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从对面的梁上刮过来,一地的荒草就在寂寥中哭开了,似女人躲在角落暗暗啜泣呢。那时候,沟里的狐狸正撵着我跑,野兔把危险的讯息带给了所有的动物。野风越刮越大,哭声很快就淹没了整个荒野。我躲在柿子树背后,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觉得那风就要活吞了我,把我要吸进寂静的大地中去了。我紧紧地抱着柿子树,嚎啕大哭,但野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它连地上的土都扬了起来,沟里的树也跟着哭开了。动物们都躲了起来,就在这辽阔的寂静与骇人的哭声中,我硬着头皮跑到荒草丛间,放了堆火。火很快就卷了起来。
火跟着野风在沟里跑呢,那是火龙从天上下来了,要卷走一些生命。荒草也不哭了,它们在乱窜的火苗中跳起舞来,那么热烈,那么彻底,它们在释放生命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火光映红了荒野上的一切,鸟雀偷偷地将那稚嫩的脑袋从巢穴里伸出来看,很少出洞的长虫都盘在洞口,探看着面前这生命的舞蹈。火光也淹没了风中的哭声,我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怀里的柿子树,并走了出来。我不再感到恐惧,面前的火龙赶走了沟里所有的妖魔鬼怪,它们都惧怕火龙。火是沟里的神仙。那沟里的野风呢,现在就乖乖地为火龙呐喊助威着。
在那跳舞的火苗里,我看见了自己那小小的身影。那几年,每当我感到寂寞无聊时,我总会跑到沟里,放上一回火,然后就蜷着腿,坐在一旁的塄坎上,静静地望着火龙的精彩表演。那时候,我常常游荡在村子里,睡在树杈上,我像个哑巴一样消磨着光阴。但每当我面对着跃上天空的火龙时,我突然就感觉自己苏醒了,重新复活了。我对着大火大声呼喊,放声唱歌,我体内沉默已久的语言被火的演出给唤醒了。我不再感到落寞,不再孤独,不再沉浸在那无聊乏味的情绪当中。我成了火的观众,成了整个沟野的守护者,和野风的伴侣。
火苗像河水一样在沟里流淌,像柔和的旋律一样在风中律动,所有的荒草都在远处朝着燃烧的火呐喊致意,所有的动物都藏在隐蔽的地方倾听火的心跳声。我在火光中欢呼过一阵后,再次哭了开来。我为这寂寞的火而哭,为这性命如此短暂的火而哭,为所有即将消逝或已经消逝的生命而哭。每个生命都让我感到心碎,让我感叹着光阴的不公。我的叹息就是那在沟野里绵绵不绝的风声啊。站在大火燃烧过的黑灰里,望着远方苍茫的山影,那个眼神忧伤的我,低着瘦小的脑袋,深深地陷入了深思。野风再次从对面的梁上刮了过来。风过后,沟野再次陷入死般的寂静,寂静很快就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动物们又跑出来四处乱窜了。望不到尽头的荒草像海浪一样翻涌着,它们定是要抵达哪儿了。那时候,我就站在烧过的草灰里,满脸茫然地面对着未来和远方的山影,我不知道未来的我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那时的我,内心是宁静的,也是惶然的,是坚定的,也是缥缈的。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沟野,与我相伴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我的离开。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放过一回火,但那个放火的少年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如果我现在重新回到那片寂寞的荒野里,重新回到那片被各种声音淹没的沟坡上,我还能找到那个茫然的少年吗?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等。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