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生最为熟悉的地方。我们帮他们盖了红色的房子,在向阳的部位贴上了磁砖。阳光却荒凉起来,无论是照在墙上,还是落在路上,这里的山岗河流都一片寂寞。绿色的大地上,鸟儿并不因空旷自由而多起来,快乐起来。在荒芜的田野偶尔会见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如砖塔凝在那里,面对着狼藉的良田,口中念念有词的抚今追昔。或者他在怨恨自己的老迈无力,或者在追悼着青春里的辉煌岁月,那时这里的风景一片明媚,我们随在他们身边,他们给予我们爱和关怀。而今,长大的孩子远在天边,而隔代的孩子在乡村里沉默,这是罪孽还是幸福?他分不清,他没想到过生活会过成这样,他眺望着远处穿过田野的高速公路,车在奔驰,一切梦想都实现了,乡村安静,大地不变,父子分离,岁月不停,未来一片苍茫。他们守着乡村,乡村就有精神,就不会萎靡。乡村在他们的背后,更像一堆废墟。
其实我有一百个意愿,我要回去。我已经厌倦奔波,疲惫不堪,每天只留了一副躯壳在看守着别人的城市。我的灵魂已经不属于眼前的现实,它已经飞远,疲惫的飞着,寻找可以依附的地方。那个地方春天长满青草,夏天开满榴化,秋天有人在放声歌唱,一个冬天斗争爱炊烟袅袅。那是我的故乡,湘南,生长大山的地方,山路如羊肠,却一点也不陌生,正如记忆之路,弯弯曲曲,却缀满熟悉的笑容。这些笑容让我魂牵梦萦,让我的思想僵硬,让我的情感柔软如水。是他们,对那片土地不离不弃,是他们为我守卫着我抛荒了的乡村,是他们,让我看到自己的灵魂裸露在四季里,被一棵水稻嘲笑。
我尝试着与他们沟通,我希望他们接受城市。我费尽努力,他们仍然把城市和乡村对立起来,把城市当作一面高贵的镜子,去照见他们沧桑的容颜。他们远远的看着,他们向往,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继续在家乡,用皱了的松弛了的皮肤抵挡风雨,用嘶哑的声音表达激情,用怀疑对待未来。他们像以前那般怯懦,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更习惯在土地上掌握自己,并且将归宿与土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害怕的是他们的孙子,那些幼稚的纯洁的孩子的忧郁的眼神令他们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他们和孩子之间犹如隔着一堵断桥,他们在这一头,孩子在那一头。他们心急如焚语无伦次的阐述着他们的主张,孩子置若罔闻。这使他们无奈——他们已经看透世界,他们已经没有了愤怒,他们自始至终都觉得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现在,他们是在为我们贡献余热。他们很无奈,我们也很无奈,我们和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几亿人都分居两地,却对月无歌。
我们经年不归,他们暴跳如雷。
这是让我无限恐惧的地方,无论是面对父母,还是面对孩子。
我们曾经相濡以沫,何曾几时我们变得如此功利?这令我颤栗不已,我问自己,我问他们,没有答案。生活将一切都标上了价码,亲情也不例外,父母也会给孩子提出要求,天经地义,可只要说出来,亲情成为数字,我们突然发觉,彼此都在老去,惟有那些新生的孩子,只有他们在走来走去,给那片土地增添了一些生气和灵气。我的孩子,步履还不稳,一个人阳光里玩着蜂窝煤球,将脸打黑了,手黑糊了,仍然兴致勃勃,将每一个煤球都捏一遍。如果是当年的我,或许早已被抱走,或挨了巴掌。而这个时候,大家只有静静的看着,孩子在重复我的童年,而他们的父母,却远在天边,在被自己掩埋着,被风尘摧毁着,在无声的哭泣,在咆哮,在等待。我们多想为父母为孩子付出所有,我们有有无限的生活热情,可我们只有微薄的力量啊,我的孩儿和亲爹亲娘。
年老体弱的父母,年幼无知的孩子,他们帮我守卫着我热爱着的乡村。
我多想告诉他们,无论现在怎样,结局我都会回去,回到那些泥瓦之中,回到田野,回到那片荒凉又厚实的土地上,继续耕耘着生活。这是我的梦想,我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放弃了华丽的人生幻想。我计划了很多年,也努力了很多年,当我筹够了路费,或者拥有了一笔经费,往往在关键时候,做了孩子的学费或老人的药费。我的心已回去了好多次,经常在老屋里转悠,在灶台边忙乎,在门前张望,在田野里与芳香的春风纠缠。这一切多么亲近啊,我生命的快乐都在于此,可惜,这只是我的想象,黄昏时候被上班铃敲醒,值得欣慰的是我不在富士康,也不在本田,我在眼镜厂,我做了很多眼镜框,它们属于奢侈的城里人,看到的却是我乡村的风景!我没有愤怒,我只有工作,没有任何颜色的工作,每天都使我们脸色苍白,内心混乱。你们不知道,你们用你们的坚守,鄙视着我们风不吹雨不淋的日子。
我想睡过去了。
真的,我想睡过去了。
我不需要任何的铺垫,就是草地,或者水泥地,都无关紧要,我只想睡过去,或者,睁开眼睛,无动于衷的看这里的灯火和迷糊的天空。我的手已经离开了我,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我,我什么也没有了,哪怕只是一缕青烟我都没有。我只是一块铁,在成为产品的一部分。我听到了警报声,从马路到工厂,从手指尖到神经,我回来了,周游世界回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流水线上排满了螺丝钉和线路板。我要跟我的家乡连线,跟老父老母通话,听留守孩子的声音,我要将我的心拧干,我要为他们呈现快乐和喜庆。而车间那头,主任已经在吆喝。我只有安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有一万个幻想,还不如一枚硬币。
当我睡觉的时候,月亮爬到了我的床上。隐隐约约中,我听到了一些呼吸,老去的乡村的呼吸,遥遥而来,像风车的声音。这是初夏,耕耘又要开始了,我躲在城里,暗自神伤。家里的人以为我快乐,是的,对他们我只有快乐。我挣得比他们多,我该快乐,可我快乐不起来。生活像无数的铅坠,沉重得让这个时代喘息。想着那些为我守卫乡村的人们,我只有敬佩和愧疚,我在没有终点的路上奔跑,向他们致敬,并且承担幸福生活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