手里使劲甩出圆石,精准地把石板打倒。“长跪,二狗给我长跪。”石板瘫倒地下,二狗就双膝跪下。“起来,起来,二狗给我起来。”石板倒地,二狗就站起来了。想让谁跪谁站起,全凭手上的石头说话。他是打石头的高手,他打长长跪,就是练准心和劲道,好用来对付我这头牛。他对着我的角打石头,百发百中。我一望见他扬起手来,心里就发怵,上下左右摇头,躲避他的石头。但是,他虚实并用,让我摸索不出规律,他是我今生的冤家死对头。
妈妈从坡上滚下那时,他正在打长长跪。听说我妈妈摔下山去。他逃进了山林,好几天都不敢回家。他爹给我妈妈包扎时,破口大骂:“狗日的,牛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小私儿放牛不时时看着,只晓得玩。老子让你在坡上玩过够。等你来家,老子再让你好好吃一顿。”他在山林里躲了三天,竟然没有走丢自己,也没有让野兽吃了。他回来时,我正在院子里看他爹给妈妈上药,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成人样。他爹见了,也没有一点可怜,跑过去几大脚,像打长长跪一样,把他踢跪起。他娘护儿心切,急忙把他搂抱起来,又是儿又是宝的喊得大家心疼。
暮色消散,黑夜终是从远方袭来了,近山渐次隐去,唯有村庄的灯火闪烁,宛若天上的星星,给予大地的夜晚光亮。他从我的背上跳下来,把竹笛插回腰间,一石头打在我的角上。我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疼钻心里去,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黑手乎一片。天已经黑尽,我们该回家了。
妈妈不在了,他家犁田犁地的活路全压到了我的肩上。他们本来也要把我卖掉,因为我还年纪小,也许难以承担那样的重活。他爹把我赶到牛市上,喜欢买我的人很少,而且价钱较低。他爹都嫌我小干不了重活,买牛的人怎么不晓得这个道理。“小牛买去杀吧!那是要亏损的。小牛买去种庄稼吧!又确实有些不中用。”大家都是实用主义者,除非便宜卖。他爹合计,就算把卖我和妈妈的钱凑在一起,也买不了一头成年的牛。他爹又把我牵回了家里。
那是第一个没有妈妈的冬天,大雪罕见地下了一场又一场,化也化不尽。房檐上全都凝起冰钩子,长长地挂在我的圈门上。村里村外的道路,铺满了铜油凌冰,站都站不稳。村里人并没有因为罕见的气候而焦虑,仿佛大家都兴奋不已。他爹牵着我去河边喝水时,逢人就说,一场霜雪一场雨。他比划着手指,抬头看一看天。他爹又接着说,这一场雪是端午水,那一场雪是磨刀水。关云长关老爷的磨刀水。他爹知晓甲子,熟悉农历,还会把历史故事编成歌儿唱。他洋洋得意,“瑞雪兆丰年嘛!”他爹摩拳擦掌,来年定有一个好收成。不过,他爹独自看着我时,又愁眉不展,若有所思。
他爹等不及了,顾不上这个冬天的异常凛冽,扛起犁拉着我来到一块地里。拉犁耙耕地是我的天性,不用教也会。但是,我过早承担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职责,他爹让我提前介入,对我开展适应性训练。他爹把牛架单套在我的肩上,就对我吼叫起来,示意我拉起犁往前走。我第一次犁地,根本没有心里准备。我才迈开脚步,只听见“嚓嚓”一声,犁绳崩紧,我被犁拉退了两步。“狗日的你冲,你以为是走路呢!要把腰杆弯起来。”他爹在看我的热闹。我没有弯腰,继续立起身子往前走,还只是拉出“嚓嚓”的声响,犁巍然不动。他爹不骂了,扬起鞭子,“啪啪,啪啪。”我仿佛望见了他在放牛坡上食指与中指的比划,打枪呢!我的屁股好疼啊!我弯起腰杆往前跑,犁铧掀开泥土,我终是迈出了这一生中犁地的第一铧。不过,我依然心存侥幸,左歪右斜,让那犁铧走空,偷着轻松。“啵啵……”,他爹提醒我已经接触右边红线了,若是不往左修正,那就会破了右边红线。“嘞嘞……”,他爹又提醒我偏左了,要往右边移一下。我就是想耍滑偷懒,假装没有见。这时,他爹不仅给了我几鞭子,还停下来走到我身边,像那天打他一样,对着我的肚子踢了几大脚。
庄稼人的优越感,不仅在于粮食装满阁楼,不用上集市去买,楼上撮来楼下吃。冬腊月间,大家都忙着备办年贷,春节正向村庄走来,每一个人,都在做着春天的梦。这个冬季,他爹闲不下来了,天天赶着我到那块土地上,犁了又犁,还用耙干干的耙。他爹有些变态了。牛架单磨破了我的肩膀,血水淋漓,他爹像是没看见,依然把牛架单套在我肩上,扬着鞭子逼着我犁地。他爹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第一次就要把你的肩膀磨出老茧,以后老茧越来越厚,就不会磨破皮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混口吃的。妈妈都不在了,我要好好活着。这世界,万物都苦都累。“条条蛇都会咬人,死了到阎王殿,还有十八层地狱呢!”春节快到时,我掌握了耕种的技能。除夕那天,他爹在我的大门上贴上春联,上联是牛如南山猛虎,下联是马似北海蛟龙,横批是六畜兴旺,他家祝福我长得壮实,身体平平安安。我看到红红的春联,顿时明白了他爹的良苦用心,我的肩膀上已生出了茧皮,我一定能够挺过艰难的幼年。春节那几天,我的生活很好。他爹把草料换成了净包谷面,还放上了盐和热水,每天两大木盆。我感觉自己都长了好多斤肉。他爹说,女娲造物,先造六畜,再造人。大年初一鸡,初二狗,初三猪,初四羊,初五牛,初六马。人日是初七。过年,不仅人要吃好的,也不能亏待了六畜。
正月十五过后,村里就忙碌起来。这个时候,我还可以休闲一段日子,好好休养身体。我是在谷雨时正式走上大地的岗位。打秧田,犁地栽包谷,打水田,一直忙到夏至,遍野落满星星点点的新绿,我才停下来,等待秋天。他家的田地很多,坡前坡后,岸上沟边,大大小小十几块,几十亩。妈妈还在时,有她耕作,我只是站在田埂上吃草,没想到会这样累。他娘给妈妈送来过年才能吃到的包谷面,我就去与妈妈抢着吃,他爹不让我吃,我很不高兴。现在轮到我了,每一犁都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每一块田地不知要来回走多少步,才能犁完。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艰辛,我还得把她的辛苦承继下来。生活似有尽头,又无尽头,不管悲欢离合,我只能向前,没有回首。
“力气用了力气还会来。”再怎么劳累,睡一觉,在雷响的鼾声中甜甜地做一个梦,睁开眼睛,又觉得浑身是劲。他爹看着我乖,做活路踏实,第一年没有拉稀摆带,让他家能依农时耕种。一年下来,我在磨练中得到了成长。他爹对我另眼相待,每次下地回来,都会给我带来鲜嫩的青草。有时,他爹还会给我开小灶,像过年一样让我吃净包谷面。他爹说,我最多也只能活过三十年,而我长身体的时间也就三至五年,他爹很懂牛。
我终于挨过了苦难的童年,长得高大健硕。事实证明当初没有把我卖掉的决策是正确的。“老者,你家那头水牯太爱人,怕要值万把块吧!”我让他家成了村里的万元户。别人夸奖我时,他爹笑得嘴都合不拢。“谦受益,满招损。”他爹告诫我不要骄傲,若是哪天惹出祸来,小心割了我的牛卵子去当下酒菜。
我知道他爹的话中之义。但是,莫名的忧愁总让我无比烦躁,我难以把控自己。只要把我放出圈去,我一看到牛,就会发起牛脾气。“哞哞——”,我奋不顾身地向那牛奔去,拉也拉不住。若是母牛,我立即温和下来,与那母牛拥抱,然后围着母牛转,舍不得离开。若是水牯,我就摆开阵势,准备与那水牯打斗一场,分过输赢,让它知道我的厉害,下次遇着,它就会离我远远的,不再与我争夺母牛。我几乎打败了村里的所有水牯,我成了村里有名的打架牛。
那时,村里要把我骟了的人占大多数。“老者,把它骟了,又不去爬母牛伤身体,也不敢再去打架,一天只晓得吃和做活路。”起初,他爹不同意。“那它还有什么活法,牛也像人一样啊!”村里人说:“你心疼一头牲口干么呢?谁叫它这么冲。”他爹仍然犹豫不决。我打伤了小组长新买来的那头水牯后,他爹下了决心。那天,我在大减潮犁田。傍晚时,他爹在水田里推田埂,我在河坝上啃草。忽然,我听到“哞哞”的叫声。抬头一看,有一头牛向我冲过来。这是一头陌生的牛,我从未见过,可能它还没有见识过我的厉害。我睁大双眼,远远的斜视对方,前脚刨土,向它发出严重警告。那水牯像是一把老手见多了,它向着我来了一个对冲。“嘭——”,一声巨响,我们接上了火。顿时,我们互不相让,尽展角力,响声震天,尘土飞扬……几个回合,我心里就有底了,这头水牯也只有“三板斧”,远不是我的对手。果然,我主动退一下,松开角,以退为进。它以为我招架不住要败走,忘情地抬了一下头。我就打出一个倒钩拳,牛角尖从它的右眼角插进去,鲜血涌了出来。那水牯疼得双腿一跳,撤脚就跑。我太累了,没有追上去,只是象征性跟着跑几步,就停了下来。没想到,我惹下了大祸。虽然那头水牯的右眼没有瞎,但是,它的主人是村里的小组长。经过很多人的调解,他爹差点给那小组长跪下了求情,家族老人左讲右讲,赔偿了一百斤包谷给那水牯作营养。
有一天,我还在昏睡,一串“叮叮当当”的敲铃声把我吵醒。我听到他爹像是在喊人,那铃声就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他爹打开我的大门,把我拉到院子里,用绳子拉着我的鼻子拴在门栏上。我看见一位老头,额头上亮晶晶的,像是抹过猪油一样,仅剩的几根头发,全都白了,像几朵雪花,快要融化了。老头拍一拍我的背,说:“这牛骟了,有点可惜。”他爹说:“没办法,谁让它管不了自己呢!都让老子赔了人家一百斤包谷。若是再不骟,将来要搭上老子这条老命。”我吓得瑟瑟发抖,两条后腿紧紧地夹着卵子。老头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地拍一拍我的屁股,安慰说:“你别怕,我也算是有名的骟匠,割卵子不会太痛,就像蚂蚁咬一口那样。”老头向我的胯下插刀子时,我没有进行强烈的反抗。我的反抗也没有用,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伤害。老头确实没有自夸,他割卵子的手艺堪称一流。我的血都没有流几颗,卵子就取下来了,又圆又大,嫩漉漉的,像是受了惊吓,还在颤动。老头说:“你看,卵子这么大,它怎么不爱嘛!”他爹说:“你好长时间都没来我们村窜寨子了,今天晚上留下来,我把这牛卵子炒起,我们俩老弟兄喝一杯。”老头哈哈笑起来说:“好,好……。”
他十三岁离家外出,后来,取了一位城里的姑娘。有一年春天,他娘离他们而去。安葬他娘后,家中只剩下他爹和我了。作为家中独子,他必须承负儿子的责任。他要把我卖掉,接他爹进城。他爹和我住在老房子里,我成了他爹进城的障碍。但是,他爹说,我给他家当了二十多年的长工了,他爹不忍把我卖掉。“你别劝了,就算是把牛卖了,我也不会进城,我死也要死在老房子里。”他爹吃了称托铁了心,话说得决绝。他很无奈,好歹自己在城里也算是个有脸有面的人,可是,他爹住这样的房子,村里人已看不下去了,经常对他戏谑:“给你爹砌栋别墅吧!”他在城里就住别墅,虽说落叶归根,可他铁定不再回村,死了化成灰,埋在城市的公墓里。现在,村子里除了父亲,也没有其他亲人了。花上几十万在村里砌栋大房子,着实太浪费了。哪天父亲老去,那大房子只能用来住灰尘,而且这房子又小心眼,几年没有人住,即使是钢筋混凝土砌的,也照样不成个样子。当然,他不在村里砌新房给他爹住,更重要是他妻子的缘由。
他妻子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十多年了,我也只见过几次。他娘不在后,他妻子就再也没来过。即使是过年,也只是我陪着他爹吃年夜饭。他爹说:“人家嫌我脏兮兮的,老子只有和牛过年了。”除夕夜,他爹煮一锅肉,一锅白菜,供奉了祖先后,就给我拌上一大盆包谷面,把我牵到院子里。他爹抬出桌子,摆好菜,对我说:“来,牛兄弟,老子们俩老兄弟喝一杯。”他爹端起杯子,我抬起头。他爹说:“干。”我就呼哧呼哧出气。他爹一饮而尽,我就埋头吃几大口包谷面。他爹不盛酒力,几杯下肚,说起话来挛口挛嘴,像得了口吃。我也是老了,饭量已不如前,包谷面还剩半盆,我就吞也吞不下去了。
他爹说:“人呀,有时候比不了牲口知冷知热。儿子要我卖了你,儿子还没你靠得住,卖了你,我咱办呢?”他爹把我当作比儿子还亲的人,走到哪里,都拉着我一起去。他爹独自呆在家里时,不是把我拉到院子来,就是坐在牛圈门边与我聊天。“牛兄弟,我对不住你,是我把你的卵子割了。不过,有时我又想,还是我救了你。若是不骟了你,可能你早死了。”我呼哧呼哧点头,我知道,好打的牛没有一张好皮。他爹接着又说:“牛兄弟,若不是你陪着我,可能我也早死了。”我摇荡一下头。他爹笑了笑,说:“那好,我们彼此撑着。”
白天的日子,他爹总觉得太阳难得走到西边的山上,就拉起我到田地里去。“你还记得不,我把你骟了后,你就变得温顺了,我们一起在这块田教我儿子犁田呢!”我没有回应,一个劲地回刍。他爹又说:“现在已实行机械化耕作,不再需要牛了。儿子可能早已忘记我们教他犁地的往事。”他爹本想让他学会种庄稼而留在村里,但是,他还是走了,走得义无反顾。而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闭上双眼,明天不知还能否睁开,我只是过天天日子了。我不怕死,可是,我这头牛成了人世间最后的绝唱,一想起千年的习惯就此结束,心中总不是滋味。现在,村里人家喂的牛,已不再种地,只是为了长肉,还有卖钱。
那年,村里来了一位老板,那人买下放牛坡脚的一片土地,大兴土木,把那片土地打造成了斗牛场。每年,逢着节日,老板就要举行斗牛比赛,引来城里村里的人前去观看。特别是大年初五开始的斗牛,连续三天,人山人海,万人瞩目,热闹至极。他每次都来看斗牛,顺便也与他爹坐坐,劝他爹卖掉我。有一次,他带起那个老板到家里来,围着我转了大半天,又是看我的嘴,摸我的腰。
他仍然放心不下村里的父亲,他又来劝他爹卖我了。这一次,村里人一改往日反对的态度,大家不约而同成了他的说客。“老者,你活不到好几年了,当了一辈子老农民,该进城去享几天清福了。”你一言,他们一语,他爹也动心了。他爹说:“儿子也是为我好,大家也是为我好,这样吧,再等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去。”大家都很诧异,面面相觎。他爹接着说:“今年,这牛已经二十七岁了。我算过,一头牛最多活到三十岁,再过三年,这头牛一定会死,就是死不去,我也要想办法让它死。然后我把牛埋了,就搬进城里与儿子享哈福。”大家沉默无语,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爹立即进城。后来,他还是依了,再等三年。
或许,他爹要好好珍惜与我的最后三年时光,他爹把我从圈里搬进堂屋,昼夜相守。深夜,屋内屋外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像是村庄死去一样。他爹说:“牛兄弟,若是三年过后,你死不去,怎么办呢?”我不知该如何答应,仍是呼哧呼哧大口出气,向他爹表示我还醒着。他爹每天深夜都这样奇怪地说同一句话,渐渐地,我觉得他爹应该是在做梦,每到这个时候就要说梦话。
过了这个冬天,他爹就要兑现承诺了。那一夜,先是下了一场冰雨,接着就飘起了雪花,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天气太冷了,我一夜没睡,也没有听到他爹的声音。我转来转起,又不敢弄得动静太大,吵醒他爹的瞌睡。第二天早晨,他爹没有起床。我就走进房间里,看见他爹双眼紧闭,安详地躺在床上还没有醒,也许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快三年了,一千多个夜晚,他爹都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我不忍心打搅,又走出了房间。约是中午了,他爹依然睡得很沉。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我用舌头去添他爹的脸庞,又凉又硬,像大雪天的冰凌。我急得团团转,大门又被闩着。我要想办法出去,找人进来看一看,他爹到底怎么了。我几大角撬开大门,走出屋外。雪已停了,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湛蓝得恐惧,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可能是一夜无眠,我的眼睛一花,四脚站不稳,重重地摔在院子里。我顾不上疼痛,好不容易爬起来,气喘吁吁。我跑出院子,站在村道上“哞哞”叫喊,我的喊声引来了许多人。他们走进家来,惊恐地大叫:“天,这老者死了,身体都硬邦邦的了,快喊儿女们来。”
我还没有死,他爹却先走了一步。他悲痛欲绝,请来先生道士,搭起帐篷,盘了十天的丧酒,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车子都停了几公里远。他杀了五头肥猪,才把他爹的丧事办好。他原是想把我杀了招待客人,他说就是因为我,他爹才活得那样窝囊,死得那样凄惨。我也不想活了,能为他爹殉葬,也是我最好的归宿。但是,村里人阻止了他杀我的举动。大家都说,若是宰了我,那会不吉利,如此厚葬他爹,不就是图个将来百事吉祥吗?如何处理我,还是等事后再从长计议。我不能陪葬,放声大哭,可是,我哭不出声响,只能用几滴牛泪,祭奠他爹。安息吧,人们都说那里是天堂。他爹葬在放牛坡左边的山林下,一颗灰白的大石坟,尤为耀眼。村里人说:“这老者不枉自,死后埋的那颗坟太安逸。”
一个月后,正值春节。大年初五,他回村拜祭,车子又从村头停至村尾,炮竹烟花堆成小山似的,比他爹的坟茔还要雄壮。他摆了几十桌,大家在他爹墓前酒足饭饱后,炮竹烟花炸响了好长时间。顿时,放牛坡浓烟弥漫,炮竹纸满山飞遍,飘落在草木石丛间。
他正要起身回城时,斗牛场老板打来了电话,今天开始斗牛,我是最后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