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浆洗,是你母亲一辈子都没干完的活。”外婆说。
“不过,我这辈子,最喜欢听的,就是母亲那时断时续的捣衣声。”我说。
“可惜,你母亲走的太早,连我都很少听到她的捣衣声了。”
然而我却听到了,似乎是在睡梦中。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却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到了咚咚咚的捣衣声。
那声音令我心魂不安。
仿佛从村口涝池边的某个角落传来的一声叹息,惊心动魄;仿佛从唐诗宋词中的某个五言绝句中飞来的一丝幽怨,孤寂清冷;那一遍一遍的敲打声,撞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之后,就一直在我灵魂深处徘徊……
有一次,天亮睡醒后,我问母亲:“昨晚是你在捶打衣物吗?”
“是呀,是我在漂洗衣物。”
“真的吗?真的。真的是我在漂洗衣物。”
“那些蓝印花布,都是粗布,是用青麻纺线织成的布,质地粗硬,只有反复揉搓、漂洗,捶打,才能使之柔软,做成衣物,穿在身上,才绵软暖和。” 母亲的话,平静而柔和。
听着母亲的话,我突然想起了李煜词《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是南唐后主,他怎么知道,千年后,依然会有人在寒砧上捶捣衣物呢?!
“其实,纺织蓝印花布除了棉花青麻外,还有一种原材料---芦苇。” 母亲说。
“我查了字典,芦苇,其实就是一种种植在汉语里的草,具有一种低伏、顽强、无法折断的品德,是随地都可以生长的一种野生植物”。我告诉母亲说。
“是一种极其寻常的草,随处可见,村口池塘边,就长满了这种叫苇草的芦苇”。母亲淡淡的说。
“苇草的纤弱以及它所拥有的韧性,特别适合板结的土壤。” 我告诉母亲。
“苇草的生长极其旺盛。先是瘦弱单薄的一支一支,不出三年,原先并不很多的苇草,像织布一样密植成大片的苇丛。” 母亲说。
“苇草以粗糙的身体,承载着比死亡还要缓慢的乡村生活,它纤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意外肢解和粉碎”。母亲又说。
“如同植物对空气的依赖,母亲40多岁就开始依赖药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持久的疼痛一直折磨着她,她曾经几次昏厥过去,在生命的晚期又处在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多病给她的肉体带来的痛苦使她过早的踏上了后事的准备。”
然而母亲还是走了。
多少年后,我才渐渐明白,母亲似乎不是一根生长在乡间的无声无息的苇草,而是一个不断生长痛苦的灵魂,是一根沉睡着就可以演变为森林的苇草,只有强有力的针灸刺激才能将她唤醒,才能将她生命的秘密打开。
但药物终究无济于事,针灸也没法阻击她的渐行渐远。
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捣衣声了。
但我却知道了一个秘密,要想再次见到母亲,就必须坐在村口的涝池边----那是她几十年不变的热炕头。不是站着,而是坐着,坐着才能谦卑,才能稳固。
虽然一枝苇草无法构成广阔的原野,但只要有风,一枝苇草就可以像土地的舞者,使天空产生倾斜,偶尔在叶片上展现它的一经一脉,棱面闪烁出白亮的光影,然后,一切又回复了常态。这,便是与我的母亲相关的青麻、蓝印花布、捣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