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只画有一匹“天马” 的大写意国画,它被装裱后镶在有机玻璃的暗褐色木框里,挂在我的出租房卧室电脑后的墙壁上。
就造型而言,这“天马”与凡马的差异不大,就像仙女是按照人间美女为模特创作出来的一样。不同的是,人间美女是用地上花前柳下为实景来陪衬,而仙女却是以天上云雾的虚幻为衬托。同样,凡马和天马的区别,是由它们在大地奔跑还是在天上飞腾来决定。而这画的妙处在于:画家让马在天上飞,却不画云雾,而是把马头顶和马后腿的画面留少,把马头前和马腿下的空间留多,加上画上题的“天马非凡物,凌空万里飞”,更标明这不是在地上奔跑的凡马而是在天上飞腾的天马。画家省略云雾和巧用空间,显现其构思的非凡与高明。
从马的昂首、张嘴,显示它在嘶叫。从马的前腿收拢抬起,后腿往后伸到极限,后脖和尾毛向上昂扬,显出它在飞奔。如果没有见过画家本人,仅从画面去猜想,我就不会想到这幅具有强烈的运动感和洋溢着旺盛生命活力的“天马”,是出自一位76岁的老人之手。
得到这幅画是两年前的某一天。我有事回故乡贵阳顺便去拜访一位画家,我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品味着他为我泡的清茶,聆听着他对我的散文的批评。接着我的目光被对面墙壁上画的狂欢奔跑的三匹马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近那幅画,一看画上的落款是他名字,这才知道,他不仅早年水彩风景画得很出色,而且现在画的马又显得是那么的生动活泼。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我很喜欢,请他有时间给我画一幅,我将作为一种精神挂在墙上激励自己。想不到他居然说马上就可以给我。他一说完就站起身带我去他的画室。一到门前我就见到里面满墙壁的画,我一下子就指定其中一幅说,我就要这一幅。他惊讶的望了我一眼,问到,你要这一幅?我问他这一幅在他的画里是好还是差?他听了没有回答我,而是把那一幅画从墙上取下来放在画桌上,这才望着我说,这是天马。然后题字、落款,盖印。做完这一切他又说:这是我画马以来画得最好的。
向人求画只能由别人给,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太冒昧了。但如果当时不冒昧,谁又会把自己最得意的画心甘情愿地相让?其实画家当时把这幅画给我时是有些心痛的,不然他就不会按这幅画的照片又重新画了几次。但都远远地达不到原作的水平。不过我又相信他说的不后悔是由衷的,因为他说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在他那儿做客时,我曾经说我一直将他视为我精神上的父亲。他说这句话让他很感动,因此它再好的画他都舍得送我。
其实那句话并非是我的独创,而是我早年在看露天电影时,从高尔基的《母亲》改编的同名苏联电影里听来的,是女主人公去监狱探望革命者的儿子时,儿子的一个同志对她说的,没记错的话,电影里的原话是这样:“你是我精神上的母亲”。
当时见他对我的创作是那么关怀,我心里一热,就无意地改造和运用了这句话。想不到这句话居然让这幅珍贵的画作“得来全不费功夫”,即便我诚心诚意,还是心怀愧作,这无疑是高大师在天有灵暗中助了我。
凝望着这幅“天马”,画家的生平情景就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的心里。
他叫马凤起,1932年生于湖南凤凰县,是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的同乡。由于社会政治的原因,沈从文一迈进新中国的大门就遭到冷落,而年轻的马凤起却像领袖毛泽东所说的那样:“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在单位是马列主义理论教员,对工作抱着满腔的热情。但到了1957年,25岁的他对斯大林说的“社会主义建设越深入,阶级斗争就越激烈……”持不同看法,在那个不允许独立思想的年代,他讲了真话,就受严厉的批判,而且批判不断的升级。他就像王蒙、丛维熙、张贤亮等当代作家一样成为“反右”运动的无情靶子。接着被送去中八农场劳教,之后成为一个劳改单位的就业人员,当油漆工。1978年他得到了平反,1979年他从劳改单位回原单位上班,1980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成为单位的领导,为工作忙碌到退休。命运对他像一条船,起落是由时代浪潮来决定的。
与他相识在70年代初。那时我是初中生,他在劳改单位刷油漆。和他交往不仅是由于我们都住在贵阳城郊的“半边街”,更主要的是我和他儿子及一个农民后代都喜欢画画,他总是对我们的画给予鼓励性批评。尽管当时仍在文革里,但我和那个农民儿子的父母并没意识到自己是“红五类”就去歧视这“黑五类”。相反,我们的父母由于自己没有文化,就对这受压文化人深怀敬意,见到他也代我们亲切地叫他“马叔叔”。正是这种“阶级不分”,才使上苍在我们心里播下的艺术的种子,在这“黑五类”的热心关怀下得到萌芽、成长。
其实最初我们三个孩子不过是用宣传色临摹革命样板戏里的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等英雄人物剧照,而他的水彩风景写生却画得很有个性。从我保留他的三幅写生来看,当年一些出名的水彩画家都没有他画得别致。但人家却是职业画家,他却只是业余爱好。这只能说他没有当画家的命,正如我们三个小伙伴,只有他的儿子修成了正果,不仅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在全国获过大奖,而且作品在嘉德拍卖的成交价是30万元。而我与那个农民的后代对于绘画的热爱也只能在遗存在回忆中。但马叔叔则与我俩不同,66岁时他开始画马,一画就是10年,他画水彩的雄风又在国画上得到重现,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初。如果说他画水彩是被打为右派后精神的自我疗伤,那么画马则是他退休后修身养性之余,人生境界的展现与放量。他画的马不仅参加过全国画马大展,还常有欣赏他画的人拿着文房四宝前来登门求画。
我开始文学创作时,他对我那些幼稚的文稿提出意见并进行认真的修改,还抄《为学一首示子侄》等古文寄给我。他怕我这个文革始读小学五年级的初中毕业生读不懂文言文,就再翻译成白话文。他用此文让我明白:去学,困难的就会变得容易;不去学,容易的也会显得困难。他相信文学的激励作用,说巴金虽然不是革命家只是文学家,但不少青年看了他的长篇小说《家》后,才从国民党统治地区跑到延安去参加革命。我写文学评论时,他要我像别林斯基那样,站在时代与历史的高度,用评论去指导作家的创作。他深信文学的教育功能,我写作取得一点成绩时,他要我去他任职的卫生干部学院为学生作自学成材报告,鼓励年轻人勤奋好学必有成果。他还让我欣赏到他那些用散文笔调写得新颖、优美的“红学”论文。他的文学修养主要来自中国古典文学与苏俄文学,我却偏重在当代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学里吸收营养。他的思想观和艺术观对后来的我不太适用了,但对早先的我却起过很大的启迪作用。可以说没有他,在写作的路上我也走不到今天,这是必须要感念的。
由于他的眼睛是高度近视,到了晚年视力就下降得很厉害,这样看书对他就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特别是近几年,他要用高倍放大镜对着读物,把眼睛凑近放大镜才能看得清内容。见到他阅读是这样的吃力,我就告诉他我赠送他的评论集及单篇散文只是对他的一种敬意,请他不要伤眼力、费精神去阅读。他却说无论谁把书或文章赠送给他,都是看得起他,他都要认真拜读并提出意见,这样才对得起人家。从我与他通电话时他谈到对我评论或散文的看法,说明他不仅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细。正是这样,那些后辈画家出版画册就会请他写评论,一些晚生代作家出版散文集才会求他作序。即使他视力差到无法提笔写字,他们也会请他口述出其感觉,然后记录下来拿去发表或用在集子里。不久前我见他在阅读一本省内一位老作家的长篇小说,一问才知道,某个学术社团要召开这本书的研讨会,邀请他参加并请他作书面发言。这本书的厚度让我望而生畏,但马叔叔却看得是那么认真和有耐心。他看重的是情义而不是得失。我虽然敬仰他这种崇高的品质,却难以去效仿。
认识马叔叔的这数十年,中国的社会现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发现在他身上却有种东西一直都没有改变,那就是他的精神。无论是在劳改单位刷油漆,还是被平反后当上领导,或是退休呆在家,对生活都满怀热情,似乎愁苦、感伤都与他无缘。事实上在蒙冤被打为右派受到精神迫害那漫长的生涯里,他的心里应该是很压抑、很苦涩的,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却没有流露过丝毫的悲伤和绝望,他的乐观反而时时地映照着别人。这就成为我在艰难困苦里积极进取的原动力。后来我对他说,您在那种受害的压抑岁月里没有感伤,简直像神仙一样超然,真了不起。他听了却说,在内心深处感伤甚至绝望是有的,但不能流露出来,因为流露出来就会让妻儿受到影响,家里就会死气沉沉,大家就会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后果就不堪设想。他说之所能乐观,是因为他相信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希望就在明天。正像英国诗人雪莱在诗歌《西风歌》里所写的那样: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等回想完以上的往事时,才感到这“天马”是在我的视平线之上,准确点说我一直不是凝望它而是在仰视它,过去只是用眼睛仰视,现在还加上心灵。
我认定要这幅画时,没有想到它会是“天马”,而“天马”自然注定了就要成为孤品,这不仅由于马叔叔画单马少,画群马多,还因为我相信他的骨子里更乐意“合群”,所以退休后他才会舍得耗费时间去为晚辈画家、作家写序写评论,并为参加别人的作品讨论会进行艰难、耐心的阅读。后来他画的几幅“天马”都不尽人意,是由于他太看重情义,把过多的精力花费在满足别人的请求上。由此我想起他那在油画上成大气候的儿子,当我远道去看这少年时的伙伴时,他儿子开门后就拿着画笔在画布上继续画他的画,我虽受到冷落,却明白其成气候的原因所在,也想起罗丹沉浸在雕塑创作中,忘记来访的茨威格。如马叔叔能像他儿子和罗丹那样处理情义与艺术的关系,那他在画出那幅“天马”后的4年里,应该还能会画出一些比它更有艺术价值的巨作。但如这样,那马叔叔就不是现在的这个马叔叔了,他也不会把自己画得最好的画送给我。由此我想起最近一次拜访他出送我出门的情景: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是那么的瘦小,但他握我手的手却又是那么的有力,他似乎想通过那一握,把自己所有的智慧、品行全都传授给我。他说:好好写,我相信你不会让我这老头子失望的,我等待着你的好消息。顿时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他笔下的这匹“天马”,在梦幻的高空自由地飞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